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的脚步顿了一顿,郭武立刻拉住他:“别慌,快点完成任务。”
刘文什么也没说,带着身后的人继续深入。由于顾修戈那里引起了动静,更帮助他们这些疏松了防范,他们直到潜到日军的粮草仓前才终于遇到敌人。看守粮草的日军没想到敌人会突然如同土行孙一般出现在眼前,一时傻了眼。
刘文迅速扑上去将刺刀狠狠捅进一名守军的身体里,其他日军终于回过神来,一名日军端起枪准备向刘文射击,郭武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然而看守粮仓的日军并不是只有一两个,他们速度再快也终是没来得及阻止,还是有名日军开了枪,一名中国士兵倒了下去。
黑狗已全然不顾周遭的事,他将他的安危完全交到了他的战友手中,捧着油桶一心向粮草冲去。有人向他手里的油桶开枪,他用身体紧紧裹着油桶,枪子从他耳边擦过,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突然,他听见他身边的马霖闷哼了一声,但是他没功夫去顾,一路冲到粮仓前,马霖和皮胡也一左一右地跟了上来,始终紧紧护着他。他拔开汽油的塞子,将汽油倒到帐篷上。
周围的日军在疯狂地大骂支那猪,他都充耳不闻,迅速将油桶泼洒而空,从怀中掏出一根炸药点燃后摔上了粮仓。
只听轰的一声,火焰迅速窜了起来,热浪将黑狗掀翻在地。
顿时,整个日军军营乱成了一团,有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冲天的火光甚至不知道着火的是粮草。有人打水灭火,有人拿枪战斗,有人四处奔跑。
黑狗已经完成了使命,因此拿起枪一边向日军射击一边撤退。一名日军举着刺刀扑了上来,黑狗身边的马霖扑上去与他奋战。然而那名日军竟然迅速地占了上风,一脚把马霖踹倒在地,举起刺刀就要往他身上扎,黑狗忙扑上去用枪架住了他手里的刺刀,将他撞开后迅速对着他的咽喉开了一枪。
与此同时,一名站在黑狗身后的日军举起步枪瞄准了黑狗。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附近的一个帐篷里冲出了一个人,疯狂地大叫着向黑狗冲了过来。原本那帐篷外有几个守军,但是因为军营的混论他们都离开了,因此那人顺利地冲了出来,并且他所过之处所有的日军都如避蛇蝎般给他让开一条道。
那人的外形非常恐怖,如果不是他有两只手两只脚并且能够站立奔跑,黑狗几乎认不出他是一个人,因为他根本没有人形,他全身的皮肤都糜烂了,肿的像一个球体。他就这样直直地奔着黑狗跑了过来,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汗毛竖立,就连黑狗都愣住了。
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打算对黑狗开枪的日军迟疑了几秒钟,皮胡冲上来撞开了他,将刺刀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里。
“砰!”
又一名日军开了一枪,却不是对着黑狗他们,而是对着那个冲过来的“怪物”。那怪物的脚步停了一停,但是又继续冲了过来。
紧接着,帐篷的门被完全的拉开了,从里面又冲出几个“怪物”来。他们有的人全身赤红,有的长满了水泡,还有人全身黑的像碳一样。
黑狗听见有人用日语大喊:“实验体跑出来了!快来人啊!”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怪物”也是中国人,是日军的实验体。他曾听说过日军用抓来的中国老百姓和战俘做毒气实验和细菌实验,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亲眼看见。那一个一个人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却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那个直奔他而来的“怪物”跑进了,皮胡吓得端起步枪要对他开枪,但是他接着出口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黑狗哥,团座,救救我!”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沙哑,听起来就像锈掉的锯子锯老木头一般,但是他的语气黑狗和皮胡都很熟悉——那是孟元。
黑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无法想象那个清秀的小个子少年怎么会在短短的两天之后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点原本的样子——不,看得出,他整张脸上只有眼睛还没有变,还是那样可怜的眼神。
黑狗向孟元走近了一步,郭武冲过来抓起他的胳膊要跑:“快撤!”
黑狗却没有动。
“砰!”
又是一声枪响,打在孟元的背上。但是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减缓,他拼了命的冲到了黑狗面前,突然脚下一软,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黑狗连忙蹲了下去。
孟元颤抖着向黑狗伸出手,黑狗看着他变得像乌碳一样黝黑并且布满了经络的手,略有些迟疑,但是下一秒还是将手伸了过去握住孟元的手。然而孟元却被自己的手吓到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已全无原型的手,下一秒,他将手从黑狗的手里抽了出来,摸上了自己溃烂的脸。
黑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我救你,起来,跟我走。”
但是孟元没有爬起来。他开始呕吐,吐出不知是血或是秽物的青绿发黑的东西。他身下的泥地已经被他的血染红了——万幸,从他身上的枪眼里流出的血还是红色的。
黑狗拉着孟元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但是他拉了几次都失败了。孟元已经不行了。
黑狗蹲下身,抱起孟元的上半身准备将他扛走,但是孟元摁住了他的手。他仰起头看着黑狗,那张看不出原型的脸上却露出了和昔日一样天真的笑容。他沙哑着虚弱地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最后一个故事吧。”
黑狗闭上眼,一字一顿道:“先欠着,回去我天天给你讲故事。”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孟元已经闭上了眼睛,僵硬地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黑狗伸手轻轻摁了摁孟元的头顶,然后站起来,猛地举起步枪对着有日军的地方疯狂扫射。他心中充满了恨意,无穷无尽的恨意,势要将这些夺他家园、杀人亲人、害他弟兄的畜生赶尽杀绝!
突然,附近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剧烈的爆炸声。是顾修戈他们成功地点燃了日军的弹药库!
郭武再一次冲了过来,疯狂地拉扯黑狗:“撤!快撤!你想死吗!”
黑狗挣开他的手,再一次举起步枪。
郭武将枪托狠狠砸在他背上,怒斥道:“撤退!你想害死多少人?!”
黑狗被他击中伤口,痛得手中的枪几乎落地。郭武再一次拉起他,拼命向树林中跑去。
第五十四章
活下来的偷袭部队且战且退退入树林中,等待许久的轻机枪手们立刻开始火力压制,使得日军不敢贸然追入树林。
顾修戈亦活着退了出来,他那一队比刘文郭武带的队伍损失更重一些。他让机枪手断后,领着队伍往西南撤去。
只跑了两步,马霖就扑倒在地。
皮胡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只见他胸口上有一个枪眼,鲜血正在汨汨往外流淌。皮胡一愣,立刻大吼道:“来人帮忙!”
离他们最近的黑狗跑了过来,看见马霖胸口上的伤愣了一愣,二话不说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他和皮胡一人一边架起马霖,跟着队伍撤走。
一群人疯狂地往山林的深处跑着,他们能听见身后催命的枪声。日军一个联队的阵营竟然让他们几十只狐狸给摸了,联队长气得发疯,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管不顾地用手中仅存的弹药向他们索命。
几名轻机枪手压制不住,已放弃了节省弹药的点射法射击,而是疯狂扫射,但任然挡不住气疯了的日本人的追命队伍。顾修戈他们能够听到,枪声正在逼近,并且还有汽车的轰鸣声——日军开着车追进了深山里。
马霖在黑狗和皮胡的耳边喃喃道:“我不行啦……”枪子打进了他的肺叶里,他强撑到了偷袭结束,已经撑不下去了。
黑狗什么也没有说,皮胡大吼道:“闭嘴!广东佬!”
马霖笑着说:“扑街仔,说两句好话会死啊。”
皮胡强硬地把他的胳膊架的更高了一点。
马霖咳嗽了两声,但是他立刻咬着嘴唇憋住了。他怕他的气会从肺叶上那个洞里漏光。他虚弱地说:“团座,我有话要跟团座说。”
皮胡和黑狗扶着他跑到了顾修戈身边。
马霖说:“团座,还有没有炸药啊?给我点炸药吧,不行给我手榴弹也好啦。”
顾修戈看了眼他身上的伤,问道:“你要干啥?”
马霖说:“我去炸小鬼子。”
皮胡怒吼道:“你疯了?!”
马霖摇了摇头:“我不行啦,我不想白死,求求你地,给我点炸药。”
皮胡说:“你哪里不行了?你还能跑!回去就能治好你!”说着他松开了马霖的胳膊,没想到马霖立刻瘫软地滑了下去。他连忙又把马霖扶了起来。
马霖央求道:“我求你啦,不要让我白白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啊河南佬。”
皮胡再说不出话来,崩溃地痛哭:“广东佬,你别死!”
顾修戈沉默了几秒钟的时间,从身上掏出一包炸药交给马霖,马霖立刻颤抖着撩起衣服把炸药绑到自己身上,引线扯到衣服外。顾修戈大叫:“手榴弹!把手榴弹都拿过来!”
人们递过来七八个手榴弹,马霖都接了过去,塞进衣服和裤子里。
皮胡死死拉着他的手,马霖试图将他掰开,但是几次都失败了。他叹气:“河南佬,都最后了,你就别欺负我啦。”
皮胡终于颤抖着松开了手。
马霖转向黑狗,拉住了他的袖子,黑狗看出他还有话要说,立刻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马霖虚弱地说:“你问我做乜要当兵……我告诉你……我为你地一帮人渣……为了同袍兄弟四个字……”
黑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马霖微微摇了摇头:“松吧,没时间了,我走啦。”
黑狗慢慢放开了他。
马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扶着树慢慢向后走。
顾修戈吆喝着士兵们继续撤退,黑狗和皮胡一边跑一边回头。马霖已经走不动了,他在一棵树边倒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死了一般。但是他们知道他还没有死,他还在等,等小鬼子从这条路上经过的时候他会为了他的同袍兄弟们而活过来,然后永恒地死去。
黑狗突然之间不再恨了。他从来不喜欢憎恨,憎恨让他活得难受,所以他放走了让他家破人亡的黄三爷。然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拿起那杆枪了。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他的家园,保护祖国同胞,保护同袍兄弟,保护他在意的人。为了保护他们不再受伤害,他必须拿起武器,必须变强。
顾修戈带着人冲出数百米,忽听身后传来了接连爆炸的巨响声,爆炸过后,汽车的轰鸣声消失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向爆炸的方向看去。他们朝着英雄低头默哀,几秒之后,继续撤退。
日军的追兵最终没能吃下这一支立了奇功的突击队。顾修戈带着几十人潜进山林中,躲过了日军的搜查,然后一路向西摸到杨湾镇,与大部队会合了。
大部队看着平安归来的突袭小队,人人喜出过望,冲上来与自己的同袍兄弟回合。然而回来的人却一个个低眉丧眼的,并没有完成任务并且生还后的喜悦。
田强冲到皮胡身边,一边拉着皮胡一边张望:“你小子居然活着回来了?小鬼子是越发没能耐了啊。你这啥表情?任务失败了啊?我就说,团座不叫我去,挑了你和马霖那瘪犊子玩意儿去,那能成事?”
皮胡抬起头,神情恍惚,喃喃道:“完成了……小鬼子的粮草和弹药库全烧了……”
田强一愣:“完成了?你别骗我,你以为我能信你们驻马店人说的话?马霖那混球呢?咋没跟你一起?”
皮胡用力咬住了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颤声道:“没了……”
田强死死瞪着他:“没……了?没了是啥意思?”
皮胡说:“他身上绑着炸药,把日本人的战车炸了。”
田强松开他的胳膊,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你又骗我。他一南方佬能有那能耐?还炸小鬼子的车?哎,你这啥表情啊,你演的还挺像!别哭,我警告你把眼泪吞回去!信不信我削你啊?”
皮胡很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
田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啊?你们一起去的!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你赶紧跟我说实话,不然我真削你!”
皮胡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田强渐渐松开了皮胡的衣襟,弯下高高的个子,把头抵在皮胡的肩上哭了。两个北方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黑狗找到了叶荣秋。
叶荣秋看见黑狗活着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简直怕极了,如果黑狗回不来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摆弄那些武器。诚然,他想证明自己,但他也需要一个观众,他的心眼比黑狗小得多,容不下那么多大义,他只是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能行。还好,黑狗回来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伸出头摸了摸他的头。叶荣秋垂下眼,但是没有抵抗。
黑狗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叶荣秋感觉的到,黑狗很难过,他刚才必定经历了让他身心憔悴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闹脾气,而是反手抱住了黑狗,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黑狗摇了摇头。
片刻后,黑狗说:“阿白,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叶荣秋鼻子一酸,小声问道:“你到底把我当啥呢?”
黑狗松开他,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终于诚心实意地说道:“你是我重要的人。”
叶荣秋一头扎进他怀里,也控制不住地哇哇哭了起来。黑狗的答案他还是不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还少了一个字,不过他可以暂时原谅黑狗,毕竟什么样的事情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会继续努力,更加证明自己,让黑狗把缺了的那个字加上去。
顾修戈带着集齐的部队一路继续往西南撤退。
黑狗和叶荣秋重归于好,叶荣秋立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紧紧贴在黑狗身边,寸步不愿离开。有两次顾修戈叫黑狗到他身边去帮他提东西,黑狗都借故拒绝了。他很清楚顾修戈的心思,顾修戈想要叶荣秋进步,因此希望他能和叶荣秋再冷战的更久一点,以此为动力刺激叶荣秋。然而如今黑狗已经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他想要保护他珍视的东西,就不会再轻易松手。顾修戈见他二人又如胶水一般黏在一起,也无办法,只得甩手不管。
在第二天天黑之时,他们撤回了军部的基地。他们的部队在基地外被拦了下来,等了半个小时后,一个约莫六七十岁已满头白发的男人跑了出来,看见顾修戈,震惊道:“顾团长?!你们怎么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撤的?怎么连封电报也没有?”
那个男人的肩上有一颗星,是个少将。
郭武出列一步,站得笔直:“报告师座,电报坏了!”
那师长惊讶道:“坏了?怎么会?”
顾修戈苦着脸凑上前:“师座,我们在望江边苦守,师座答应七天之内运来补给,可是十天了都没个音信。天天发电报天天都不回,我想这电报肯定是坏了。要光是电报坏了不要紧啊,我心里这个担心啊,军部会不会让日本人给黑了,担心的我日思夜想睡不着,所以就赶紧带着队伍回来支援。”
那师长脸色几变,最后苦笑,拍了拍顾修戈的肩膀,低声说:“委屈你啦。我这里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