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珃今日特别的好脾气,解下束发玉钗送了他们,又让苏允在孩子额上亲吻。
苏允愈发疑惑,待要问时,亓珃拉住他的手急走。
“快走!”他的声音急迫中带着笑意,“又有人过来了。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爱跟风。我身边可再没其他东西送了,总不能解了腰带给他们。”
“一定要送东西么?”苏允忙道,“微臣身上倒有些随身物什,君上可以拿去用。”
那当然不行。
亓珃没说话,笑意在唇边加深。
送福的习俗只在每年双灯节的灯市才有。帝都的孩子长到五岁时便要“寻福”,那是要在灯节的庙会中找到最出色的一对祈求他们的祝福。
这一对中的父亲会把随身贵重之物送与孩子收藏,寓意前程似锦。而母亲则会在孩子额上亲吻,寓意福泽绵长。
而在北域,男风并不以为异,是以寻福的范围也不仅限于男女情侣,同性伴侣,只要是被认定了出类拔萃胜出旁人的,便很容易被当作是送福的对象。
苏允却哪里知道这些,被拉着一路小跑,到了一座排了长龙的大店门口才堪堪停了脚。
“应该就是这里了。”亓珃避开不停涌向店门的人流,微微蹙了眉道。
苏允遥遥看见人龙的尽头,金子招牌挂在店铺的门楣上,“这便是一口香的老字号?”
“不错。”亓珃点头。
等着买饼的队伍自店门口一直排到了近桥处,长长一条龙似一眼看不到头。苏允不禁也皱起了眉:“好多人。”
亓都也有特别受欢迎的老字号,不过这等盛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大概临近出炉时间了吧,以往也是很多人一早就开始排队。”
苏允望着那长龙不免踌躇:“这要等多久?”
“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吧。”
这么说着,亓珃却分明没有离开的意思,四下张望了下,指着河岸一处道,“你去排队吧,我在那边等你。”
苏允愣了愣,到了嘴边想要劝归的话变成了一个字:“好。”
不知怎的,今日他说什么,他都无法拒绝,顺着他的意,做一些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亓珃抬眼向他一笑,转身便走向岸边柳树。
树下撑了把大伞,有个老头在卖大碗凉茶。
这条街本是京城闹地,今晚更是人山热海,唯独那一个茶铺灯火阑珊茶客寥落。
那也正常,大冬天的谁会去喝凉茶?
卖茶的老头见有客来也不站起招呼,仍是翘腿靠坐在光秃秃的柳树下,抽着旱烟瞧河上的花灯游人,颇自得其乐模样。
亓珃找了个背光处坐下,回头见苏允仍站在原地,直到等他坐定了才转身去排队。
少许,店门处传来吆喝,酥饼出炉,一阵甜软酥脆的饼香被夜风吹拂到人们鼻端。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等了许久的人们都有些许兴奋。虽然心急,却秩序井然。队伍缓慢向前挪动,店家伙计手脚麻利的为各位客人取饼包扎。
“你相好?”
亓珃收回目光,卖茶的老头儿不知何时坐到邻桌的长条凳上,一口叼着烟斗一双老眼笑看他。
眸色凉淡自老头儿的面上绕过,复投向不远处的憧憧人影。
如果有一天,他不是他的王,他不是他的臣,而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生过那么多事。
那,该有多好?
“不是。”亓珃回答。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今天,此刻,不过是特殊日子里的一场意外罢了。
亓珃偏转了目光,不想再看。
“怎么不是呢?”老头儿嘿嘿一笑,“瞧他那模样,也不像是爱吃甜食的。让你这么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一个人挤到人堆里排长队去买饼,可不是相好才会做的事嘛,少年郎你当老头儿眼盲呢?”
亓珃眼望着河岸灯火,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我逼他做的。”
“哟!”老头儿一拍大腿,“看不出来你男人还这么惧内?”
冬天里头买凉茶,这老头本就是个疯汉,寻人开心起来没个分寸, 远近都出了名的,早就没了生意。今天好容易竟有客到,自不肯放过。他本是想凑到客人面前好好说笑一番,却不知怎地见这少年虽柔弱纤细,却周身冰凉渗骨,不敢欺近,这时便尽着性子口上放肆。
他见亓珃虽没着恼,但眼望别处,更不答话,把他当作空气一般,心中痒痒,憋不住的又道:“我说小公子,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也难怪你家男人这么怕你。不过他既然肯听你的,便也说明他心里还有你,你也不必这么灰心丧气……”
249.疯话
耳中聒噪,那老头满嘴疯话,依他的性子早就容不下了,且这个地方腌臜仄逼,也万不是平常能坐得下的地方,但竟也一一忍下来。
亓珃目光微垂,唇角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弧线,自嘲一笑。这个生日,过得果然特别。
老头儿罗嗦了半晌,却得不来半分回应,自觉无趣便也作罢。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佬,盯了一会儿亓珃,又扭头去看看人龙里青年的背影,又转回来看看亓珃,吧嗒嗒抽着旱烟,自顾自傻乐个不停。
“哟哟哟!你这可不行!”
静了半晌的老头忽然的又嚷嚷起来,一面嚷着一面向外就走,“这么拿可就碎了!一口香从来每人只买两块,就是因为不好拿,你这么一包捧着,可不都整碎了不是!”
苏允捧着酥饼往岸边走,冷不防跑出个人来冲着自己大呼小叫,颇吃了一惊。那老头却毫不在意对方戒备神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一手拖住苏允,“快快快,放下来,再这么捧着就全完了。”
饼包在茶桌上放下,摊开,果然有不少已经碎成细末。
“你看你看,”老头儿大声惋惜,“我说得不错吧。那群天杀的黑心店伙计,估计是看你外乡人就欺负,也不告诉人家这饼一次只能拿两个,多了就不好。”
苏允看着满包碎末发愣,万没料到这一口香竟能酥松到一碰即碎。那店伙计问他想买哪种口味,他这才发现有这么多选择,却不知亓珃想要哪种,便每样都买了两件,却没料会是这么个结果。
亓珃走过来看了一眼桌上,苏允颇为尴尬:“这不能吃了,我再去买吧。”
转身却被人自后拉住了。
“不用了。”亓珃道,“从前也爱吃碎的。”
说着伸手捻了半许饼屑放在掌心,低头闻了闻,“桂花味的?”
苏允尴尬:“是。不知君……你爱吃什么,所以都买了些。”
亓珃唇角微微弯起,也不去看他,嘴凑到掌中吃那饼屑。
满口芬芳,都是甜味,香浓入体,心也甜起来。
吃完抬头,男子惊愕的眼神尚未离开他的面颊,似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能吃下这样的东西。
“怎么?”他横了他一眼。
苏允回过神来,忽而忍俊不禁,想也未想抬袖过去,“都粘到下巴上了。”轻轻拂了拂,把吃得满嘴的饼屑自少年的唇边拭去。
“小两口还真是恩爱!”疯老头儿将手一拍,笑嘻嘻道,“真是羡煞我老头儿了!”
苏允一瞬脸红耳赤,忙垂下手,尴尬到了十分。“老伯,这位是我家少主人,你别误会。”
亓珃看他一眼,没作声。
“什么少主人?”老头儿撇嘴笑道,“你们是南疆人吧?难怪这么别扭。没关系,这里是北域帝都,你们这样的男男相亲再正常不过。不必遮遮掩掩的。”
苏允愈发尴尬,却也看出这老头儿说话疯癫无拘,怕是秀才遇到兵,解释不清楚的了。
“走吧。”
亓珃忽而起身,一手拉起苏允向外而去。
250.烟花
两人沿着河岸而行,一时都是沉默。
不经意间放缓了脚步,让夜风轻缓拂上面颊,微凉的触感,不冷,反而舒爽。
仍是那么牵着手,一前一后,苏允的脚步有些迟缓,亓珃没再看他,只那么轻轻握着他的手也不说话。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长长堤岸似乎没有尽头。路过一座又一座通往回程的桥梁,只是这样抛在身后。
越走越远离闹市,路上行人渐稀,云遮弦月,光影暗淡。
“君上,夜深了。”
身后,终于响起男子劝谏的话语。亓珃顿了一顿,慢慢松开苏允的手,却没有回头,仍是向前缓行。
苏允跟在他的身后,沉默一阵,又道:“回去吧?陛下他们见君上久不归去,会着急。”
亓珃慢慢走着,微微垂首,只是无语,半晌方点一点头。
“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似一声低叹,“再走一会儿。”
再走一会儿?
苏允手掌捏紧,不安的感觉滋生漫长。再这样走下去,他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莫名的心悸,想要逃。
刻意的恭谨,他深施一礼:“君上,微臣……”
他的话被帝宫方向传来的洪亮钟声打断。
伴随午夜钟声而来的还有万民齐呼的热浪,而后震天轰鸣,无数枚烟花被射上高空,在天幕绽开一片辉煌。一瞬间,千朵牡丹盛开,万株玫瑰吐艳,深蓝苍穹五色缤纷,花雨纷落,银线如织,夺目绚烂。
“是子夜的烟花会。”
亓珃仰头看向空中。
灿烂的烟火映亮他冰黑的眼眸,点点金芒洒进瞳子深处,一闪而逝。
“好美啊。”
他轻轻的赞叹着。
那烟花,那色彩,那光芒……真美。
美得太不真实。
就如同今夜一样。
短暂的璀璨,梦一般易逝。
子夜一过,他的十八岁生日便也近尾声了。
是该满足的吧。
其实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夜晚,就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在街头,像一对平常的恋人,聊天,吃小吃,买东西,为孩子送福……
若非是今日,若非是以生辰为由,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肯陪他任性陪他疯?
烟花落处,亓珃垂下眼眸。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良辰美景终有尽时。
回首,向那男子微微一笑:“走吧,我们回宫。”
子夜一过,便是帝都雪融之始。玉龙山头白雪融化,天水河一瞬冰融。从此刻开始,便是放河灯的季节。
帝都的百姓都是在烟花会前赶到帝宫中放天灯祈福,而在子夜钟后赶回天水放河灯许愿,如此,方算过了双灯节。
苏允并不知道这个习俗,只见无数人争先恐后都往岸边来。
过了桥,人更是多起来。两人几乎被堵在河边,无数小贩上来叫卖,手中提着琉璃纸扎的花灯。不一会儿宽阔的水域上便燃起灯火点点,随波漂浮,汇成一条流动的灯影长龙。
“外乡人,买个河灯许个愿吧?”卖灯人很会做生意,堵住远方来客笑眯眯的推荐,“这个灯会一直随天水飘到玉龙山下,山神极为灵验,赶在黎明前许愿,什么愿望都定会实现。”
亓珃抬手挥了挥,虽未说一字,冰冷的脸色让所有敢来近身兜售的小贩避之不及。
转首,却有一盏荷花灯被递到面前。
苏允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看这灯做得漂亮就买下了。人太多,反正也走不动,君上要不要放个河灯许愿?”
亓珃略有诧异,看了他一眼,苏允的面容分明尴尬。
亓珃怔了一瞬,这无情而又温柔的人儿啊,若非是他,自己又如何能这般狼狈,心中愈发堵得慌。
“不了。”伸手推掉了男子的好意,轻了声音道,“明知实现不了的愿望,何必还要去奢望。”
这话说得太直白,苏允心中一撞。
多久了,不曾见他如此?
自丹宫清华殿一夜之后,眼前的少年便是昔日的冷漠君王。
对他,他总是疏离的,推拒的,不愿相见的。
是自己,一直放不下,追随他的脚步,来到这里,来到此刻。
却从不知道……也许,那颗心从未改变。
“君上……”
苏允失神的看着亓珃,一时不知所措,却见亓珃摆一摆手。
“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
亓珃语声清冷, “走吧,回宫。”
251.求不得
子夜过后,灯火阑珊,却有漫天烟花燃放,爆竹声四下惊起,仿似敲碎冰河冻土的春雷,响遍云崖大地。
紧接着,锣鼓声一处接着一处,帝都各市坊的戏班早就蓄势待发,只等焰火爆竹为信,新年的第一台贺岁大戏便粉墨登场。
河边放灯的人流渐渐散入街道两旁的大小戏棚,帝都的习俗,名角首演贺岁庆节,这一场戏是不收分文的。
苏允把亓珃护在身后,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向来路前行。
“这边会少人些。”
亓珃在旁指点,两人转入街角一条巷道。
耳中果然静了下来。
子夜时刻,几乎每条街上都有戏班开演,这条横街也不例外,但却并不锣鼓喧天。虽同为贺岁庆节,这几个戏班子依旧檀木轻敲,一众女优男伶咿咿呀呀的仍是上演着雪月风花。
“好久没看云阳戏了,想不到大过节的这里也有。”
亓珃停下步子,举目向楼头歌声处眺望。
“臣陪君上去听戏?”
苏允望着那仰起的希冀面容,想也未想脱口而道。
“不急着回宫了?”亓珃语声微嘲,仍是望着楼头并未看他。
苏允愣一下,脸上微热:“今日君上生日,能尽兴便好。”
尽兴么?
也许吧。
虽知是烟花易逝,空梦一场。
亓珃举步。
且再让这梦再做久些,梦醒时便也了无遗憾了。
二楼雅座,这时分仍多空位。毕竟是双灯佳节,又是一年之始,人们多是喜欢锣鼓喧嚣,鲜有来人听清唱小调。
亓珃找了临窗的位子坐了,看台上一个清秀小生唱完一曲,台下稀稀落落掌声,又走了不少看客。
戏班头儿面色尴尬,便命人抬上一个木制小型的戏台,向台下所剩无几的几桌昏昏欲睡的看客团团作个揖道:“双灯佳节,翔云班敬祝各位来年春风得意,心想事成。云阳小调的曲目大多才子佳人缠绵悱恻,与今晚佳节气氛似不太适宜。本班新做了一出傀儡戏,用的是旧调子,戏文却热闹,给各位助兴看个新鲜。”
他这一番话起到了些作用,有走到楼下的又折返回来。
锣鼓响起,小戏台上果然出现几个人偶,在细线牵引下翻腾跳跃,是一出热闹的《醉打金枝》。云阳调的慢条斯理也被急促的鼓点催得快马加鞭,调子还是那个调子,味儿却全没了。
不过,果然是热闹喜庆。
看客起先看得新鲜,听了几出便也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相继又走了不少。戏班老板于是再出新招,各桌送美酒一坛。他这戏班才在帝都落脚,怕看的人少兆头不好,想尽办法留客。
“班主,”有那熟客建议,“还是让郑老板上来唱吧。这傀儡戏热闹是热闹,却不是云阳调了。”
众客纷纷附议。
亓珃本是起身要走,听见重唱云阳戏便又坐下来,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
苏允却不知他今日何来如何耐性,方才一阵乱锣分明已把两道弯眉拧紧,却是忍到这时也未说要走。
郑老板就是之前清唱的那个秀气后生,重新粉墨登场着了一身女妆,粉衣云袖,站定了,一嗓子亮出来,全场顿时静下来。
窗外阵阵爆竹烟花声响,楼里却意外安静,只有水磨似的嗓子悠悠柔柔的缠绕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