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奔驰,近晚时分,王驾及扈从车马进入北路第二大城揽月城中休整。
第二日依旧早起赶路。
跟随御林军车队而行,苏允不再需要加速疾驰,便为绻心借来一辆马车,他仍骑马随行,与殿后辎重一起马不停蹄赶路。
五日之后,王驾抵达亓国北关。
说是亓国北关其实并不准确,只因任何宗国与帝国疆域接壤之处都会立有雄关,但此关却并不真正属于宗国,帝国军马在此畅通无阻,并不因地图上的无形国界而不敢逾越。
在云崖帝国,普天之下,宗国之内,莫非皇土。
所以城池,子民,包括宗国国主在内,都为云帝陛下所有。
天下之大,无有能出陛下股掌之城,之关,之人。
亓国位于帝国南疆,那座分割帝国疆域和亓国领土的雄伟关隘便被称为“南关”。
南关者,帝国之南关也。虽然在亓国的地图之上,此关在最北端,但仍旧以南关二字命其名。
绻心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水——云河。
南关阙城池高大雄壮,比起映日城更叫绻心叹为观止。但,当他看到城北门后十里之外的那一条银色长河时,刚刚被南关引起的震撼立时土崩瓦解。
映日城,南关阙,无论如何美轮美奂,雄伟壮阔,但那毕竟是能工巧匠,人力所能为。
云河,却非人间之河。
天上神水,人间云河。
世人传颂的帝国第一大河,并非由普通江水注成。
十里之外,云蒸霞蔚,绻心如入梦幻之国。
那条横贯帝国东西的银色长河竟是由天上云霞幻聚而成,似是有形之水,却又飘渺不定,方圆十里都若仙境。
一缕神光自河的对岸普照而来,亓国边境的初春暖阳似也要在这片梦幻之地退怯止步。
当绻心透过层层迷雾向北远眺时,眼前所见只得一片雪色银光。
云河之北,便入帝国疆域。而那一片广阔的领土,似乎都笼罩在极高之处投下的一片神光之中。
无需日月,天地同辉。神秘莫测,难以窥探。
绻心很久没有闭合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
他的身侧,许多从未来过帝都的亓国军士官员亦被眼前奇景震撼得无以复加。
这,就是云帝陛下高居与上的北域云渊大地了。
除非亲眼看见,世上凡人如何能想象,天地之大,竟能有这般恍若天域穹窿的神奇国度。
此行祸福难料,吉凶未卜。但到了此处,不少人甚至在想,如果真的能有幸踏足云渊大地的话,即便丢了性命,这一辈子也算是值得了吧。
绻心也是这么想着,情不自禁的靠到苏允身边,拉住公子的衣角。
苏允回头来,向着震惊的少年和煦的微微一笑。
“很震撼,是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跟你一样。”
绻心惊讶的问道:“公子之前就来过北域?”
“是的。”苏允缓缓点头,思绪似被牵扯到遥远的往昔。
“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亓逻两国尚未交恶,我们还与逻国的少年结交同游。”
我们?
绻心留意到这个字眼,张了张唇并没有真的问出口。
公子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平静温淡的面容上分明流过一丝悲伤。
他是想起了什么人么?悲伤应是给予这个人的。而这个人又在何处呢?
191.往事
故地重游处,往事不堪回首。
当时年少轻狂,一人单骑就敢带着女扮男装的她横渡云河往帝都赏雪。
那一年,他们才多大?青儿十四?自己也近双十了。
记得是自己金榜题名的前一年。那时东逻的入侵尚未开始,两国边境安稳,先王发奋图强,举国一片欣欣向荣,一切都如初春的柳条儿那般清新美好。
一路并辔而行,女儿身的她骑术却一点儿都不逊色,并肩齐驰的畅快满足,让他觉得这一段旅程将会是此生最幸福的回忆。等到他们成亲,生子,白首到老,行将就木牵手聊起,甜蜜仍会在心间,此生已无憾了。
在帝都游乐,邂逅逻国的少年卢乐。直爽的少年很快便喜欢上了他那娇柔飒爽的未婚妻。他与阿乐甚至还为此斗酒逞勇,却在最后成了莫逆之交。
阿乐说,苏兄,你若对阿青不好,我一定把她抢回来。
他与青儿闻言莞尔,相视着,浓浓的缠绵都在目光里,无需只言片语。
往事……哪堪回首。
如今烽烟四起,云河两岸也已哨岗林立,不复当年自由通行之便。没有帝国印信,想要渡到北岸入云渊大地必要经过重重审核,等待十数日或者更久,方能成行。
亓国国主入都却是云帝陛下的特旨,是以早有使臣将入北域的图牒文书送到南关。
王驾一行抵达南关时,日已偏西。
横渡云河需时两日,且中间会穿越冰岩谷底,以日出时出发为佳。是以迎接王驾的帝都护卫使通知南关守城官员安排食宿,将亓国国主及其随行大小官员亲军兵士等送入城中安歇一夜,翌日再行出发。
苏允带着绻心宿与外城驿馆之中。亓国市镇城池多富庶繁华,即便边关亦人烟稠密,街市热闹。傍晚吃过饭,绻心回到客堂。以往每到一个大城,公子都会带着他四处走走逛逛。绻心习惯了公子对自己的纵容宠爱,此时亦充满期待的等着公子出门。
苏允却无心在伤心之地多做逗留,吩咐绻心自己去逛路上小心,便早早回了卧房休息。
看到公子如此黯然失魂模样,绻心哪里还有出去游玩的兴致。沏上一壶茶送进屋里,有心劝慰几句,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允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勉强笑道:“连日奔波有些累了,这就睡了。绻心,时间还早,你出去逛逛不妨事的,南关的夜市也很热闹。”
“嗯。”
绻心乖巧的点点头,出门来回头看时,见屋里果然灭了灯烛。
公子大概真的累了吧。
这样想着便也回了房,早早睡了。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才有了睡意。苏允朦朦胧胧中仿佛听见外面有人声马蹄,实在太困顿便只睁了下眼又睡着了。
行旅中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不过眯了少许,醒来时仍是日出时分。
绻心早已候在廊下,听见屋里动静便端了毛巾与洗脸水进来。不等苏允说什么,他又转身出去,往厨下取早饭去了。
苏允叹了口气。这孩子,无论如何劝都还是这么当他做主人一样周到细致的服侍着,这让他很过意不去,却也无法可想。
清晨中的南关城分外宁谧。来到院中,大部分的随行官员尚未起身。苏允略感诧异,此刻辰时已到,照理应该收拾行囊,随时准备出发上路才对。
走出驿馆,驻营在外城的御林军和禁卫营亦人声悄悄,冉冉升起的炊烟与朦胧天光融于暗蓝的天空之上,军士们的早餐尚在准备之中。
这一下连绻心也看出了不妥,“公子,不是说今天要早起赶路渡河么?怎么连柳将军他们都起得这么晚?”
苏允摇头,心知必是出了变故,却想不通到底会有何事发生。
向营门守兵出示了随行腰牌,一路被领着来到主帐,柳严霜听见亲卫禀告已在帐门处等着他来。
一见面却是被找的那个人更觉惊讶。
“苏大人不知道么?王驾已经启程了。”
“什么?”苏允吃了一惊,“既然已经启程,为何将军会在此处?连贴身金吾卫似乎也留在了城中?”
柳严霜不由更加诧异了。
“苏大人昨晚没有听到传报?云帝陛下派来御前护卫亲军,专程护送君上入都。所有随行侍卫官员都不得再跟随渡过云河。”
竟有这种事?
苏允愣住了。
昨晚,他睡得很迟,却入房很早。也许,正因为此,才错过了这样重要的消息?
“连贴身侍卫都不能带么?”苏允皱眉,“那么君上的安全……”
柳严霜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就是不让带武将,文官反而可以通融。那亲军统领十分嚣张,说是有他们这一队帝国高手护送,亓主安全有何可忧?近年各国兵士都不得入北域半步,这是云帝陛下的旨意。”
“君上怎么说?”
“君上没说什么。既然是陛下御旨,大概君上也不好违逆吧?虽然这么做无异于将人软禁了。”
柳严霜说着浓眉锁得更紧,担忧不安之色溢于言表。他看了苏允一眼,不掩惊讶之色。
“苏大人,连你也未接到随行的传唤么?我知道冯太医是跟着上路的,苏大人你其实也算得上是医官文员,照理应该是可以跟行的。”
这是……故意为之的吧?
苏允向柳严霜抱拳一礼:“柳将军,可否借军中九逸良驹一用?”
“当然可以。”柳严霜毫不迟疑的道,“苏大人这是要追过去?王驾走不多时,快的话应该可以赶到!”
“好!”
苏允再不迟疑,再一抱拳,转身而出。
192.追
跨上神骏,冲出营门时,看见了满脸焦急的绻心一直等在门口。苏允想了一想,略减马速,伸手过去:“绻心,上来!”
“嗯!”
绻心最害怕的事就是公子丢下自己,连忙拉住那只温暖大手,也不用他用力,身子呼啸一声,便已安然坐到了马后。
“抓好。”
公子的手在他背后按了一下,绻心驾轻就熟的抱住控缰人的腰肢,耳畔一阵风起,人似腾云驾雾一般,飞也似的向前急奔而去。
云河之畔,终于赶上了那一队人马。
御辇换了雪白色八乘大车,被几十名人高马大的云帝御前亲卫军簇拥在中央。
苏允在离队伍几丈之远停下,绻心跟着跳下马背,尚未站稳脚跟便冷不防被扑面而至的一股劲风弄得一个踉跄,不是公子扶他几乎就要仰面栽倒。
驱马上前来询问的帝都侍卫足有亓国一般子民的一个半人高,雪白的高头大马亦比御林军的良驹要高上一个头。飞驰而来时卷起的尘沙直把人的眼睛迷住,绻心要用手挡住脸孔,才不致被那侍卫横握在手的长枪所反射出来的刺目银光给弄盲双目。
帝国的人都是这么魁梧雄壮,气势汹汹么?
绻心有些胆怯的向后退了一步。如果可以,他希望掉头就跑,跟这样的人面对面,即便看上一眼也会让他喘不过气来,冷汗直冒。
公子却迎面走了上去。
绻心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公子会武,且功夫不弱,这他晓得。但是比起那个侍卫的长抢和大马,现在公子手无寸铁的立在当地,倘若冲突起来,可有任何胜算么?
“来者何人?”
侍卫似亦被只身迎上前来的这个男子惊了一惊,就在将要冲到之时顿住缰绳,高声喝问。
“在下亓国御前奉旨及太医院一品医官苏允。”
报出这两个已是过往的官职是不得已的事。苏允从容弯腰向帝国亲卫行了一礼:“这位将军,烦请通告吾国太医院院使冯乙一声,苏允有要事相见。”
那侍卫翻身下马,顿了一顿,皱眉道:“你家君上业已登舟将渡,冯太医大概也随行而去了。你有什么事,等亓主回銮再禀告吧。”
已经走了么?
苏允心下一沉。
远远眺望,果见云雾弥漫之处露出巨大舟楫的一角,船首一面旗帜高扬,金凤昂首,银色滚边,正是云帝的御用之物。那船上人影憧憧,舱内已垂下御寒锦帘,确实已准备待发了。
苏允不由自主跨前一步。
这是要赶不上了么?到底是不肯让他跟去帝都么?
“你真的有要紧之事?”
突然的,那挡住他前路的侍卫问道。
本想将人赶走,却不知怎的,目光落在眼前男子的俊逸面容之上就舍不得挪开。那侍卫心道,都说亓国出美人,想不到除了亓主那样美过天外飞仙的人之外,这般朗朗青眉的男子也让人这么心动。
就这么动了恻隐之心,分明的,瞧得出赶来的男子心急如焚,像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似要舍去性命也要追回来一般。
苏允深深吸了口气,“是。事关我君上圣体安泰,还请将军通融。”
“好吧。”侍卫点头道,“你且在此等一等,我去看一看情况。”
“多谢将军!”
彬彬有礼的举止,急而不乱的镇静神容,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侍卫有些不舍的移开了目光,转身上马,向河畔驰去。
等了不多时,那侍卫折马而返,身后跟着两人两马,一个是冯乙,另一个却是亓珃贴身内臣连芳。
侍卫将人引至,并未下马只向苏允点头:“很快就要开船了,有什么话,快些交代。”
说完便掉头而去,丢下冯乙连芳不理。
“苏大人!”
冯乙和连芳看见苏允都脸露喜色。
冯乙道:“苏大人来得正好。未曾想到未入北域已寒冷至此,君上素来畏寒,不知病情可会反复,我正为此忧心不已。”
苏允沉吟道:“冯太医上路,为何不知会苏允一声?”
“这……”
冯乙一时语塞,转眼去看连芳。
连芳苦笑一声:“本是要去传报苏大人的,可是陛下亲兵催得甚急,又不许禁卫营和御林军的人稍离营地半步。苏大人昨晚宿在外城,今日早起君上便令所有人启程赶路不得拖延,是以……”
其实有想过提醒一声,但冯乙与连芳等贴身内官都明白苏允的名字不是轻易能够在少年君主面前说出口的。
苏允心中也很明白,遂道:“连公公,可否与帝都亲卫通融,我本是医官文员,应也可随行入都?”
连芳连连点头:“其实,有苏大人在会好很多。您虽是文官,却有一身好功夫。如今君上身边连一个识武的人也没有,那帮亲卫军又个个凶神恶煞,也不知陛下心意如何,这一路北上,简直与软禁没有分别。”
他说这话声音压得很低,除了苏允冯乙之外无人能闻。
苏允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请公公向亲卫统领通报一声。我想多一个人应该无碍?”
冯乙略有沉吟插了话来道:“应该无碍吧。方才拦截苏大人的侍卫便是亲卫营副统领乾鲲。看样子,他对苏大人颇有照顾,不然也不会帮我们传话了。只是……”
他又望了望连芳,连芳当然懂他的意思,也是皱眉沉吟,接着话道:“只是君上的意思……苏大人且稍候,等奴才去禀明君上。”
“不。”苏允却一摆手,“只要乾鲲首肯,我便登舟。连公公,你等我上船之后再将此事告知君上。”
“这……”
连芳愣了一愣。这不啻先斩后奏?君上若怪罪下来……
“君上若怪罪下来,由我一身承担。连公公,请你务必照我的意思去做!”
难得的用了如此强硬不容拒绝的口气。连芳眼里的苏大人从来都是恭谨温和的。仍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便垂首,“是。”
冯乙却似松了口气,想说一句,“也唯有此才是上策。”却到底没敢把心中感受真的说出来,向苏允微微一笑,跟着连芳转身走了。
193.知道了
知道是冯乙辖下太医院的医官,又有亓主贴身的大太监担保,乾鲲很爽快的就下令放苏允登舟。
因着那份毫无来由的好感,这位出名不苟言笑的御前铁面亲卫统领甚至还默许了那男子身边的小侍从随行。
对于乾鲲来说,像苏允这样的人实在是看之不厌,些些无伤大雅的通融施惠,只要能让那男子展眉舒心,他并不吝啬。
然而自惊鸿一瞥开始,这位让人挪不开眼的清俊男子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拘束包裹,细细留神他的言谈举止,竟是没有一刻能真正的展开蹙眉,放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