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以前,叶荣秋估计还看不上他们碗里这些色香味不够的肉菜,可自打他被顾修戈强逼着参了军,他就没再见过大块的肉。因为他情不自禁盯着那些人的碗多看了几眼,脸上有了些不满抱怨的神色——凭什么他们刚刚打完一场苦仗,待遇却还不如这些根本没上战场的家伙?
那些家伙察觉到了他的怨气,抬起头来看着他。其中一个肩上有两条直杠的家伙看了看叶荣秋,见叶荣秋是个白白瘦瘦的家伙,一看就是个软弱好欺的主,于是鄙夷地笑了起来:“哟,这是哪家的兵,眼睛都饿绿了。作孽啊。弟兄们,都是一个师的,咱给他们点肉吃吧。”
叶荣秋讨厌他的语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警惕地看着他。黑狗抬起头冷冷地打量着那名中尉和他的伙伴,自己往叶荣秋身边靠了些。
那名中尉说做就做,从碗里挑出一块鸡肉,却不是往叶荣秋碗里递,而是直接丢到地上,就像在乡下喂鸡喂狗一样。他对着地上的肉努了努嘴:“呶,吃吧,别客气,不用道谢。”说完后,和一群伙伴们促狭地笑了起来。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看向这边,人们鸦雀无声,更显出他们的笑声是多么无耻。
叶荣秋愣了片刻,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将手里的碗放到一边,猛地站起来,一张白脸因为生气已经涨红:“你!”
黑狗拉住他的手,也慢吞吞站了起来。
那名中尉倒不怕叶荣秋,可是站在他身边的黑狗个子又高,表情又冷酷,眼神还充满了戾气,显得很有威慑力,让他也不由放下碗站了起来,以挣回点气势。他身边的士兵们也都跟着不甘落后地站了起来。
中尉继续火上浇油,指着地上被灰尘裹黑的鸡肉说:“吃呀,别浪费了。”
他旁边的家伙替他助威:“干啥,你们那是啥表情?想打架啊?”
叶荣秋气极了。他是万千宠爱的少爷,虽然两场战争已经把他的锐气磨去了许多,可是他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是对日本人,那是一群不讲道理的恶魔。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中国的军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他刚刚在战场上为国出力,凭什么还要被这些人蔑视侮辱?
黑狗向前走了一步,将叶荣秋护在身后,突然笑了,眼神还是冰冷的:“不打。我们刚刚跟日本人打完,打累了,没有阁下那么有闲情逸致。”
那中尉愣了一下,怒道:“啥意思?跟日本人打过了不起?你以为我们没打过?”
黑狗但笑不语。
那名中尉看了看他的肩章,冷笑道:“哟,一等兵嘛。怎么的,打了多少场仗就觉得自己狠了?”他有意侧过身让黑狗看清他的肩章,懒洋洋地说:“老子跟日本人打过仗,不过倒确实从来没有像某些人一样被打得灰头土脸,连个人样都没过。”
他身边的几个兵都笑了起来。
黑狗不恼,将他们那群人扫视了一番,发现军衔最低的也是个中士。他突然问那名中尉:“你当了几年兵?”
那名中尉愣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三年,怎么了。”
黑狗点点头:“三年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我请你吃重庆辣子鸡。”
此言一出,每个人都愣了。那名中尉咀嚼了一会儿,终于品出黑狗那句“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里觉出了味道——也就是说,黑狗觉得他三年后一定会比自己的军衔更高。不是比中尉高,是比三年后的自己更厉害。
中尉顿时黑了脸,冷冷地打量着黑狗:“就凭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叶荣秋恼火极了,从黑狗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站着:“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黑狗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盯着中尉的眼里闪出了兴奋的光彩:“那么,走着瞧?”
那名中尉看看黑狗,再看看叶荣秋,冷冷道:“一等兵,二等兵,我记住你们了。走着瞧!”
黑狗耸肩,拉着叶荣秋坐下,继续吃他们的菜汤拌饭。这时候皮胡和田强也挤过来了,他们比叶荣秋和黑狗更晚打饭,听见这边的热闹就赶紧凑了过来。
东北汉子田强早就看不顺眼一团的那些家伙了,冷嘲热讽地对黑狗说:“我刚在那就听你瞎嚷嚷,你跟王八说话呢?”瞥了眼地上的鸡肉,说:“这是王八身上割下来的肉?”
一团的那几个家伙立刻抬起头来,其中一个上士冷笑说:“王八肉是赏给王八吃的。赶紧吃了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吃到肉了。”
田强突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捡起了地上的肉,把刚才说话的那名上士扑倒在地,把那块脏肉往他嘴里塞去:“是啊,王八肉喂给王八吃!”
那名上士猝不及防被他扑倒,立刻挣扎起来,周围的几个家伙回过神,连忙冲上来把田强拉开。田强肩上有伤,被他们用力一扯就吃不消了,跌跌撞撞倒下去。那名愤怒的上士爬了起来,吐掉嘴里的脏肉,猛地从腰间抄出一把手枪指着田强:“你找死!”
那名中尉站起来,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田强冷笑道:“你一个下士,居然冒犯一个上士。军队里最重要的纪律呢?你们这种渣滓兵看来是根本不晓得的!”
田强恶狠狠地瞪着他,奈何手脚都被人压住了动不了。
这时候,那名中尉突然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有人在他背后狠狠地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中尉回过头,愤怒地吼道:“乌龟王八找死!”他话音刚落,便愣住了——一个黑洞洞的抢眼指着他的脑袋瓜。
顾修戈举着枪指着中尉,身后跟着刘文和郭武,他板着脸说:“你一个中尉,居然出言辱骂一个中校,军队的纪律呢?都记到猪脑子里去了?”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看向率先拔枪的上士,上士被他的气势震慑,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就把手里的枪放下了。压着田强的士兵也都把他放开了。
顾修戈收回枪用袖子擦了擦,笑嘻嘻地说:“李连长,我跟你开个玩笑。枪是干这个用场的?枪是拿来保家卫国打鬼子的!”
中尉连长悻悻地往后退了两步,盯着顾修戈冷笑道:“顾团长,我记住你了。”
顾修戈笑着说:“李连长,我也记住你了。”
中尉连长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他的部下们昂首挺胸地走了。
第五十七章
吃完饭,黑狗和叶荣秋就去了仓库。如今顾修戈不能单独给他们开辟一间屋子住了,索性就让他们住在仓库里,把书和武器都放在仓库里让叶荣秋慢慢研究。原本他只打算让叶荣秋一个人住仓库,不过叶荣秋要黑狗陪着,黑狗同意,顾修戈也就无所谓了,正好还能让黑狗帮着叶荣秋搬运拆卸武器。
刚吃完饭叶荣秋没心情看书,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些龟儿子!气死人喽!”
黑狗坐在椅子上,嫌他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晃得眼酸,一把将他拉下来按到自己腿上坐着:“有啥好气的嘛。”
叶荣秋虽然和黑狗和好了,可是黑狗给他的答案他并不满意,并且他知道黑狗对他还没到爱情的程度,因此不愿与他像从前那样在肉体上太过亲近,于是便别扭地从黑狗怀里挣了出来,走到一旁去。
黑狗见他不肯,倒也不强迫,虽然他挺喜欢抱着叶荣秋的。毕竟自己当初把叶荣秋气狠了,而且叶荣秋不再与他冷战就好了,多的没有也就罢了。
小小的尴尬过后,叶荣秋依旧是怒火朝天的:“他们有本事怎么不去打日本鬼子?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姓丁的那龟儿子要是真的把姓顾的扳倒了,他以后不是要自己上战场打鬼子?他应该巴着姓顾的才对,这样他还能多活几天!”
黑狗笑了:“你不是很讨厌团座吗?”
叶荣秋黑着脸哼道:“讨厌!但姓丁的和他的兵更讨厌!”
黑狗说:“这种人我见多啦,他们是在嫉妒我们,有啥子气好生,要气也是他们气。”
叶荣秋一愣:“嫉妒?”虽然他觉得一团的那些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现在自己和顾修戈手下这些兵渣滓们灰头土脸,要什么没什么,还被日本鬼子打得差点去见阎王,他也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嫉妒的地方。
黑狗抱着头靠在椅背上,长腿舒展开:“国难当头啦,想当英雄的人多了,有几个军人不想救国的?就算想要权势,有本事把鬼子打跑了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可惜他们跟了个不会打仗只会内斗的团长,满腔热血没地方撒,只好来对着咱们吠。”
叶荣秋嘀咕道:“他们想救国?我看他们怕死的很呢,让他们去打小鬼子,没上战场就跑了。”
黑狗说:“哪个不怕死,就看死得值不值得。他们要不嫉妒咱,哪个有空跟咱扯筋(起争执)。还不如回去睡大觉。就是嫉妒你,才跟你提劲(装威风)呢。”说完看了眼叶荣秋。
叶荣秋被他这一眼看得脸上有点热,总觉得黑狗似乎不仅仅是在说李连长他们,还有些影射自己——毕竟当初的自己有多傲慢,他也是晓得的。叶荣秋小声反驳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看不起讨口(乞丐),我也是嫉妒他们?”
黑狗好笑地问他:“你觉得我们现在像讨口?我问你。你会去找讨口的麻烦吗?你没事,会去把讨口的讨钱的碗踢翻,会在路上看到他就骂?”
叶荣秋说:“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黑狗说:“那就是嘛。你要真是看不起他,你就不会去理他,他从你面前走过,你可能都看不见他。可那个李连长,他是自己凑上来跟咱扯筋,他要不是嫉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噻。”
叶荣秋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黑狗又说:“他们就是太空虚喽,没得打鬼子,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咱做了他想做的事,他就来找咱麻烦。你莫看他横,他就是自己都不能认同他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样子,所以要找人帮他们证明,他们很强。你不跟他们生气,当他们不存在,他们就自己先气死喽。”
叶荣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并伴随着一些反省后的羞愧。还在重庆的时候,他对黑狗百般傲慢,恨不得黑狗向他认错并黯然后悔,可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黑狗比他有力量,黑狗能够办成他想办却办不到的事,所以他不得不用傲慢来掩饰什么。他问黑狗:“你咋个晓得嘛?”
黑狗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嫉妒过。”
叶荣秋有些惊讶,好奇地追问道:“你嫉妒哪个?”
黑狗又看了叶荣秋一眼,舔了舔牙齿,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不告诉你。”为什么我不欺负别人,我就喜欢欺负你,为什么我喜欢把你弄哭,我就不告诉你。
叶荣秋急了:“哎呀,做啥子不告诉我嘛!”顿了顿,恍然大悟,“这么说,那个人我认得?”
黑狗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我还不告诉你。”
叶荣秋恼火地跺了跺脚:“你这家伙!”
黑狗问他:“现在不生气了?”
叶荣秋倒还真是天真,被他引开了话题,就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竟得意起来,自己做成了别人想做而做不成的事,眉开眼笑地说:“不生气了。怪不得人家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后我才不搭理他们,我气死他们。”
黑狗说:“那就好啦。你看书吧,天都黑了,看会儿书就该睡了。”
叶荣秋便屁颠屁颠坐到一旁看书去了。
黑狗无事可做,那些洋文专业书他看不懂,他就盯着叶荣秋看。叶荣秋看书看得很认真,已经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在,时不时蹙眉思考,又急急掏出笔来写写画画,当弄懂书上的内容以后便释然一笑。
黑狗盯着叶荣秋,渐渐有些茫然了。这个时候的叶荣秋仿佛和他从前认识的那只脾气不好小白猫已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的叶荣秋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缺点满满但又容易拆穿的笨蛋。可如今叶荣秋露出了认真的表情,黑狗竟觉得他这幅好皮囊比先前更好了,并且也不那么空了。
叶荣秋看完一篇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很酸了。他揉着自己的后脖子舒展筋骨,一抬头便发现黑狗正看着他。叶荣秋悻悻地瞪他:“盯着我做啥子嘛?”
黑狗歪着嘴角笑:“你好看。”
叶荣秋脸一红,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这人嘴巴很坏,没句认真的话。”
黑狗挑眉:“刚才那句就是认真的。”
叶荣秋低着头把书合起来:“你去死。”
黑狗问他:“你觉得你不好看?”
“哎呀!”叶荣秋不耐烦了:“你批话黑多(废话真多)。”
黑狗耸肩,站起来把被子铺子。
叶荣秋慢吞吞地整理书本,心里哼哼着:让你不说你就不说了?说的就不是实话!如果是实话你敢不敢坚持一下说服我啊?龟儿子的!
黑狗铺好两床被子,脱了军装钻进被子里,拍了拍身边那床被子:“小狗日的,睡觉啦!”
叶荣秋怒道:“什么狗日的!你少瞎说!”
黑狗嘿嘿笑了:“是,还没日呢。睡啦,天不早了。”
“你!”叶荣秋气得头顶冒烟,走上去对着黑狗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哎哟!”黑狗捂着背虚弱地说:“我是伤员好不?你要不是狗日的,你也有点良心嘛!”
叶荣秋慌了,连忙蹲下检查他背上的伤:“对不起,我踢到你伤口了?”顿了顿,又悻悻地说:“哪个叫你胡说!”
其实他并没有踢到黑狗的伤口,黑狗不过是在逗他罢了。见叶荣秋果然上当,他嘿嘿笑了起来,惬意地舒展开手脚趴着:“帮我捏捏,我腰腿酸。”
叶荣秋愣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他在黑狗面前就从来没有赢过一次,无论是行为还是情绪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被动的……被动的他惶恐到不知所措。叶荣秋突然气极了,黑着脸丢下黑狗,走到一边重重躺下,狠狠将被子一拉闷住脸不再搭理黑狗。
黑狗见他恼了,轻轻推了推他:“喂。”
叶荣秋狠狠用背顶开他的手,继续闷着头不理人,委屈的想哭。他恨极了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动情了,他喜欢黑狗,喜欢的不得了,从来也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他一直孤高自傲,以为没有什么人入得了自己的眼,没想到最后却看中了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黑狗的缺点一大堆,可他又什么都觉得好,唯有一点让他受不了,最最要命的一点——黑狗远没有像他喜欢黑狗那样喜欢他!
黑狗见叶荣秋不肯再理睬自己,便伸出手隔着被子揉了揉叶荣秋头顶所在的位置,然后熄灯睡觉了。
翌日一早,黑狗比叶荣秋先起来。他起床叠好被子,叶荣秋也醒了。黑狗已忘了昨晚的事,随口说道:“去吃早饭吧。”
可叶荣秋还记着,并且还别扭着,不理睬黑狗便出去洗漱了。黑狗有些莫名,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两人洗漱完,便去领早餐。与昨天一样,他们团是被安排在最后的,轮到他们的时候,就剩些咸菜馍馍和稀的一碗里只有十几颗米粒的稀粥了。
顾修戈和刘文郭武也和兵蛋子们一起吃的早餐,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黑狗和叶荣秋在他们附近坐下,开始啃手里的黑面馍馍。
就在这时候,步兵一团的团长丁宏磊带着一名亲信走了过来。他在顾修戈面前停下,看了眼顾修戈手里那碗应该称为米汤的稀粥,故作惊讶地说:“哎哟,顾团座,你的团怎么吃这种东西?”他有意晃了晃手里咬开了能看见馅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