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宇文轩,他一向跋扈,却只敢略微试试,看看父亲的反应,没想到这次帝君病了,他却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待遇,他有些迷了眼,看不清真相,以为皇位,或许唾手可得。他知道太子的弱点,而且他自信,可以捏到太子的软肋,让他臣服。不论如何,他身上也留着帝君的血液,太子无德,他宇文轩自然可以取而代之。
太子近来忙得很,连儿子的满月宴也差点忘了,太子府的主事管不得太子的朝事,无奈得很,只是派人去请太子,希望他快些回府,免得招了客人们的闲言碎语。
风尘仆仆归来的宇文靖看着府内灯火通明,搜肠刮肚在想到底是什么事时,却被客人连连的“恭喜”给唬住了,敢情是什么事那么值得庆贺?
这时候有个身穿红色襦裙的女子缓缓走来,举杯向宇文靖道了一句“恭贺皇孙满月啊”,让宇文靖霎时回过神来。
他仔细打量着身前的女子,艰难开口——
“你,是替谁来的?”
那女子挑眉道:“妾是随孟世子来的,不替谁来,只是不曾见过太子府的繁华,特来见识见识。”
宾客们看见太子与人谈着话,有人想凑个热闹,却被南宫雪不怀好意的眼神给闪到了,默默地去到别处凑热闹了。
觥筹交错,今日的主角,当是属于太子的嫡子的。皇孙取名叫做舜华,名字中规中矩,只是爹不疼娘不爱的,甚是可怜。舜华被乳母抱着带出来见人,小小的乳娃儿,见了生人倒不害怕,乐呵呵的,似乎天然能适应这样子宴饮的场合。
阿雪今日本就是来看看那个孩子能长得什么模样的,与太子剑拔弩张,不过是想挫挫太子的锐气,只可惜,她似乎没有成功。近来她的兄长变得十分奇怪,整日叹气,也不知究竟在哀叹些什么。她也曾去偷了些兄长写的诗词来看过,却看不出云的什么,谓的什么。一切的一切,还不是眼前这个看似翻云覆雨的太子作的么?
今日才知城里热闹,却是为了太子的儿子满月,站在门口忿忿许久,阿雪却因为没有请柬进不去。气得要死的时候,孟南飞幽幽出现在她的身后,问了一句:“阿雪,你在做什么?”
她当时没注意,顺口答了一句:“想进太子府瞧热闹去。”
“那就随愚兄我进去吧。”孟南飞走到了南宫雪的身前,掏出请柬在她眼前晃了晃。
……
到了太子府,才知皇孙满月的气派,只是帝君抱恙,不曾来到,命首席的宦官来宣旨赏赐,赏的东西琳琅满目,多是叫不出名字的物事。
与太子僵持了一会儿,见到太子儿子被抱了出来,阿雪的兴趣也被提了起来。她顺手就把酒杯递给了太子,就如她在家时把东西顺手递给霖一样子自然,至为神奇的是,太子爷很自然的接下了阿雪的杯子,一点不适的样子也没有。
太子把杯子递给下人,随着南宫雪去到了舜华乳母的身边,宾客们立刻让开了一条路给他们。阿雪离乳娃儿不过一尺之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乳娃儿看,似乎这样就能把他看个透彻似的。
舜华长得像父亲,还是一坨软肉就显出了非一般的英气来,阿雪心中想着宇文靖小时候也该是这样一坨软肉,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两把。手感甚好。
“捏够了?”太子挑眉问她。
“不太够,”阿雪吐了下舌头说,“不过太子殿下您在,我自然是该收敛一些的。谨代表我和我兄长祝殿下阖家欢乐,莫要遇到什么不该遇见的人,叫一辈子都那么难熬。”
太子笑着,从乳母手中接过了舜华,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亲生子,那么像自己,那么软那么嫩,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和南宫霖之间的联系,似是永远被斩断了。
唉,虽总被人提醒,连各自的路也愈行愈远,却还是放不下,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牵连吧。
阿雪本还要说下去,却被走上前的孟南飞给拦住了,他对着阿雪摇摇头,眼中尽是说不清的情意。
“殿下,阿雪不懂事,还望您别与她计较。”
“怎么会呢,阿雪天真烂漫,很是难得,本王怎么会怪她呢?”
应承了几句之后,孟南飞带着南宫雪走了。
路上,他说:“出了口恶气,太子的儿子也看了,你可满意了吧,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你兄长现在意志虽然消沉,但是于亲妹妹的事,还是极放在心上的,你……”
话还没说完,阿雪大叫一声不好,之后眼泪汪汪地盯着孟南飞,企图他能帮自己圆个谎。孟南飞一向于阿雪这种样子无法招架,便应了下来。
当夜,孟南飞拜访了南宫霖。
霖那时正在院子里数新长的桑叶,看着十分落寞的样子。
“呃,世子怎么来了,阿雪你去了哪里,兄长等了许久你也不曾回来?”霖沉下脸,对着阿雪。
阿雪把霖推到前面,自己躲到孟南飞的身后去了。孟南飞摸了摸鼻子然后对霖说:“阿雪是我带出去的,我带她去了个晚宴,不带个女眷实在过不去,事先不曾与你说,还望见谅。”
“那便好,阿雪,你过来。”南宫霖连眼皮都没有抬,就直接把阿雪叫到身前。
“你心里想的什么,兄长还能不知道?别闹了,此生此世,我与他再无关系了,你又何必偏偏去凑这个热闹呢?”
这边训斥正要开始,孟南飞知道自己为人扯谎的事终于露了马脚,心里十分自责,正想溜的时候,却有人又来了。
来人手中提着酒肉,背上扛着一把琴,像是来以琴会友的。
“哎哟,居然是孟世子,小人萧子琼见过。南宫郎君啊,我又找你来以乐会友了。”不多时,萧亦风便感受到了这小院子里的不一般,似乎他是来错了时候。可是要脱身,已经来不及了。
“萧郎君也来了,不放坐下一起数数桑叶吧,我最近眼神不大好,才数到五百八十片就数不下去了。”霖的邀请,真是叫人无奈。
萧亦风找了个地方放下琴和酒肉,然后回来说:“数桑叶多无聊,不如我们今夜新编个琴曲吧,反正长夜漫漫,我们这一群五谷不分的也不用去做农活忙耕种。”
“好。”阿雪和孟南飞一起应和。
于是……这个院子今晚又热闹了一会儿,四个人一起试琴音,勉强做了一首曲子,取了个风骚的名字,叫做《沉浮》。
朝野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一年,直到帝君病入膏肓,才打破了那样的平静。所谓病来如山倒,帝君能撑那么久,也是极不容易的。宇文靖实在是接受不了他父亲无药可医这个事实,在大殿外训斥着那一帮报喜不报忧的御医,居然到了这种时候,才将真相说出。
弥留之际,帝君把宇文靖和宇文轩等几个孩子叫到了身边,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
“靖儿,朕虚度了那么些年华,也该去陪你母亲了,你就不必如此心伤了。至于轩儿,朕晓得你志气高,可是你兄长才是嫡子,就别再闹了。”
众人对帝君的话不能反驳,只能唯唯应着。
最后,帝君留了一句话,让广王宇文轩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太子殿下心中有所疑惑,但是不敢抗令,行礼后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步出了紫宸殿。
紫宸殿外,有些等消息的人等着。宇文靖想着如果自己也有百年,想来也会如是,被一群人围着,见证自己的死亡,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死,会被称为驾崩,而不是单纯的“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帝君的贴身宦官召见了他们,那时帝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看着跪了一地的子女众臣,叫他觉得自己还是生有可恋的。
该交代的事已经交代了,帝君此生无憾,终于含笑而去。
“皇上驾崩了——”
次日,帝君驾崩的消息传遍全国,举国哀悼。
万事本该按着帝君所规划的继续下去,只是因为他回光返照的时候与宇文轩独自说过一些话,就被宇文轩给利用了,这可能是帝君死也想不到的。
不过那几日,西京十分平静,静得好似死水,叫人十分不舒服。
南宫霖因家中食盐不够,特去购食盐的。路上碰见了一个来者不善的,身上穿得缟素,但是面上自命风流的样子还是逃不掉。
“不知这位郎君挡着在下的去路为了什么?”霖脸上挂着快消失的笑容,道。
“一年不见,就形同陌路了么?”宇文轩感叹,“我可还记得南宫郎君将那玉玦卖与我的样子。”
南宫霖想起当初所发生的一切事,恨不得自己就是把东西卖给了一个路人,或许,他现在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宇文轩一边调笑,一边打手势命令手下人把南宫霖给绑了,霖大声呼救,却没人敢上前伸出援手。他奋力挣扎,却还是三两下被人制伏,双手束在身后,动弹不得。霖瞪着宇文轩,不明白他这么做,出于什么缘由。
盐粒撒了一地,寥落地昭示着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争执的证据。
束手待毙,实在不是霖的性格,可是他现在别无他选。
对周围的人,宇文轩宣称霖是他府里逃了的仆人,抓回去好好惩治的,反正路人也就是看个热闹,该干嘛立刻干嘛去了。霖被绳子绑住,丢进轿子,与宇文轩一顶轿子,去了广王府。一路上,宇文轩神色迷离,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国丧将至,帝君定于三月初九下葬,距这一日不过五日,广王抛头露面一点也不收敛,只怕是要出什么事吧。可是抓住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宇文靖的禁脔么?
……
其实,广王的谋划是这样子的,他与他舅舅周左丞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出用太子在意的人来牵制太子,最好是把他引到一个地方去,然后秘密杀掉。光天化日篡位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大光彩,也不好实现,不如先除去太子,那么皇位就真的唾手可得了。
这主意一提出来,得到了周左丞的大力赞许,不过站在周左丞身后的那个终日穿着个斗篷的周逸君,显得不大乐意。死过之后的周逸君,似乎与之前大不一样了,不过周左丞对这个独子一向体贴,谋什么大事都带上他,让他觉得十分疲惫。
“太子无情,能有什么在意的人呢?”周逸君不屑道。
这个问题倒是考到宇文轩了,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宇文靖定然在乎他的儿子!”
这时候倒是周左丞把宇文轩给反驳了,他说,自己上次去给皇孙舜华道满月之喜的时候,却见了太子一副不明状况的样子,当亲爹的连自己儿子的满月也不记得,在意不在意,可见一斑。宇文轩长叹了一口气,想着太子能在意什么人,似乎连太子岳父家倒台了,他也不曾显出太大的悲伤来。太子在什么时候失态过呢?
想着想着,忽然一张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于是,那么一个毒计,产生了。
为了那个计划,广王花了重金雇人天天在南宫霖家门口蹲点,看着他独自出来,就立刻回报,今天可不叫他遇见了!为了增加信心,他还派人去偷皇孙舜华,不过折了很多人,至今也没得手。他只得希望霖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能如他所想,叫他少费点力气。
第二十一章
广王伪造了一封书信,叫一个小孩送到了太子府上。那时太子的儿子刚好失踪,那封信的内容写得模棱两可,似乎直指舜华在南宫霖的手上。信上,南宫霖约见太子于大慈恩寺,在城南,就在今日。
太子已有些许年份没见过霖的笔迹,也就信以为真,想着国丧期间他还能生出什么事来,便没带几个仆从,往慈恩寺方向去了。
……
那一边阿雪苦等兄长半天也不见他把食盐给捎回来,就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发信给叶离还有孟南飞,让他们帮忙找找,可是找了全城,就是没有消息。霖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
最后叶离终于在食盐铺子旁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昨日有年轻人,在这里被人带走了。十有八九就是霖了。可是他们最终不过知道霖被人带走,而不知道下令的人是谁。
“会是太子么?”阿雪狐疑地问,她心里乱得很,理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可能,国丧期间,太子自己都忙得很,怎么顾得上霖呢?”孟南飞负手而立,道。叶离也在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三个人终于没辙,一起叹了一口气。
再说大慈恩寺,里头有一座塔,想来大家都知道的,叫做大雁塔,里头存了许多珍贵经书,以及舍利,算是西京一处有名的去处。这里本也该是香火鼎盛的,只是这两日因个大人物要来,而被戒严了。现下来上香的人,都是被安排过的,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大出来的。
霖第一日晚上就被安排到了大慈恩寺,广王还丢给他一个孩子,一岁多的样子,还在满地爬的阶段,被一块精致的襁褓裹着,露出粉嫩的小脸蛋来。也就看了一眼,霖就知道了,太子的儿子以及自己,都被拿来当人质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心里感慨万千,舜华是如此的乖,呆在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霖,却因为太困,终于憋出了一层闪闪的泪水。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在嘴上,时不时舔上两口,如斯举动,让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逗起孩子来。
三月多的长安,还是有些冷的,晚上坐在禅房,霖渐渐感到了凉意,不过整间禅房也没个可以躺的地方,就更别提什么被褥之物了。他只能支着身子,靠在一个案上,把外袍脱下,盖在舜华的身上,只是天凉,才坐了一会儿,就有些支持不住。本来霖的身体就不大好,不太经寒,况且如今御寒的外袍也给了那个婴孩了。
外头两个守卫的影子映在窗上,像是两个鬼影,却岿然不动。四面除了门,都是墙,上头挂了些佛像,显出济世救人的慈祥样子。霖看着那些佛像,想到了所谓的苦海,心里只是觉得可笑。外面守卫必然森严,不知怎样才可以向外面示警。
蓦地,霖觉得窗外有人影闪过,他立刻坐直身体,穿上鞋子往门口走去。推开门,却已经见不到那两个十分魁梧的守卫,不知是被人支使到了什么地方。在这个时候,有个穿斗篷的人出现在院子里,月色朦胧,有些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霖心中有疑惑,问了一句:“郎君是谁?”
“一个死人,不足挂齿。要走,就快走吧。”周逸君抛下这句话,就慢悠悠地转身离去了。
霖望了望天上的一轮弯月,心想既然有人放自己走了,自己又何必忸怩,于是回到禅房抱了舜华就要走。可是还没有走到慈恩寺的门口,就有一批守卫巡视而至,霖情急之下躲进了雁塔之内,算是暂时得了个栖身之处,长夜漫漫,仿佛晨曦是那么的难得。那么大的动静之后,舜华还是没醒,可能天生就是宠辱不惊的性子,连生死之刻,可能睡得如此安稳。
……
叶离这个呆头呆脑的,哄了阿雪数久,三更才把她劝去睡觉,他答应了她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查出霖所在的地方,着实是给自己找事,可是,他能拿阿雪怎么办呢?琢磨了许久,他的直觉告诉他,广王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可是他于广王府又不熟知,夜探广王府,终究是没什么结果,还差点被人撞见,真是差点丢了他这个高手的脸。
在塔中,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那个放他走的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是谁,他说他是死人,而且他的关系必定与广王十分亲近,否则不可能支开守卫。思来想去,南宫霖心中一滞,想到了一个和自己算是有过过节的人——周逸君。周逸君是死人,是广王亲舅周左丞之子,周左丞是广王的同谋者,周逸君置身其中,也不无可能。只是,他为什么活了下来?一年之前,他就该被处斩的,不是么。
冥思苦想之中,竟然已经能见到启明星高悬,南宫霖心想这天都快亮了,也不知离他死的日子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