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景色比来时别有不同。众人心情悠闲,赏玩风景,不觉路程遥远漫长。
半月后来到云河河畔,对面便是南关,亓国的土地了。
春潮泛滥,云河的这个季节无法行舟。
姚金麟请示亓珃,一队人马修整半日,第二天绕道歌魅山,由峡谷中的山路渡河归国。
歌魅山一带人烟稀少,乃是云河上游,传说中的仙灵降世之地。入山通道狭长,一线天在头顶,隐隐可见佛光。山体被云河雾泽环绕,云山雾海,十分缥缈神秘。
姚金麟却是走惯了这条路,解释道:“这里看似深邃,其实不过是个普通峡谷,从这条狭道走过去便到了云河对岸,比撑舟更为方便。”
亓珃问道:“从未走过此路,大概是怕山中异兽?”
姚金麟点头道:“亓主猜得不错。此前亓主入都都是春夏之交来,秋末走。那时正是山兽活跃之期,而云河风平浪静,因此选走水路。”
忽听后面一阵骚乱,乾琨怒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嗖嗖风声响起,紧接着无数声刺耳惨呼。
亲卫营都是军中顶尖好手,若非痛到极处,绝不会发出如此声响,姚金麟脸色一变,乾琨在后大喊:“有人在崖上埋伏放箭,保护好亓主冲出狭道!”
饶是他警告及时,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姚金麟拔剑出鞘,挥舞出一道漫天箭光,人已跃上车顶,大喝道:“快走!”
驾车的侍卫右臂中了一箭,忍住剧痛,挥舞长鞭为马匹挡住箭雨,“驾!”一声大喝,两匹战马吃痛撒啼狂奔,
姚金麟在车顶奋力稳住身形,竭尽全力护住车盖周身,但箭矢如煌,竟是完了一波又来一波,眼见有漏网箭矢刺入车盖之内。忽而眼前一闪,一道人影冲过箭雨跃上车盖,反手挑落射入车窗的羽箭。
“苏大人。”姚金麟大喜。
苏允双手持剑,每一次挥舞都准确无误砍落箭头无数。姚金麟松一口气,眼前一黑,马车颠簸,他再站不稳,向车下滚去。
苏允百忙之中伸手拉他,姚金麟胸口中箭,自知不能活了,推开他的手道:“是逻国人,应是冲着亓主来的。苏大人小心。”
苏允眼见他滚下车盖却救不得,车轮碾过尸体和满地鲜血,一片惨烈。
亲卫营数十人,奋力保护亓国四辆马车冲出峡谷,死伤一半。山崖之巅,有黑色身影冷厉而立,一挥手,几条黑影自崖壁上如鬼魅似摇荡而去。
逻忻嘴角一抹冷笑。
“是我们太大意了。”乾琨双眼通红,回头看了一眼满地尸身,仍旧难以置信,“逻忻他疯了么,对亲卫营下手,不啻公然向陛下挑衅。”
亓珃走出马车,遥遥望着山巅,那里已无一人。空荡荡的峡谷只有冷风凄厉,仿佛为逝者哀嚎。
“他是真的疯了。”亓珃声音冰冷。“乾琨,你领亲卫营回都,将此事禀告陛下。”
乾琨道:“我等奉命保护亓主归国。”
亓珃道:“你送寡人至南关便可。逻忻不敢与你们正面冲突,可见人手不多,南关有自国都带来的五千精兵,料不会有何变故。”
乾琨想了一想,逻忻此刻像是亡命之徒,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推测,这世上能让此狂徒俯首的也只有陛下,遂点头道:“我们速回报信,亓主受惊了。”
274.别
众人来到南关,柳严霜,余风等一众被滞留的武将听闻消息,列队出城门迎候国主王驾。
国主平安归来,消息传去国都,朝野内外十分欣喜。
当日,乾琨领着幸存部将连夜出发,原路赶回帝都。
连日路途劳顿,随驾官员都十分困顿,自有南关州府在驿馆安排食宿,回到故土,总算可以安稳睡上一觉。过峡谷时,虽有亲卫营奋力保护,亦有不少人被刺穿车壁的流矢所伤,伤者皆得特旨抚恤,留在行宫左近庭院休养,专人看护疗治。
连芳亲自去庭院看了一回,入殿时见亓珃望着面前碗筷出神。他快步过去,悄声道:“君上,奴才问过绻心,苏大人只是被流矢划破手腕,伤势并不严重。”
“是么?”亓珃回过神来,举箸继续用膳。
连芳忙道:“菜凉了,等奴才叫人换热菜上来。”
亓珃点点头,扔下筷子,微蹙了长眉,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在峡谷时,姚金麟翻落的尸身扎满羽箭,可见车顶上遇到的袭击如何猛烈。但是他的车内却似有铜墙铁壁,没有半支箭矢可以透窗而入。方才留意,苏允的半边身子都似浸在血水里,原来只是轻伤么?
亓珃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站起身。
几个小太监上了新的菜肴,连芳担忧劝道:“君上,鞍马劳顿,吃过饭再去看吧?”
亓珃推门而出,连芳知也劝不住,忙跟着出来。
春寒料峭,南疆夜晚的风带来丝丝寒意,几支雪白的杜鹃从庭中伸出枝头,风中摇颤。
亓珃在花枝下止步,抬首,一片花瓣正飘摇坠下,他接在掌心,有些茫然。
连芳道:“苏大人住在东厢房,奴才去通传君上驾到?”
亓珃愣了片刻,摇头,“不了。”转身向来路而去。
连芳呆了一呆,不是来探伤的么,怎么就走了?
翌日亓珃在行宫正殿召见诸臣。随行官员以礼部尚书易容山为首,文官内侍二十余人,一路伴驾随行有功,多有恩赏抚恤;武将大多留守,御林军统领柳严霜,金吾卫余风,及南北营都督郑放,蒙冲等,亦有褒奖。
朝中昨日听闻消息,午后便有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向国主禀明近日政务,各部派遣迎驾官员已在路上,为回銮做好准备。
亓珃随手料理了这些杂事,下旨明晨启程还朝。
群臣告退,亓珃道:“苏大人留步。”
苏允脚步一顿,转回微微躬身:“是。”
连芳阖上殿门。
亓珃看了一眼他包扎绷带的右腕:“伤势如何?”
苏允目光微垂,声音恭谨:“皮外之伤而已,有劳君上挂怀。”
亓珃静了一刻,抬手将一封信笺扔在他脚下。
“这是寡人手谕,此去泸城可畅通无阻。”
敛容垂目的男子似怔了一下,“微臣……想护送君上回都之后再走。”
“不必了。”刻意冷淡了声音,亓珃语气微嘲,“免得又生误会。”
苏允顿了顿,双膝着地跪倒:“既如此,微臣拜别君上。”他似要抬头,终究只是垂首,“君上保重。”
亓珃道:“你也保重。”
苏允叩头与地,礼仪周全,倒行数步,而后转身,快步离去。
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门被拉开又阖上。
亓珃扯动唇角,笑了笑。
手在空中漫无目的的扬了扬,然后压在心口。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做个了断。
记忆里,他那一剑刺得很深,以为再活不下来,到如今伤口也结成了疤。
临姨说得很对,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是呢,没什么放不下。
那透心的疼痛,那无尽的绝望。
会放下,会放下。
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放下。
总有一天。
到老,到死。
会放下。
275.围城
入夜时分,南关城大街小巷一片宁谧。青石板上响起“得得”急促马蹄,夜深人静之中听来格外刺耳。
亓珃被急报吵醒,面色阴冷,坐在殿前御座。下面文臣武将人人面色凝重,殿内静可听针。
门外传来脚步声。南关都督黎耀升匆匆而来,进门纳头就拜:“君上,南关现有守军八千人,分在四门。各门已备好箭矢,火油,撞杆等守城用具,一切准备就绪。”
众人都是在睡梦中得知紧急军报,赶来殿上都有些恍惚,直到此刻才有如梦初醒之感。
易容山仍不可置信的问道:“黎将军,你的哨探真的没有弄错?此乃大亓南关,也是北域接壤之城,真的有近万人逻军向这里奔袭而来?”
黎耀升脸色铁青,答得斩钉截铁:“是真的。”
易容山呆了一呆:“这……怎么可能?陛下旨意已传遍天下,若逻国敢侵犯大亓,便是与北域为敌,有灭国之罪。”
左营都督郑放沉声道:“易大人,陛下亲卫营护送君上回朝,不是在峡谷遇到逻忻偷袭么?如此说来,逻忻是早已不把陛下旨意当回事了,如今来犯又有何意外?”
易容山怔怔点头:“话虽如此,但那时他人单力薄,只敢偷袭,却如何能在瞬息之间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来犯?”
“他是早有预谋。”冰冷语声自上传来,众人心中俱都一凛。
亓珃交叉双手放在胸前,一脸冷意。
大概在入帝都之前,逻忻便做好了打算。峡谷袭击不过是为了拖延他们行程,而这一万兵马早已埋伏在左近,得到急令便日夜奔至,大举来犯。
只是能将姚金霖等人的行踪探得如此明白,只怕亲卫营中亦有内应。
风子笙么?那是临姨最信任的贴身侍卫,原来也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举。
亓珃微微冷笑:“逻忻,与帝国为敌,你是真的疯了。”
众人听得一头冷汗。逻军的嗜血凶猛,亓国上下无人不知。南关素不屯兵,守军虽近万也非精锐,抵挡敌人千军万马简直是螳臂当车,大概守不到一日便有失陷之虞。
柳严霜与余风互看一眼,不约而同跪倒于地。
柳严霜道:“君上,敌军来势汹汹,居心叵测。君上一身系社稷之重,不可冒险。我等即刻护送君上启程归都,李非凡将军十万精兵在三清城中,我等誓死保护君上安全抵达。”
左营都统郑放亦跟着跪地道:“柳,余二位统领所言即是,请君上即刻启程。末将领所辖五千兵马留在南关与黎将军一同御敌,誓死保护百姓城池,血战到最后一口气。”
他说得慷慨,众人心中一震,都知留下必死无疑,连带城中数万百姓,在逻军铁骑之下,定会屠烧殆尽。
右营都统蒙冲双眼一热,也要跟着拜倒。却被易容山抢先一步道:“不可。郑都统,蒙都统,你们所辖兵马万人是随驾护君之用,南关沦陷之后,逻军必会追击,你等跟着御林军一起保护君驾,安全撤到三清城。”
黎耀升听得心中一片冰凉。他来之前还抱着一线希望,听闻云帝亲卫营已赶往帝都报信,逻军不顾陛下旨意来犯,帝都必有援军不日而至。逻军虽然恶如猛虎,但以御林军两千人马,左右营一万精锐,再加上南关守军一万人,这两万多人一起发力,守住这座城池几日,或许并非毫无可能。但如今,听这些朝中大将达官所言,竟都是完全放弃南关的意思,一心只想护送君王安全。那他城中的这数万百姓,岂非真的是要生灵涂炭了?
蒙冲听易容山所言,微有沉吟,郑放是个热血汉子,心里想的倒是与黎耀升相仿,摇头道:“易大人,虽说希望渺茫,但我等拼了性命,等到援军来救,数万百姓免遭蹂躏亦非绝无可能。”
他跪前一步,向上拱手:“君上,请让我留下,为南关百姓尽一份心力。”
“报——”探马急报入殿,“禀君上,各位将军,逻军在城外五里,并无扎营修整,已向北,东,西三门合围而来!”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想不到来得如此之快。
易容山更是急了:“郑都统,君上安危与一城得失,孰轻孰重,你仔细掂量!”
郑放血性上来,并不看他,昂首道:“请君上定夺!”
亓珃微微抬眼,众人停了声息,所有目光望上来。
“南关都督黎耀升。”
“末将在。”
“领你五千人马守西门。”
黎耀升一愣,抱拳:“是。”
亓珃又道:“左营都统郑放。”
郑放高声应答:“末将在。”
“左营五千人马守北门,逻忻的正面攻击应在此处,你的精锐莫叫寡人失望。”
“是!”
“右营都统蒙冲。”
蒙冲立刻跪倒:“末将听令。”
“你守东门。逻忻人马不多,但也可能增援,东门是他增援兵力的来路,你也要仔细。”
“末将遵旨!”
亓珃颔首,又道:“柳严霜,你领御林军两千在南门开道,护送百姓撤离。逻忻后援若至,亦会在此门围劫,你的任务便是开出一条血路。”
柳严霜肃然道:“卑职领旨,绝不辱命!”
余风跨前一步:“君上……”
亓珃摆手:“金吾卫护驾,随寡人中军督战。”他再扬手,“帝都援军三日必至,守住这三天便为你们庆功。好了。时间不多,速去准备,各军就位。”
众将齐道:“遵旨!”
顷刻之间,大殿之上众将被分派得干干净净,易容山如在梦中,看最后一个人走出才喃喃道:“君上……”
亓珃道:“易大人,寡人也有任务给你。亲卫营若遭逻忻劫杀,消息传到帝都便要慢上数天。三日援军不至,逻忻攻破必屠城。你领属下能员协助城中官吏将百姓集结成队,以最快的速度撤离。到时我们弃城而走,希望留下的人不要太多。”
易容山在朝中为官多年,只知座上这位少年君王冷厉淡漠,刚愎自用,杀伐决断,毫不容情。却怎料到今日的情形?一时间五内巨震,好半天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君上仁慈,为我百姓以身犯险……”
亓珃皱眉不耐烦打断:“好了,你那些歌功颂德的话留到回都再说。去罢。”
276.危城(上)
苏允赶到殿前,正是众将领命纷纷而出之时。下午辞别之后,并未就走,吩咐绻心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便要上路,却未料战事陡发。
亓珃听见通传并不意外,见他进来一点头道:“你随易容山一起安抚百姓,组织撤离。”
苏允向上看了一眼,抱拳道:“君上,苏允虽是文官,亦有武功,可助军御敌。”
亓珃看也未看他道:“你伤势未愈,不可参战。”
苏允愣了一下:“只是皮外伤……”
亓珃不耐烦打断:“不要逞强。协助撤离,这是王命。”
久违了的冰冷语气,强硬决然,无法再说任何话语,苏允仍是顿了一顿,躬身:“是。”
易容山与苏允告退而出,拉住他皱眉道:“苏大人,我还以为你会劝君上离开。此举……实在太过危险。”
苏允有些怔然,半晌方笑了笑道:“逻忻是冲着君上来的。若君上走了,那么南关便会成为一座人间地狱。”
“可……”
“走吧,易大人,君上心意已决,劝也无用。而况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救百姓于水火,咱们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南关百姓三万余人,家家户户闭门安睡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虽然近年各国交战,但因此城邻近北域,兵祸从未降临,此时突听大军来犯,又是嗜血逻军,不由心胆俱丧,女人小孩哭成一片,人人手足无措。
亏得易容山苏允等都是京中干员,帮助南关府官员安抚百姓,收装行囊,编队撤离,才使得一切井然有序,快速成行。
这一忙,再抬首,天光一线,东方已露鱼肚白。远处云河春潮涌动,发出隆隆轰鸣,水天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