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父病
青莲向颜铭承诺到十二月份再离京城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一来是想亲眼看着胤国因自己造成的灾难就此过去,百姓们恢复正常的生活青莲才能真正安心;二来则是想最后尽一份孝心,在最后的时日里陪伴父亲和兄长。
仲月廿七是童屹的生辰,和母亲一样,今年是童屹的整寿,青莲一直牢牢的记着,所以青莲不愿意错过。于是每夜独对孤灯青莲也不觉得寂寞,他在为父亲抄经祈福,希望自己的一份诚心可以换来童家的安顺康乐
。
但是很可惜事与愿违,平静的日子过了才不到才六七日光景,童屹便病倒了。或许是积劳成疾,也或许是忧思淤积,一开始只想是不过感染了普通的风寒,外感凝滞,童喜通晓医理,帮忙看着,加上童屹讳疾忌医的态度大家也未放在心上。青莲则每日花上更多的时间留在童屹身边服侍汤药,以尽孝道,直到夜深被赶走方休,才出门闲晃一二。
谁知都好几日过去了,童屹的病症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重,每日都高热不退,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有时候东西喂不进去,或是直接下泄出来,让青莲着急心痛。这日,童喜帮童屹把完脉若有所思,青莲看得心慌,父亲在印象中都是威武康泰的形象,曾几何时这般病弱到意识不清?
青莲又换了冷敷布巾,拭了一下童屹嘴角的流涎,急忙追上童喜,欲问究竟。童喜沉吟片刻道:“我看老爷这病不似寻常的风寒,倒像是急症,我今天换个方子试试。二公子,有几味药家中没有,一会儿出门劳烦你去药铺一趟,抓回来配齐。”
童喜是青莲的长辈,这样客气的话让青莲连连摆手,应承下来,服侍完童屹用了先粥点后青莲便急急出门去了。药铺并不难找,只是想要抓到童喜交代的几幅药却有些困难,每家药铺门庭若市不说,青莲一连去了好几家店才算买齐了所需的药材。
霪雨收势后,街道不再是那种黏腻的湿滑,恢复了往日的干爽洁净,但是心细的青莲抱着药包走在上面却发现周围景象仿佛又回到当初,甚至愈发的萧条起来。因为童屹的病情加重,青莲连着有几日未出门在家照看父亲,因此发现了此般变化,街上的人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尽管雨已经停了好多日了,但是天一直没有放晴,堆积的云层越来越厚,仿佛要垂落地面把万物压垮一般。青莲快步急行,不然那一种被凝滞的感觉让人透不过起来,转过街角青莲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仔细瞧清楚了青莲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抱紧了手中的药包,隔着空旷的街肆,青莲看见在另一头颜铭独立,正在含笑望着自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颜铭挺拔的身影仿佛是一座玉石雕像矗立在那里,并且那浅淡的笑容根本和玉石一样毫无温度。
冰冰冷冷的笑看着有些阴森,让青莲心中阵阵发毛,自那日以月神之灵起誓后,青莲还是第一次遇到颜铭。即使隔着远,青莲还是觉得颜铭的笑中带着那种袖手旁观的冷意,令人捉摸不透然后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青莲看着有些害怕,却又做不到拂袖而去,毕竟与其对视的是自己的子民,既然承认了就无法再漠视。
最后还是颜铭打破的僵局,对望许久,颜铭突然屈膝跪下,端正地向青莲行了一礼,不等青莲表示自行站起颔首微笑,然后离去。青莲心中有着很不好的感觉,却又不明所以,只好加紧步子回家送药,颜铭等事不作理会。
童屹的病越发的重了,青莲入夜后就留在父亲身边照顾,挑灯抄着经以安定心神,然后等着童景瑜回来。打过三更,夜已经很深了,但是童景瑜还是没有回来,觉得眼前灯影在层层叠叠地在摇晃,青莲也放下手中的笔,最后守在父亲身边睡着了。
青莲在童屹床边扒了一夜,因为白日里见到颜铭所带来的那份心累,倒让青莲迷糊地睡了整夜。第二日青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一探童屹额头的体温,有些失望,虽然热度不再高得吓人,但是却还是没有完全退下去。
青莲搅了布巾帮童屹擦拭身子,由于发着烧,童屹身上汗涔涔的,里衣半干半湿的贴在身上。由于童景瑜不在身边,青莲一个人扶着童屹的身子帮忙换下了衣服,当青莲擦过童屹背后一条已经暗淡了的刀疤,心中阵阵发痛。曾几何时父亲驰骋沙场,岁月峥嵘,而现在却躺在床上烧得不省人事。
仔细地擦过每一寸肌肤,等青莲帮童屹全身上下都拾掇干净,已是气喘吁吁,忍不住咳喘起来。见一时间似是止不了咳,青莲急忙掩袖避到多宝阁之后,因为知道自己有病,怕过给父亲病气。
就在这时童喜送了药过来,见青莲果然一夜守在父亲身边,劝慰青莲好歹回清韵阁休息一会儿
。 而青莲逮着童喜就问童景瑜昨夜未归之事,心中不住担心,童喜安慰一番,说今早大少爷差巡防营的人来传过话,公事太忙,昨夜歇在宫中了。青莲想到自己的瑜哥哥陪在嘉瑞的身边,心中不辨滋味,强作镇定,因为现在他自己算是童家的主人,必须要撑住。
童屹用了新配的药,热度虽退下来一点儿,但是病情还是不温不火的没有好转。只要一想到昨日颜铭阴寒的眼神,青莲心中就一阵心悸,不好的感觉在心头弥漫。于是青莲也没有听从童喜的一再催促回清韵阁歇息,而是仓促的用了一些糕点出门去了。
青莲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昨日买到所需药材的店铺,好不容易从病患中挤到柜台,想再买一些备在府中,谁知被掌柜告知自己要的几味药全部被官府收走,于京城的官办的医馆慈恩堂统一监管。青莲虽然有些失望,但是仍是锲而不舍地奔走于几家药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并且发现每一家医馆药铺来求医问药的病患似乎比昨日还要多上几成。
街上没有行人,仿佛所有的人都往医馆去了,青莲越行心中越发的慌张,一边掩袖浅浅的咳着,一边快步向慈恩堂赶去。走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队马蹄身,青莲匆匆避让,却一抬眼看见童景瑜御马当行,竟然不顾一切当街急切地呼唤。童景瑜几乎在同一时刻勒住马首,心中惊疑,略交代了属下几句翻身下马赶到青莲身侧,眼神中流露的是同样的急切。
179.灾难
童景瑜甩下马缰并作几步奔到了青莲的身边,用手轻拍着青莲的背,方才青莲高声呼唤,呛了冷风青莲正不住咳喘着。伤了肺腑的青莲,如今生活得格外艰难。童景瑜一边帮青莲顺着气,一边出言责备:“青莲,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穿的还这样少?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还有,怎么又一个人出门乱跑,身边不会带个人吗?出了事怎么办?”
青莲撑着童景瑜的手臂努力平复气息,也不理会兄长的指责,边咳着,边抓住童景瑜的手,急切道:“瑜哥哥,你昨夜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京城医馆最近怎么会有这么多病患?父亲用的药怎么会这么紧缺?都这样了官府还要统一收购?”
青莲把心中的疑问全部告诉童景瑜,急求一个答复,而看着沉默中紧锁眉头的童景瑜,青莲心中升腾起来有些自欺欺人的希望慢慢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恐慌:“瑜哥哥,难道现在京城里出现了疫病?”见童景瑜还是不答,青莲追住不放:“瑜哥哥你说话啊,就是疫病是不是?连父亲也是,这么多人得病,所以才会药材紧缺,那为什么现在官府……”
青莲还欲说下去,却被童景瑜用手掩住口,堵住了接下来的话,然后警惕的环视四周,见周围没有路人才算松了一口气。童景瑜没有想到,青莲会猜到如此地步,而京城如今的情事更比前日霪雨洪水来得可怕,毕竟当时在朝廷的通力救助之下,未曾死过一个百姓,但是现在却……
见青莲噤声,童景瑜放下捂着青莲嘴的手,由于方才情急,童景瑜手下按的很紧,现在松开手心一片湿腻。童景瑜见青莲因为窒息微喘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翻开手心一看,却是夹在着血丝的津液。童景瑜心中一惊,不再心软,青莲如今尚在病中,怎么能任由着性子胡来呢,还是赶紧送回府中为要。
于是接下来童景瑜语气强硬,抓住青莲的手就要扶他上马,预备亲自押他回府,谁知这次青莲居然一反常态的坚持,被抓住的手臂不断的扭动,而童景瑜顾及青莲肩臂的旧伤终究是不敢用力,一时二人坚持,不过青莲也知道此间隐情事关重大,并没有再叫嚷。
一时间僵持不下,而青莲又是倔强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于是挣脱不过的青莲压低着声音怒道:“瑜哥哥,你放开我,根本就是疫病,所以你才这样紧张,无需再瞒我。而官府之所以控制药材,莫不然是因为宫中缺药?嘉瑞居然弃全城百姓不顾,只为保住自己性命!昏君!”
“住口!”童景瑜低声怒斥,而青莲为兄长的怒气所镇也不再言语,只是自顾喘着气。童景瑜也知道方才语气重了,伸过手揽着青莲的背轻轻拍着,不过青莲怎么能这样说嘉瑞呢。童景瑜一向是公私分明的人,嘉瑞对不起青莲所生的恨意童景瑜从没有一分减少过,但是也就是这个人,自己曾经跪下,接受了他那份赐剑的誓约忠诚。若说嘉瑞是昏君,童景瑜不会承认,入宫后童景瑜所见所闻,嘉瑞实实在在一心都在百姓身上,只是奈何苍天不佑。
“青莲啊,不要再闹了,我不再瞒你,现下京城流行的正是疫病,来,我送你回府。”嘉瑞挽住青莲的手,“今天皇上已经下令封城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不用几天京城就要乱了,所以记住以后不要再随便出府了,好吗?青莲,皇宫中是有人得病了,但是太医院什么药材没有,怎么会去抢百姓的救命药呢?所以你被多心,情势没你想得那么糟。”
童景瑜轻声解释,但是青莲依旧执着的盯着自己,似乎是对着答案并不满意。因为青莲相信目前京城岌岌可危的情况,远不止童景瑜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句,而京城的安危关乎到自己是否可以安心离开这片土地。
见青莲仍是坚持,童景瑜知道自己拗不过青莲,只好继续说:“放心,管制所需药品,只是不想到后来京城出现哄抢的场面,这样可以由官府统一来调度分配。记住,不要再出门了,传来消息,京城几处义庄一连好几日送来因为疫病而死去的人。之前因为洪水封了太久的城,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也是常见的,不过现在具体是什么病症还没有查出来,为了不让疫病扩散不得已继续封城,只是这样一来京城恐怕是要乱了。到时候若真有冲突,你一个人在面可怎生时好?”
童景瑜如是说,青莲听着慢慢低下了头,咀嚼着童景瑜的话,而真实情况童景瑜依旧说轻了。经过前几月的封城,京中存粮几乎是耗尽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城外洪水渐渐退了,现在又突来疫病,让人措手不及。虽然现在天逐渐转寒疫病不至于迅速蔓延,但是不过几日京城因染病而死已过百人,现在情势无法出城安葬,而京城石灰也所剩无几,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事到如今童景瑜也不敢往下想,怕想下去会没有勇气继续承担,慧敏皇太后只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孝纯皇后也无法顺利安胎,时常见红,还未落地的皇长子同他的母亲和这个国家一样垂危。比这更要紧的是如今嘉瑞也病了,虽然每日在昏睡间隙也撑着身子处理些许国事,但是如今局面已非人力可以改变,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童景瑜和青莲同乘一骑,很快就回到了童府,二人相携去探望父亲。童屹半倚在床屏上,脸色苍白消瘦,颧骨显得有些突兀,人看上去没有半点生气。经过一整日的昏睡,童屹此刻正巧醒着,童景瑜向父亲问安后,便简练地将如今城中和朝中的近况禀明童屹,询问父亲的意思。因为青莲已然猜到,所以童景瑜也不再避开青莲,任由青莲默默的站在一旁。
父子二人沉思良久童屹最后给出了决断,让童景瑜牢牢控制巡防营,加强守卫,米粮医药尽可能先满足巡防营的侍卫极其家属。如此情况下,在京城百姓中出现暴动的时候,至少巡防营的守卫可以维持,不至于大乱。童屹吩咐童景瑜在二日之内尽可能将府中半月所需的一应物品备周全,然后便封门,以防万一。未知名的疫病通常会引起恐慌,更何况是如今还被困死城中、缺医少药的情形。这场疫病来得诡异,童屹担心之前妖孽的流言会再度四散,而童府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因此不得不防。
童屹的一番话让童景瑜很是受教,非常时期只好行非常之事,童屹说了一番话便神思困顿,童景瑜和青莲辞出让父亲安歇养身。童景瑜最后再嘱咐了青莲便匆匆离去,如今危急情势,童景瑜只恨自己分身乏术。在童景瑜走后,青莲从偏门悄悄地掩了出去,内心惊异,很多事情他想亲眼所见,因为那些都是因己而生的罪恶
180.直面
青莲不顾童景瑜的反复嘱托,还是偷偷地溜出了童府,今天所知道的事情太过震惊,疫病,封城,死亡?怎么会呢,明明雨已经停了,灾难不是过去了么,一切应该会逐渐变好才对,但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呢。青莲想不明白,所以他必须亲眼去看,现在外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青莲走在萧条的街道上,周围不见半个人影,阴霾的天吹着灰风,卷起地上残叶飘零,拖出刺啦啦的声音。周围很静,但是青莲总觉得耳边飘着若有如无的哭泣声,淡淡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是亲人去世了,所以才痛哭吗?青莲心情沉重,不觉间加快了步子。
行了几条街,青莲寻到了慈恩堂所在,也被眼前嘈杂的场景所震惊,眼前人群推搡着,嚷叫着,和之前清冷的街肆千差万别。慈恩堂由于收集了全京城几乎所有的对症的药材,因此门庭若市,乱哄哄的,不过好在里面有巡防营的侍卫在维持秩序,还不至于造成哄抢的局面。事实上嘉瑞下令管控相关药材,并不是为了牟利,相反,治疗疫病的特有的几味药材都是免费派送的,而领取的人则被记录下来了户籍等相关信息。
这一条街上是京城几家医馆和药铺所在,由于青莲根本挤不进去慈恩堂,于是便去周围的药铺瞧瞧。药铺也是人满为患,青莲一个闲人在厅堂里被挤来挤去,最后被赶到了连接后堂的一个角落。青莲未吭一声,而是看着眼前来回穿梭忙碌的人群,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所有的感官全部麻木。
哭泣声,怒骂声不绝于耳,眼前到处都是一张张病容满面的脸,因为病痛而扭曲了神情,看不到一丝活气。看不到脸的则是已然死去,麻布盖着,然后用草席卷着被抬到了后堂空地。每每经过青莲身边,被风带起的布时而翻起,隐隐约约的其实也瞧不清楚,但是青莲就是觉得那些抛弃妻儿不得已死去的人个个都未曾瞑目。未合的目像张开的黑洞,让青莲觉得身上阵阵发寒,一种恐惧油然而生,迅速笼罩在心头。
青莲很害怕,第一次直面死亡,惨白的颜色,凄厉的哭声,万般悲苦,皆是由己而生么?青莲人被钉死在原地,挪不开步子,原来瑜哥哥口中的灾难是真的,而灾难真实是这样的。正当青莲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惊,感觉到有谁拍了自己一下,缓慢的转过脸,看清楚是颜铭带笑的脸,青莲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
颜铭的笑意浅浅,脸颊上有些褶皱的刀疤看在眼中尽是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笑,青莲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是青莲却反抗不了,任由着颜铭把自己拉出了药铺。离开了那沉重浓郁的药香,青莲算是恢复了些许神志,看到颜铭躬身行礼,虽然知道颜铭是自己的臣下,但青莲还是习惯不了,亲自扶起了颜铭。
方才还觉得颜铭在嘲笑自己,但是现在青莲却瞧着颜铭的面色憔悴,似有病态,脱口便问:“你,也得病了?其他人呢,都还好吗?”青莲担心颜铭来药铺,不会是月国臣民也得了疫病,所以有此一问。
颜铭先是一愣,没想到一向和自己不和的祭司居然会关心自己,但是转念又相通了什么,脸上冷意扬起,从容道:“劳烦祭司挂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以前手脚都断过,胤都的冬天格外的冷,今儿过来配些活血散瘀的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