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雪重(下)+番外——文休

作者:文休  录入:04-05

“王公公,今日祭礼我穿不了这些,身上这套素白常服就好。”青莲推开呈上的衣服堆王礼说道。朝堂之上,身着华服是为了和嘉瑞并肩而立,而此次以罪孽之身行祭礼,青莲妄不敢再穿颜澜当年的衣服,因为在青莲看来,这是一种亵渎,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在圜方坛祭台行祭天之礼,怎么说也是大典,所以青莲这番要求让周围侍候的宫人露出了惊讶之色,包括秦正清。但是王礼却不多说,尊重青莲的意思,摆手撤去了华服,并动手帮青莲摘去了腰间的悬挂的玉佩,把束腰玉带也换成了白绫绦带。青莲不多言,报以感激的微笑。

等全部收拾妥当,已过了申时二刻,屋内除了窸窣的衣物摩擦声,便在没有其他声响。所以当一行人踏雪抬着软轿来到澜台下的时候,屋内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上路的时候到了。秦正清抱住青莲的琵琶欲要相送,但是被王礼拦下, “秦乐正请留步,童乐师将与皇上同乘。皇上有命,祭礼一切从简,除了宗室和朝中重臣,其余人一概不得随行。”

王礼此言,让秦正清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青莲上前从秦正清手中接过琵琶,微笑着说:“秦先生,有皇上一路同行,请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等回来。”秦正清哽咽着答应了一声便看着青莲慢慢的走出了澜台,曲曲长廊,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雪中,澜台随行的只有王礼一人。

一乘小轿,青莲被抬到德阳门前,而这时广场上帝銮凤驾全部已准备好,嘉瑞领着两列朝臣敬候在雪中,一旁是腰悬飞景的童景瑜,另一旁是重裘加身的孝纯皇后。孝纯皇后缩在厚厚一圈狐毛领子里,看不清楚面色,只是原先怨毒犀利的双眼现在看上去有些恍恍惚惚的。将近六个月的身孕孝纯皇后身子已经臃肿起来,胤国的龙脉可算是保下了,青莲望见着松下一口气。

青莲还未下轿,嘉瑞就迈入雪中迎上,亲自扶着落地。不过才几日的思念却意欲成狂。嘉瑞再见青莲,也不顾众目睽睽,一把将青莲拥入怀中,紧紧的抱着,感受着此刻的拥有。皇后身旁唯恐天下不乱的王廉撇开目光,心中黯然,终究回不到二十年前,原来自己之前所做的是那么的可笑,根本阻止与也改变不了什么。

天色愈来愈暗,钦天监的监正上前催促,于是嘉瑞扶着青莲上了帝王銮驾,果真如王礼所言同乘离开。帝辇随后的是王廉扶着孝纯皇后登上了凤驾,重臣各自乘轿,宫人侍卫一旁随行,而童景瑜则骑在马上,护在嘉瑞帝銮之侧。其实童景瑜双手再难握剑,武艺一时也无法恢复,但是仍旧得以护卫在帝王身侧,可见嘉瑞和童景瑜君臣二人之间所结下的是多么深厚的情谊与信赖。

这次祭司祈天,再没有全城百姓欢呼,礼乐震天,空旷的街道上只有萧萧的风,瑟瑟的雪,御道旁的松涛仿佛是为这场灾难的哀悼。圜方坛前长长的御道似乎看不见尽头,不知前方延伸到的地方是地狱还是天堂。按照以往祭天礼仪,前行的车架停在了圜方坛林苑外一里处,众人步行前往。

为了祭天,通往圜方坛前的御道上的积雪以命人清扫过,无奈落雪不止,如今上面又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嘉瑞扶着青莲率先下了车架,领着众人走在雪地上。青莲足伤未愈,积雪成冰,甚难行走,于是嘉瑞就扶着青莲缓行。青莲一手抱住琵琶,差不多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嘉瑞的怀里,实在是足下太疼,青莲不得不以此来保存体力。

路终有尽,进入圜方坛,一行人来到了高起的祭坛前。风雪妖娆,碎玉乱舞,日暮黄昏,天色渐暗。礼部的人在祭台周围挂上巨大的琉璃灯盏,橘红的灯光在阴霾的天色里面像是陨落的星辰,灯影幢幢,反而衬得周围天色昏暗。

来到祭台前,嘉瑞无法再陪同青莲前行,只好慢慢放开扶住青莲的手,而青莲也在雪地中站直身子。“吾王,祭天——”随着礼部官员一声高呼,青莲只好上前,可是才走了一步却还是忍不住回望,眼神再次和嘉瑞的胶着在一处,无法放开。

嘉瑞微笑着注视着青莲,给予天子与生俱来令人安定的力量,嘉瑞知道青莲在害怕什么。违逆了向神灵交换的誓言,背离了故国执意留下祭天,谁也无法想象这一场孤注一掷的祭礼若是失败,天下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可以说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青莲的这场以月国祭司为名的祭礼上,那肩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在祭台前青莲望而却步,的确是因为心中怕,怕祭礼不成,神灵不佑,青莲握住琴颈的手收紧,重弦冰冷为手掌中印上痕迹。从青莲眼神中读出不安的情绪,嘉瑞复自走上前去,笑容像是在这苍白的世界中渲染开来的夭夭桃色。嘉瑞伸出手双手捧住青莲的下颌,然后在青莲的颊边印上一个温柔的吻。

“青莲,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怕覆世,直到永远,所以不要怕。”轻轻的一句话飘入青莲耳中,让人莫名悸动。“嗯……”青莲答应着,心中再没有惧怕,只剩下坚定的决心。嘉瑞便放开了青莲,向后退了一步,而青莲也转身仰望着献祭的高台。

祭台上的雪没有清扫,在白玉阶上积了寸许后,松软洁白宛如初落,却因为映着周围红红火光,染上了血一样的颜色。青莲一步一步迈入深雪,脚下传来的冷痛再也无法撼动心中的执着的信念,因为那祭司的灵魂正在沸腾,自己的,并同颜澜的。

踩着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青莲抱紧琵琶数着步子前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打破了原来的凝滞的气氛,撞在青莲的绷紧的心弦上,片刻后又寂静无声。青莲顿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昂扬着向前,不知道嘉瑞以帝王之姿率领当朝皇后宗室,文武众臣,跪倒在自己身后。

208.哀歌

青莲昂首向前,没有回头,一步步登上祭台。祭台为敬天接神所用,所以没有谁敢登顶清扫,厚厚的积雪盖过青莲的脚踝还多。青莲好不容易走到台中,而原先平整的落雪印上足迹再不完整,无形中寓意着破灭,不破不立,时代正在变幻着。

青莲站在风中,仰望着晦暗的天际,钦天监计算的时辰现在太阳已落,天色越发黑暗起来。只是漫天漫地都是那苍苍的白,映射着残光,让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诡异的亦明亦暗中,不辨晨昏日夜。雪飘飘洒洒的扬着,却丝毫不沾染在青莲的身上,缠绕起舞,一身素服的青莲几乎要与雪融为体,发丝缭乱,青莲颜面尽被遮住。

青莲抬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用自己的灵魂起誓:“月神有灵,请享用我的为您呈现的祭品,我的灵魂和身体请您笑纳!只愿此间风息雪止,云开月现,福祚绵长。”

许完愿青莲睁开眼,一手抱住琵琶,伸出一指在坚硬的琴弦上一划,指腹顿时血流如注。然后青莲将冒涌鲜血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头上额冕正中的青莲翠碧上,血染佛莲,鲜血接着深入錾银水纹,意作血染落月青湾。青莲正在用自己的鲜血和灵魂献祭,行着月国最高规格的祭礼。更难得的是纯月神子的血脉,还有那千年神玉的额饰。

指尖的血慢慢凝固,青莲又狠心将伤口往翠碧莲刃上摩擦,直到血迹渗透了额冕每一处镂纹,然后顺着颊边流下,青莲才垂下了手。祭司鲜血的祭献已成,青莲慢慢跪在雪地中,向苍天神灵屈膝,将那残留着血迹的手指插入身旁的积雪中,用酷寒冰冷止血。

青莲将琵琶小心横放在膝上,然后俯下身躯,五体投地,匍匐在月神目下。青莲在心中默念着,“苍月之神,吾身予您,请千万享祭。纯月神子,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吧。”然后青莲直起身子,跪在雪中,将琵琶架于膝上,拢起手指与弦上略作停顿,然后便是一阵裂帛之声响彻天际,划开几欲尘封了的世界。

没有指甲可以弹拨,青莲用指尖作勾,抓着琴弦作响。玄钢重弦,琵琶之音不再似彤枫楼那般奢靡腐化,而是带上了些许苍凉的悲意。琵琶切切,宛如月下惊涛拍岸,卷起沉浮在海中的沙粒,撞击在焦岩上,发出铿锵之声。

手指迅速地在变换着指法,华彩般的旋律倾泻而出,丝毫看不出青莲的手指还凝着血,还断着甲。青莲此时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在心中默诵了千遍的旋律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停不下来,乐声一重盖着一重袭来,像是要压过千重雪袭来。

弹到忘我处,青莲垂着头,闭上眼睛,任发丝飞扬在空中,仿佛琴身合一,神魂已经与回荡在天际的乐声融为一体。华丽的乐章,就像是皓月下潋滟着落月波光,折射着月神的福泽恩惠。

长长的一曲弹完,回荡在空寂上空的乐声层层叠叠,绵延不止,青莲抬起头,手覆在琴弦之上,感受着流转在耳际的风声渐息。青莲垂着头,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睛,期待着云开月光的世界。

可是,当青莲睁开眼,看到的是被雪映衬的暗灰色的天幕,如破布般的厚雪落得又急又快,整块整块的砸落。怎么会这样,青莲一阵心悸,不自觉的移后了一步,却被坚厚的积雪阻了一个趔趄。满世界都是死灰的色彩,瞬间变急的落雪,像是从地狱泛上人间的劫灰,掩盖掉了所有的希望。

眼前的世界是这样,青莲不相信,转过身去,然而身后的世界亦是这样,无穷无尽的雪,并同那无穷无尽的黑暗。青莲不敢置信,自己倾尽心力用乐声奉献的祭礼,月神竟然丝毫不受,反而像是发怒了一般使雪落得更急更大,天地间汹涌着那种似是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将世界埋葬的气势。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青莲怀抱住琵琶的手微微颤抖,然后连着整个人都在寒风中战栗。青莲的目光落下高台,便看见众人跪在自己的面前,深深的埋着头,不知眼中是否流露出的是绝望。此刻唯独嘉瑞仰着面孔,与青莲对视,头发眉目上是凝结的冰霜,留给青莲的却是安慰的笑容。

嘉瑞熹微着冻得僵紫的嘴唇,做着口型,“青莲,我爱你!很好了,回来吧,快回来吧……”无声的安慰,句句撞在青莲的心里,那双深邃的眸子璨若星辰,一如当初让人倾心醉意。绝不能这样!青莲不甘愿嘉瑞眼中的希望就这样被大雪所埋没,青莲背转过身去避过嘉瑞温柔的目光,好让自己不陷溺其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神灵真的是冷血的吗,难道也要禁锢在仇恨中,报复在无辜的蚁民身上。青莲绝不相信,连自己都可以放下仇恨,苍天又怎会无动于衷?所以青莲撑着跪得冻僵了的膝盖,慢慢的支起身子,站了起来,继续未完的祭礼,身未死,说明神灵尚未享祭。

青莲仰望着深灰色的天际,将怀中的琵琶正了位置,准备再次奏乐。青莲微微拢起手指,指尖却传来突如其来锐痛,直到这时青莲才发现,方才浑然忘我的演奏已让右手指尖尽碎,血迹干涸凝固,如今是稍动一下便是锥心的疼痛。

但是这样又如何,青莲不甘,狠下心来屈拢手指向重弦扫去,却不料手指早失了力道,宫弦应声而断,发出刺耳的响声。连玄钢重弦都在指下断裂,这难道是上天暗示?青莲心上闪过一丝绝望。

可是想到身后跪着仰望的嘉瑞,青莲又怎么能放弃,断弦又如何。青莲仍旧怀抱着琵琶,指尖再次拨动剩下来的三根琴弦,演绎出五声乐调。乐声不不复之前华彩绚丽,而像是应和着此间的末世落雪,苍凉悲壮。青莲随着乐声,轻启贝齿,独立哀歌,无限悲怆。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月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复怆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然不得安乐兮当我盛年。怨兮欲问月,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雪,我心悲意兮谁与传!”

【注】

满腔胸臆的悲凉之意,与此宣泄,不得庇佑的神子,就像是天地的弃儿,孤独地在人世间唱着悲歌。染血的琴弦发出瑟瑟的乐音,泠泠如泪落般的歌声让闻者泫然欲涕,黯然伤心,仿佛这天上落雪有千斤重,一寸寸将青莲的心魂碾碎,被绝望之风吹散最后的余烬。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哀殇悲?为月有灵兮何事处我百姓天南海北生死别离泪纷飞。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月兮月何殛我目下荒州……”

209.拜月

一曲悲歌诉尽满心悲哀,悲戚的歌声仿佛比漫天冰雪还冷、还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心沉到深渊之底,被绝望所埋葬。此时的青莲已经没有泪,因为心已经冷掉了,不知道是对世界的失望,还是对自己的失望。“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哀戚之声不知是对谁的控诉,最后变成自弃。风雪迷了眼睛,阖目,遮蔽住眼前漆黑的世界,但是眼前依旧是黑暗。

一缕血线顺着青莲的嘴角滑落,点点滴滴染污素白衣袍和雪地,再欲张口,青莲却已经发不出一记声音。曲未终,悲未尽,乐声独冷,层层叠叠,一重重散在风中。周围的世界宁谧无声,唯有落雪,心灰渐冷的青莲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感知到什么似地,敛息凝神。

眼前依旧是一片昏黑的,台下一群跪伏的人被黑夜吞噬得只剩下轮廓。仿佛是月移影动的声音,青莲侧耳倾听,虽然只闻风回雪落,然而心中却有一种感知,喷薄欲出。青莲振作精神,转换了手中悲戚的乐调,依旧回复到之前的华彩乐章,仿佛在等候迎接什么似的。

手下乐音不停,只可惜终究是断了弦的,仓促间拟合乐调,祭献乐曲终究不似之前华贵。青莲仰起头,望着空无的天际,风吹得发丝缭乱,却燃起了心中的余烬。眼前景物丝毫没有变化,但是青莲就是觉得他似乎是听到了云开的声音,还有月光倾泻洒落的声音,这是源自纯月神子血脉的灵力。

难道是方才泣血哀歌悲鸣,质问天地神灵,终于换得月神享祭?青莲不敢懈怠,指下用力,却不料弦已经绷紧到极致,承受不住力量,又一根琴弦被挣断。弹起的重弦划出一道弧度,玄钢所造的琴弦,宛如利刃,生生削下青莲指尖一层皮肉。鲜血冒涌,披流整个琴面,乐声戛然而止。

因为指尖传来的锥心之痛,青莲整个人都在颤抖,此番受伤,让那原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在难拨动琴弦。但是就这样结束,青莲不甘心,明明再努力下去或许就会有结果的,万般情势悬于一线。

于是青莲一咬牙,将左手松开,用右手受伤的手指握住琴颈,然后缓缓移动到覆住仅剩下来的两根琴弦。风挟着余韵还未飘远,紧接着又是一波袭来,青莲扫动左手,右手用尚算完好的手指按住琴弦,乐声再起,青莲竟是互换了双手弹奏。

只可惜仅余下两根弦的名琴,所起乐音也愈渐单薄,少了与开云望月相匹对的气势,乐声轻了不少,几乎就要飘散在风中。青莲忽的抬起右手,握住琴颈将整个琵琶举高,琴身微微向外,朝着天空。本欲用飞天古法向月神献祭,只可惜青莲左肩伤重,手根本抬不高,青莲只好另作他法。

乐声稀落,青莲使力将琴身架在自己的锁骨上,右手手腕落低,左手手指轮转,乐声依旧泠泠不断。青莲虔诚地望着天际,额上神玉所映射出的光芒柔和地笼罩在青莲的周身。手指飞速轮转着,乐声一层盖过一层,青莲的心随着一波一波向前推进的乐声也逐渐升华,呼之欲出。

青莲怎么能不激动,因为当看到最后一片雪落下,眼前的世界变得空荡荡的,不再有如末世般的劫灰。雪停了,仿佛之前忽然而降的大雪落尽了上天的愤怒,少了充斥着的乱雪割裂了世界,仿佛天地间又重回了之前的平静。此番神玉的光芒绵延更远,乐声似乎就要直达上天。

青莲指下乐声不停,依旧执着的弹奏着,等待着云开月现的那一刻。可惜事情往往违愿,青莲此刻换做左手弹奏,终究是生涩,指尖受伤便曲了手指前端作钩状般弹奏,用上了最大的力道。却也应为这样,盈佩的感情全然倾泻在琴弦上,连玄钢重弦也承受不住。没过多久,只听见“铮”的一声,琴上仅余的两根琴弦被挑断。于此,琵琶四弦,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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