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臣的印象里,苏允是个不喜言笑的人,特别是对着自己,不冷目相向已算得上是态度和缓了。而今日却如此反常。
惴惴的,心里很觉得不妥,眼见苏允已在推动内殿的门。戚玉臣没再犹豫,立刻跟着进去。
苏允的脚步十分轻缓,看得出是怕惊动了还在熟睡的人,很温柔体贴的小心翼翼,叫身后的戚玉臣怔了一怔。
难道……他昨晚什么也没发现?
苏允掀起帘幔时回头看了一眼,戚玉臣停在门前数步,没有再跟进来,也没有退出去的意思。目光再次相会,苏允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便轻步走到床畔坐下。
之前的日子,只要他入殿,所有人都会退出去,包括戚玉臣自己。今天的异常似乎他并未觉得不妥。
隔着层层纱幔,戚玉臣看见亓珃苏醒,起身来苏允便把他拥在怀中,与以往一样,亲昵私语。而后,宫人们送进早膳与汤药,一个无微不至的照顾,温柔而用心。一个全心全意的依赖,满足而甜蜜。
昨夜之后,似乎任何事都没有改变,一如过往。
戚玉臣觉得诧异,诧异又心惊。
这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73.何必再装(上)
自今晨看见苏允的第一眼,亓珃便觉得曾深扎入匕首的伤口又开始疼。那是一种极冷极锐的利痛,仿似被一把雪渊冰刃自心的最底层一下一下的刺,疼得太厉害,以至麻木不仁。
他是在笑吗?瞳孔里都是冰渣。
他是在拥抱吗?手掌中没有一丝温暖。
果然……只是在做戏吗?
“怎么了?不开心?”
轻柔的语声,抚上面颊的动作亦温柔亲密,恋人似的爱怜。
“怎么会?”亓珃有一瞬的恍惚,那微笑分明是真的呢,“只要有你在身边,我怎么会不开心?”
“是么?”苏允微笑,微笑着拥紧怀里的人,“那我就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可好?”
亓珃望进苏允的眼睛,微笑的冰冷的眼睛。
看了片刻,垂下头,再抬起。亓珃笑了。
他的意思,他已懂了,即便还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实在太聪明,也太了解这个男人,其实从睁眼看见他的脸,他就已懂了。
慢慢的,把身子移出那副温暖的怀抱。不舍与眷恋的感觉并不强烈,心中涌起的是一股彻骨寒冷,冷得冻住了笑容,令表情瞬间僵硬。
苏允柔和的面容明显的也僵了一下,不过只是一瞬,而后,微笑如故。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平静温存的声音,仿佛在说着什么私密的软语,他款款柔和的目光望过来,依旧真切得让人恍惚,不由心生一丝明知是无望的侥幸。
“我会留在丹宫的,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这样深情如诉的话语竟也能如尖利的刺,一下扎入血肉。
心撕裂,发出凄厉惨鸣,只有自己听得到。凉薄的笑意挂上唇角,向后扯开一段距离,亓珃眯了眼,冷冷目光审视目下的这个男子。
“你,在说什么?”
苏允是这世上少有的几个不被如此侵肤冷色扰乱心神的人,虽然微笑变得并不自然,但仍旧相视无惧。
“我的意思,我想你已是明白了,对么?”不动声色的,唇角仍是保持着最完美的弧度。“亓珃,我们,何必再装?”
最后的希望玉碎冰解,亓珃张了张唇,耳中听到的声音却如此遥远。
“你,在说什么?”
重复的一句问话令苏允多少有些动摇。那眸色很冷,冰雪覆盖下的瞳孔深处却似乎有什么在涌动,莫名的,心也跟着抽紧,不安而慌乱。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高高在上冷眼俯视的少年竟仍有左右自己情绪的力量。
苏允觉得不可思议,自失而又自嘲的笑了笑。
“怎么?真的需要我把话说得那样直白么?”
“你说。”
齿缝中压出来的两个字应能令心底生寒,苏允只是微笑。到了这个时候,无惧亦无畏,本没有什么再能够失去。
“亓珃,我会一直留下,心甘情愿。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家人。养血丸的配方需要纯净无染的生人之血,我所师承的正是上古修仙一脉,所练内力有清凉净血的功效。我的血用来制药应已足够,且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放了那些孩子,放了我的父母,我的人和心都会永远留在这里,可以么?”
等待,良久,没有回答。
冷掉的目光空洞幽远。
相视默然,苏允第一次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压迫之力。
这么久以来,早已忘记了面前的人并非一个普通的少年。他是一国之主,他的王。他的一句话,生杀予夺。权倾一邦,高居九重,任何人的生命在那冷然目光之下都低贱有如蝼蚁,捏碎不费吹灰之力。
当得知被欺骗,被隐瞒,他愤怒与憎恨。但,那又能如何?
一夜无眠,想通的也不过就是这个道理。
弑君的代价是小妹漂泊异乡。近在咫尺,如果他还像上一次那样冲动,也许今天可以一偿为青儿报仇的夙愿。但然后呢?
亓珃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还是像上次一样,明知他的欲求,仍不做任何防范。
是太了解他了吧?苏允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和城府。这样小的年纪,洞彻人心到如此地步,难怪所有人都在他的股掌之上。
“这就是——”亓珃淡淡开口,声音透出丝丝寒意,“你的条件?”
“是。”苏允微微垂首,那样浓烈的压迫与森冷,世上没有人仍能傲首如故。
扬唇,微讽的语气:“苏允,你的人和心还真是便宜。”
家人和十八个孩子的无辜生命,便宜?
苏允微笑:“算是吧。那么,你答应吗?”
“也许吧。”亓珃笑得凉薄,下颚微扬,眼风扫来尽是讽刺与蔑意,“谁让寡人就这么喜欢你的这张脸呢。”
74.何必再装(下)
“也许吧。”亓珃笑得凉薄,下颚微扬,眼风扫来尽是讽刺与蔑意,“谁让寡人就这么喜欢你的这张脸呢。”
笑容一瞬间在苏允脸上僵住。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对待宠人的口气对自己说话。莫名的,心被蛰了一下似,极不舒服的感觉恁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隐藏不住。
“怎么?”亓珃挑眉斜睨,欣赏着他面上的表情,“这就不习惯了?看来,就算寡人答应了你的交换条件,你也未必能胜任得了丹宫后妃之位吧,苏公子?”
那戏谑的眸光太刺目,苏允不由偏了脸。
苏公子?
心里冷哼,可不就是要去做那丹宫里头的苏公子了么?
一股已久违了的嫌厌恶心之感自心底泛上来,努力的,努力的压下去。这才刚开始呢,苏允,你就受不了了么?
苏允抬了眸去,迎上那对漆黑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冷酷的眸,双唇再次弯起,微笑,温柔,无懈可击的完美。
“怎么会不习惯呢?”含笑的轻缓的语声,耳鬓厮磨般的温软亲昵,“君上,我此前的表现,您难道并不满意吗?”
并不意外的,可见那漆冷如夜的瞳仁狠狠的一缩,却没有料到,如同被一鞭子抽中似,连他的身子也掩藏不住的狠狠震栗了一下。
苏允有种报复的快感,笑容依旧温柔,温柔得近似残酷。
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蓄意的伤害一个人。亓珃,除了你,世上还有谁,能逼我到如斯地步!
“所以,从头至尾,你都是在演戏?”
一字一字的在齿间磨碎了问出口,亓珃的手掩上心口。
“不然,你以为怎样?你不会愚蠢到以为我会对一个杀害了自己未婚妻子的男人动感情吧?”
明明那一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已令自己的心揪住,但仍是冲口尽酢貊了这句话。那是一种发泄的冲动,急不可待的就是想要更深的刺伤面前这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几乎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苏允就已经在后悔了。是那苏公子三个字吗?还是那种陌生得令人无法忍受的玩赏的眼神呢?
苏允觉得混乱,分不清,也不想分得清。
不是没有感情的。那些心疼,挂念和柔软,当他还是那个孱弱,任性,让人担心的孩子的时候。不是完全的欺骗的。心里很明白。
亓珃黯色惨白的唇颤抖着,似要说什么的样子,却半晌只是无语。
猛然的,身子又是一震,另一手压过来,死死按住了胸口。一线血丝却缓缓的自嘴角渗了出来。
“亓珃!”
冲口而出一声低呼,意外与震惊都比不上心头的一道锐痛。血色一定也已在脸上褪尽了吧,苏允想都没有去想,几乎成了一种最自然的反应,赶上前一步就把那副颤抖的身躯紧紧搂在了怀里。
“你……怎么了?”
灰白的唇瓣紧抿,长眉深蹙,怀里的人又是那副极力忍耐的模样。每当看到这样的脸孔,这样的孱弱与无助,就会忘记一切仇恨,怨怼,失去理智。只想拥他入怀,安慰他,给他温暖,抚平伤痛。
“滚出去。”
手被狠狠甩开。臂弯中的少年低沉的吼了一声,鲜血自唇边汩汩流下。
“不要动……”
本想按住他挣扎的手,抬眼却正对上那狠决的冰刃似的冷眸。苏允一震,极大的力量袭来,人不由自主踉跄退远。
“亓珃……我……”
那眼神分明冷厉无情,却为何还是那样让人心痛?声音艰涩,苏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滚。”
吐出这个字的时候,亓珃已拭去了唇边血痕,冷冷的目光,冷冷的一个字。高高在上的俯视,不带任何情感,傲慢得理所当然。
片刻前后,孱弱易伤的少年和那遥不可及的王。
苏允垂下眼。
这是第二次看见他真正生气的样子。千年寒冰似的面具下,那颗柔嫩纤感的真心想必已支离破碎了吧?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竟能感应得到。苏允的手亦压在了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竟能忍下心肠伤他到如此!
“我……对不起……”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愧疚过,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绝不会再说那样的话,绝不会!
向天发誓,只要,一切可以重来。
75.并非无情
对不起?
亓珃的唇边浮起讥嘲的冷笑。可笑的,他竟是在向自己道歉呢。
对不起什么?
说了真心话吗?这也是道歉的理由吗?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一个人的心可以死几次,他会告诉他,碰到苏允,你就会懂得什么叫做地狱有十八层,多痛的伤口,即便早已麻木,也仍能被他的轻轻一语刺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喉头腥甜,已是拼命的在强忍,他为什么还不滚出去,害得他又一次要在他面前暴露淋漓伤口,颜面丢尽。
俯身,大口的鲜血涌出来,“哇”的一声如水泼地。
“君上!”门前传来戚玉臣惊惶的声音,脚步声急,当苏允倾身去扶亓珃时,那个青色人影已几步跨入帘内。
不住的呕血令力气丧失殆尽,冷眸含着怒意,制止伸过来的手臂。
“苏允,不要碰我。”
满面愧意的男子怔了一下,手顿在半空,却没肯放下。戚玉臣快步走过来,扶住亓珃,心痛到声哑:“君上,不要紧吧?”
亓珃摇头,扶着他的手坐直了身,神色冷淡:“不过是刚刚喝下去的生血罢了。”
苏允震下了。
生血?那些孩子……的颅血?
侵寒入骨的冷冽眸光自上扫下来,苏允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如此残忍的事,面前的这个人做得出。
亓珃泌血的唇角扬起嘲讽不屑的弧度,下颔微抬,口中冷冷向戚玉臣下了命令:“把苏允带下去。习风院。”
戚玉臣一怔,犹疑着没有动。
合目,是极不耐厌烦的神态,亓珃音色森寒:“寡人的话需要说第二遍么?”
戚玉臣又是一怔,不敢再迟疑,向外招手,“来人,带苏公子去习风院。”
习风院?
顾名思义,是教习男风之地吧。
苏允心下透亮,丹宫的规矩在捕风捉影的传闻里亦略有所知。
进来的内侍走到苏允面前,躬身示意:“苏公子,请。”
这便要从第一步做起了吗?也好。虽然他的交换条件他尚未亲口应允,但事到如今,别无选择的余地。
跟着那名内侍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略略停了下,想要回头还是忍住了。
那真是只是喝下去的生人血吗?还是……如果是内息紊乱而引起的呕血,那么这一次复发会令伤势更重了吧?刚刚那么死命的按住伤口,难道是又迸裂开来了吗?一定很痛吧?
思绪掠过脑海,并不受理智的束缚与控制,走出殿门时心中确实盘旋着这些担忧,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其实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他有复元能力强大到诡异的血脉,还有戚玉臣这样通天动地的人在,世上有什么是真正能伤得了他的呢?
心里明明清楚得很,却还是放心不下,到底回了头去,向帘幔深垂处望了一眼。
——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这么叫人担心了。
苏允临走时的那一眼戚玉臣看得十分清楚。转眸,亓珃冰冷的面庞双眸紧阖,长眉却是深蹙。
其实,也是舍不得的吧。
到底有什么好,那个人?很不甘,但又能如何?轻而温缓的开口,说的却是这样劝慰的话。
“君上,为何不解释呢?其实他对君上也并非完全没有情意的,您……一定看得出来吧。”
“啪”一声脆响,这一巴掌打得十分狠烈。
亓珃遽然张开冷眸时,戚玉臣几乎屏住呼吸。从未见过的暴戾与冷厉,反手又是一掴,恶狠狠的教训。
“记住,不要再在寡人面前提这个人,如果你还想活着的话。”
在如此厉色下,除了垂首只有胆寒。相处这么久,戚玉臣第一次面对亓珃时觉得惧怕。
“是。”
深俯下身,全心全意的服从,从来都是如此。
亓珃微眯细目,盯着他看了一刻。伸了手去,挑起被打出红印的玉色面颊,暖意浮上唇,一笑,足令看的人心动目眩。
“打疼你了吧?”
指尖凝聚寒气在肌肤上轻轻摩挲而过,细致而温柔。
“君上……”
“嘘……”剔透的玉指压住他的唇,摇首,他微笑如春。
“玉臣,你的好,我知道。”
何曾聆听过,这样体贴的言语?
何曾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对自己温柔?
“君上……”
亓珃轻挥一挥手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也累了,你下去吧。”
微弯的眉目,难得的温存,屈起了的指尖游戏似弹掉戚玉臣眼角边的一滴泪珠。末了,又加了句:“不用担心。走吧。”
那样美丽的笑靥为何让人如此心痛?
君上,真的不需要玉臣陪你吗?
玉臣明白,你的心一定很痛。
为什么不解释呢?明明,明明都是误会啊。
欺骗全天下,也不会欺骗那个人。隐瞒实情,却本来是为了让那个人心安。
为什么不好好解释清楚呢?
怕他不肯相信吗?
可是,你应该晓得,只要你开口,那个男人会相信的。他会比之前更愧疚,更心软,更心甘情愿的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