一个月来,日日如此,唯独今天不同。
今天,这段不算长的时间不知为何让苏允觉得难耐而漫长,忐忑的心情令等待变成一种折磨,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亓珃走出殿门时,一轮旭日冉冉升起。
阶下,男子修长笔挺的身影沐浴在绚烂的朝霞中,他的身周升腾一团暖融融的红晕,让人看着都会觉得心头一热。
那是,很安心温暖的感觉。
亓珃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会承认的,一夜的难眠不安都是在担心他就要从此不来。直到他仍旧如故的出现在眼前,他才蓦然想起,自己没有下过无需上朝的旨意,他当然不会就此消失。
看亓珃缓缓下阶,苏允深躬行礼。
那些跪地参拜的繁文缛节因每一日的重复而显得多余冗杂,在国主身边伺候的人都有简单见驾的恩遇。
亓珃向苏允颔首算是招呼,而后领头便出了宫门。
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惯例,不再需要说什么,依照常规进行一切便可。
先到暖阁稍事休息,而后上朝。
“看看这个。”
亓珃坐定递给苏允一封奏折。
苏允伸手接过,一眼瞥见封皮上的两个大字:“捷报。”
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折子自是李非凡从前线传过来的,内容很简单,但传来的消息却足以振奋朝野。
——我军大捷,逻忻退兵!
折中并未详述战事过程,只说逻忻已将所领十万大军退到东岭之东二十余里,而我军在帝国五虎上将之一的风子离将军的千里奔助下,不失一城一寨,大获全胜。
苏允很快便将奏折看完。虽然这结果仍是靠了外力,但毕竟保得边疆不失,百姓安稳,真正是天大的喜讯!
兴奋狂喜的心情溢于言表,抬眼看时却是一愣。
座上的少年君王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因这捷报流露出丝毫欢喜轻松的神色。他灵动如星子的眸中甚至在晨曦中反射出一种微凉的冷意。
苏允熟悉这种令人心底生寒的凉意。经过这么多时日的朝夕相对,他对他哪怕眸色中的些微变幻都已了如指掌。
“怎么了?”
脱口而问,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早已亲近得超越了臣子的界限。
亓珃冷冷哼了一声,蹙眉显出满满不悦之色。
在无人处,在这男人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如他无论如何执礼恭谨,也总会情不自禁的流露心情一样。
“余风密报,风子离要求入都。”
听到这句解释,苏允有些茫然。
风子离要入都?倘若以凯旋功臣的身份要求来朝接受恩赏,似乎也并无不妥。
为何亓珃竟会如此不悦?
亓珃没有再说什么,起身道:“走吧,上朝。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且让他们开心一下。”
他们?开心一下?
苏允跟着走出暖阁,心里有种异样感觉。
虽然听惯了这少年君王在无人处提起底下这些臣工的不屑口吻,但今日的感受却别有不同。觉得那口气像个七老八十的一家之长,城府深沉而地位尊贵。暗涌波涛自会权衡料理,而运筹帷幄的结果便是这样让人莫名其妙的惊喜。
可这说话之人,不还是不满双十的孩子么?
略显孱弱的身躯和那面容上的表情,反差如此之大,令苏允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
辨不清,道不明。
他在想,大概连首辅韩丹林在内,没有人会知道那不可一世的帝国大将军是为何如神兵天降般率军来助,如此及时,又如此全力以赴。
这大捷之喜来得如此突如其来,莫名其妙,但,没有人会深究吧?就如同五年前被平定的朝局一样,只要国家安稳,百姓康乐,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167.凯旋
凯旋的捷报带给群臣的何止是“开心一下”?几乎在一刹那间,整个国都沸腾了,被战事阴云笼罩了月余的朝野上下陷入了一片狂喜。
大殿之上,百官匍匐于地,高呼国主圣明。朝堂之外,万民奔走相告,喜上眉梢。
此后数日,国都的老百姓们像在庆祝什么重大的节日一般,张灯结彩,欢歌笑舞,酒楼食肆,街头巷尾,处处呈现一派热闹喜庆。
而苏允,却高兴不起来。并非他不高兴,而是他觉得,亓珃不开心。
风子离以凯旋者的身份要求入都见驾的消息在三天后由李非凡的正式奏章传来,举朝仍在狂欢庆祝之中,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这个看似十分合理的请求。
韩丹林将那封奏折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在面君商议之时,仍是欲言又止,踌躇良久才小心翼翼开口。
“风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国以对待帝都特使的礼仪迎接他的三万大军?”
亓珃面无表情,“帝都特使三年谒都一次,都是陛下的亲贵近臣。他,不过是个领军的莽夫。”
言下之意很明显,韩丹林咽了口唾沫,想开口却碍于上头人那不太好看的脸色不敢出声。其余阁老重臣见他都不开腔,自然谁都不敢去掳虎须,于是一室安静。
礼部尚书易容山年不过四十,到底年轻气盛一些,且又是个直人。他等了一会儿,见诸位大佬居然个个怕事,不肯将事情说个明白,忍不住排众而出,一跪到地,叩头道:“君上,此次风子离将军千里奔助我国大军抵御逻军侵犯,论功,对我大亓有恩。而风将军是陛下亲封的五虎上将,在帝国群臣中的地位亦屈指可数。我国即便以特使的规格迎接将军入都,也并无不妥僭越之处。”
话音落,耳边传来细微可闻的倒吸气的声音。大殿之上仍是一片静默,易容山跪地垂首,分明看不到座上之人的脸色,却觉头顶骤然一凉,周遭的空气也在一瞬间冻结。
那是一双冰若寒潭的眸子遥遥的撇了下来,在瞬息间让他整个身子跌入了冰渊之底,忍不住的牙齿都快打颤。
“你说得不错。”
语声淡淡,亓珃终于开口,易容山已是汗湿重衣,掌心冰冷。
“不过,”座上的君上似在挑眉,那清凉淡漠的口吻中还夹着一层冷笑,“他不配。”
他不配?
风子离不配?
易容山愕然。
如果连抵挡了逻忻数万大军的帝国大将军都不配国主亲自迎接,那么,普天之下,除了云帝陛下本人之外,便没人再能配得上了吧?
按李非凡的回奏,风子离会领他的一千精兵与亓国大军一起返都,时间是在五天之后。在这一日的商议之后,迎接风将军的礼仪规格便算是确定下来。
礼部自然开始为帝国贵客做起了尽善尽美的准备,朝中各部却是在大战之后消停下来,除了处理善后之外,便是日常琐务。比起之前一月的忙碌慌乱,六部九卿,文武百官都觉心头大石落地,轻松清闲不少。
苏允也不例外。
除了每日早朝仍旧陪王伴驾之外,因战事停歇,下午的议政已然取消。而到了晚上,连芳自会派人去苏府用玉壶接了新鲜腕血送入寝宫。不必输功之后,他亦无需再在午夜奔波路上,可以早早安歇,修养过乏的身体。
但这些变化,外人无从得知。
人们所见到的,仍是早朝之上,那一坐一立的身影几乎寸步不离。虽然没有眉目或肢体上的接触,但那一份默契已然在举手投足之间成为一种自然而然。
韩丹林站在下面仰望,甚至已不觉得如何碍眼。他有时候想,所谓心意相通大概便是如此。这君臣二人也许并不曾需要做什么戏来遮掩,只不过平日里便是这般相处罢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并无不可。
这个念头在心头闪过,令韩丹林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竟也会认同两个男子的这些作为呢?
难道,这不是违反天伦,大逆不道的事情么!
168.风子离
风子离外号“疯子”,是云帝御封五虎上将之中最彪悍勇猛的一个,出了名的不要命,能打能杀。因此,即便是嗜血残暴,素以强兵硬弩傲世天下的逻国国主逻忻亦对此人颇多忌惮。
当这位满头乱发如虬,下巴上长满黑魆魆如钢刺般胡渣的疯子将军,用那一对有着猩红瞳仁的牛铃大眼瞪住自己时,余风觉得心口突突乱跳,几乎要被吓破了胆。
勉力维持镇定,将那所谓的“陛下口谕”宣读完毕,余风腿肚子都在打抖。风子离居高临下瞥他一眼,撇撇嘴,脸上分分明明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但让余风万没料到的是,满脸质疑不屑的风子离竟是一口答应立刻出兵御敌,没有多问一句话,也没有查探来人的底细,就好像十成十相信了余风的话似的。
余风想,大概是因为那块玉佩吧。
那是自国主袖中取出,作为陛下传令信物的玉佩。风子离一看到它,双目立刻放出异样光芒,而眼神也变得十分怪异。很明显,风子离根本没有相信余风的话,之所以心甘情愿答应赶赴东岭,血战逻军,十有八九是因为看到玉佩的缘故。
在离军回都复命之前,余风尝试过向风子离讨回信物。按规矩,传旨完毕,作为印信的东西自然要还归信使带回。但风子离显然是个不懂规矩,或者,根本无视规矩的人。
余风被他那赤红如血的眼珠一瞪,说到一半的话生生被压回喉咙。
那玉佩,竟是再也讨要不回来了。
跪在御座之下,余风汗出如浆。他并不晓得高坐与上的少年君主是如何得到这块陛下信物的,也不知道这块信物又对国主意味着什么,但丢了信物毋庸讳言是一个天大的错失,即便因此而将他的功劳抹去,甚至砍了他的脑袋,也是罪有应得。
亓珃冷着脸,却没说什么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余风大大松了一口气,退出殿来,颇有再度为人的感觉。
再过几日,风子离便要来都觐见了。余风脑海中浮现出那对鲜血般颜色的瞳仁,心中便是一抖。
国主那么讨厌这个人,确实是有原因的吧。
大军凯旋之日将近,而亓国国都之内,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个帝国上将风子离。
传闻中,这个身长八尺的铁血大将军,有狮王一般的头颅,猛牛一般的双瞳,身躯如豹般矫捷,四肢粗长是常人的三倍。
那是个天神一般只应该存在在神话里的人物,他,竟然会真的来到南疆国都。这让所有听过他那些不可思议沙场传说的平民百姓都兴奋不已。
人们翘首期盼,都想要在大军回城之日一睹天将神威。
当然,据说那日城内是封道而行的。因此,人们把目光投向大军来路的十里长亭道,甚至已有人在路旁建了临时茅棚,早两日便睡在里头,以期能够抢个好位置先睹为快。
随着入都之日临近,朝野内外文武百官亦有不少在兴奋期待,似乎人人都对风子离的到来充满好奇神往,当然,除了国主亓珃。
亓珃的冷淡和不悦都让苏允不解,而这不解是直到风子离入都当日才终于解开的。
当日早朝,望龙门城头奔来的副将气喘吁吁的扑倒在正殿之上,除了亓珃之外,所有王公大臣都被他传来的消息震惊了——风子离要求国主亲自去城外迎接,否则,立刻调转马头走人!
调转马头走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数万大军。
很明显,这句话是一个要挟,如果亓国国主不就范,那么,挥军来袭,攻城略地,对于这个以疯狂着称,杀人过万的将军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接待风子离已是用了除云帝特使以外,最尊崇高贵的礼节。而要一国之君出城亲自迎接,这根本是只有陛下本人才能享有的特权,而风子离居然就敢无礼到如此!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少年君王的脸色。连站在御座咫尺之遥的苏允,也微微垂眼,不敢也不忍去看亓珃的反应。
“走吧。”
座上的人站起了身,声音平淡如常,苏允忍不住看过去,发现少年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亦平静无波。
“诸位,随寡人一起去望龙阙迎风将军。”
说完,亓珃走下玉阶。
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呆立良久才跟了过去,苏允的脚步与前面少年的一样,坚定而沉稳。
其实,当那副将扑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说出风子离的无礼要求时,苏允便在一瞬间明白了连日来的疑惑不解,也同时,猜到了亓珃的决定。
为了一国之安宁,忍气吞声。
如果是之前,苏允很难想象,以亓珃的性子会做得到。
但此刻,他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意外。
而只是……手不由自主的按一按胸口。
那里,这段日子以来持续的微微发疼的心,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柔软。
从来没有了解过作为一国之君的这个少年,心底深处藏了多少旁人难以明察的压抑苦痛。
他的心很强,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佐助和同情。
所有的一切,在他手里,都会做得举重若轻,看似毫无艰涩之处。
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的感受只是多余,但苏允心中仍是忍不住的涌起无限酸疼与怜惜。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可以放纵的哭泣和欢笑,瘦弱的肩膀被所爱的人护在羽翼之下,任性的要求天下所有人都对他好,对他好,对他好……
169.接风(上)
亓都北门望龙阙,乃是四座城门之中最壮观雄伟的一座。因是面向北域帝都而开,城楼虽修得雄壮,城门却较其他三门略低矮几分,蕴含着永远臣服云崖大帝,忠诚不二之意。
时近正午,南国的冬日向来和煦,但毕竟已是隆冬,北面的寒风吹袭而来,穿着冰冷铠甲的人必定仍会觉得有些许冷意,而亓国大将军李非凡却在出汗。
掌心,背脊,额角……全是汗。
冷汗。
看得出来,那高坐马背上有如雄狮一样的风大将军已经很不耐烦。
风子离一手控缰,另一手却是插在腰际。黑如沉铁的神骏在胯下不耐的打着响鼻,一张布满钢刺似胡渣的可怖面孔上,两只瞳仁血红的眼分明的闪着凶光,浓眉微蹙,头高昂,轻慢而不耐的目光时不时向城门内望去,下唇歪在一边,齿间隐约听得到“咯咯”的咬合声。
这个人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一头猛兽!李非凡看着这位帝国大将,心里突突直跳。
难怪连那势不可挡的逻国大军也闻风而退,据说,那傲视群雄的逻国之主逻忻,自登基以来,所向披靡,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唯有对这位风子离风大将军颇有忌惮,这一次的交锋,果然也应证了传闻。
自亲兵进宫通传,已过了有近小半个时辰了。李非凡不能确定国主听到风子离如此过分的要求会是如何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如果……他不禁在想,如果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拒绝出城接风,那么,风大将军又会是什么反应?一怒之下倒戈反攻?抑或是先将自己杀了泄愤?
李非凡不是胆小之人,亦纵横沙场多年,杀敌无数,但在风子离面前,他只觉得自己简直弱如婴孩。
南国人身材本就较北域帝国子民矮小瘦弱,而风子离的魁梧雄壮更是非常人能够想象。李非凡的站直了身也不过才及风子离的腰,而风子离的手臂,似乎就比他的大腿都粗上几分。
远处传来静鞭三下。李非凡不由自主心中一紧,复又一喜。
国主竟真的出城来迎了!
这般礼遇不合体制,却立刻释放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李非凡与城门口的所有亓国凯旋将士立即滚鞍下马,不等御林军的通传卫开到,便已跪倒成片,迎接君驾。
静鞭响处,柳严霜领头,两队身穿玄衣软甲,腰系暗色银带的御林军亲卫小跑向前,迅速的排出一条通道。五座城门已是大开,除中门外,其他四座侧门亦有军士跑出,在城门口持械列队,为国君的到来做出拱卫之势。
一时人声马鸣俱歇,只听远处辘辘车轮滚动,一座华盖遮天锦麾蔽日的华丽御辇在引驾仪仗的簇拥下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