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战鼓声响,天际白雾似也被震撼,混沌翻滚,地面隐隐传来轰隆雷声,似千军万马奔腾而出。刹那间,北方传来喊杀声,继而东西两面亦刀兵相接,嘶喊惨叫刺破清晨迷雾,与战鼓雷鸣乱成一片。
“开始了。”苏允喃喃道,眉头紧锁,看向外城正中央的观战高塔。
塔上,余风拨开乱射而来的箭矢与攻城车投来的火把石块,焦急道:“君上,这里太危险,请君上移驾。”
亓珃紧蹙长眉,脸色亦已变。
想不到逻军勇猛至如此地步。攻城不过半个时辰,逻军已突破城下壕沟,登梯攻城。南关城城墙巍峨,守军射箭如雨,本以为可以压制至少半日,怎料,逻忻训练的这支军队根本是亡命之徒,人人不顾性命,即便被射成了刺猬,依旧不退反进。后面的人几乎是踩着前面人的尸体向前冲锋。眨眼间,城下已是尸横遍野,至少损失数千人,但逻军不管不顾,剩下的人力照样登城硬攻。
此时,三面城墙已满是逻人,守城军与云梯上的敌人近身肉搏,劣势大显。北面城门更是主攻之地,无数逻人奋力冲杀,被城头亓军撞掉多少云梯,便有多少云梯重新搭起。双方在城头展开激战,几乎未到一个时辰,城头优势尽去,眼见不断有敌人冲上,几乎就要守不住。
亓珃拨开余风挡在身前手臂,向前一步,指着一处道:“弩箭,射下那人。”
金吾卫是国主近侍,格斗弓弩俱是上乘,虽未上过战场,但人人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此刻各配一部特制弩箭,射程比一般弓箭长三倍,可射杀五百米外的敌将。
亓珃话音刚落,便有三支弩箭同时发出,只听城头上惨呼连连,刚刚站稳脚跟的敌国猛将被刺穿喉咙,向后翻滚,带动云梯,无数逻军跌下城去。
城头上郑放抹一把额头冷汗,这一批敌人以刚上城来的敌将为首,若被他占据城头,那么所有亓军都不是对手,这一处城墙便要易主了!
他转回头来,看到不远处观战高塔上银色盔甲耀目,一个略显孱弱的身影站在初升的旭日之中,外面喊杀震天,血流成河,他的面容沉静依旧,安稳如山。
郑放心中一定,回头大喝一声:“弟兄们,君上在此。南关不容有失,拼啊!”
随着他这声大喝,身后又有无数强弩之声响起,弓弦振处,城头一片惨呼,几乎所有攻上来的敌兵立刻被射飞出。
“南关不容有失,拼啊!”
众军齐声高喝,士气大振。
277.危城(下)
“报——西城黎耀升将军被敌将射中要害阵亡!兵将损失惨重,军心大乱,请君上定夺!”
亓珃脸色不变,指一指余风:“你去。”
余风大骇:“君上……”
亓珃厉目一扫:“西城失守,提头来见。”
余风脸色惨白:“君上安危……”
亓珃摆手:“留下五十人护驾,其他人跟你走。”
余风不敢再多言,挑了精锐留下,立刻带人去西城助战。
喊杀声愈烈,逻军登城云梯受阻,集中火力用攻城车投石放箭,城头亓兵被压制,纷纷后退,逻军乘势反扑。城头守军射程不够,远远看着只能干着急。
亓珃看得清楚,转身问道:“若在城墙口,你们可有把握射下车内之人?”
金吾卫道:“有把握,可是……”
亓珃率先而出:“去城头。”
那金吾卫跪地不起:“城头太过危险……”
亓珃反手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取过他的弩箭,翻身上马。众卫士大惊,急忙打马跟上。
城头火光箭雨,亓珃眯着眼,盯住最高一座攻城车,搭弩于臂,巧扣机簧,“馊”的一声,弩箭飞出,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射向车中。
“偏了。”亓珃微微哼了一声,回头道,“看清了么,就射他。”
几个金吾卫士同时应和,开弓放箭。
那车上之人遥遥站起,手臂伸出,似指向这里。弩箭飞至,他亦不闪,将手上长剑轻挥,羽箭纷纷跌落。
弩箭机簧所发,即便百米力道不减。众卫士大惊。
亓珃凝视对面黑袍战将,目色冰冷。
逻忻望向城头,那银色身影在火光喊杀中极为刺目。他想不到他会亲自督战,此刻见到,嘴角泛起冷笑。
亓珃,你是我的。生或者死。
一手举起,骤然划下。
“君上小心!”
金吾卫齐声大喝,对面突然万箭齐发,正对此处城楼。正要挺身为国主挡箭,身后有人更快。一队兵士持盾飞扑而至,抢步上前,将射来箭矢一一拦下。
亓珃回头,看见来人,冷道:“谁让你上城?”
苏允在此混乱之中,仍躬身一礼:“百姓已编队完毕,正有序出城。”
亓珃微愣,哼了一声道:“寡人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苏允抬眼看着他。被羽箭划破的口子,鲜血流下玉色肌肤。刀枪无眼,这种轻伤实在算不上什么,却让看的眼刺痛难忍。
“此处太过危险,请君上随我下城。”
亓珃抬手抹掉唇角血水,扬一扬眉:“身为主帅,当身先士卒。这点道理,苏大人,不会不懂吧?”
苏允垂眼又抬起,身后喊杀声成片,厉风划空。他一言不发,上前拉起他的手臂就向后走。那容颜苍白,肩胛处亦有血水渗出,心疼得实在厉害,理智管不住动作,口中依旧镇静沉着:“君上一国之君,不应涉险!”
亓珃被拉着疾走几步,顿脚用力一甩,却未能挣脱,咬牙冷喝:“苏允!你大胆!”
“报——”传令兵满身浴血,滚鞍下马,“君上,东门告急!蒙将军请求支援!”
亓珃甩开苏允手,示意金吾卫牵马,看也不看苏允:“人马留下,你下去。”
苏允一把夺过缰绳,翻身上马:“我去!”
亓珃怒道:“苏允!”
苏允迟疑少许,向下摊开手掌:“我送你去。”
亓珃愣了愣,默默伸出手,上下一用力,他被接到马背,苏允抖开缰绳,在前面沉声:“无论如何,在我身后。”
身后静了片刻,有手臂环住他的腰肢,亓珃声音很轻:“好。”
两人一骑,一前一后。金吾卫及御林军一百人赶到东城。苏允在前挥剑保护,亓珃指挥弩箭射敌,金吾卫箭无虚发,配合无间。
蒙冲及部下想不到君上亲自来此助战,萎靡士气一阵,人人重振干劲,杀红了眼,连续数个时辰,总算压制强攻,将城头死守下来。
278.撤离
夜幕降临时分,逻军鸣金收兵。城头上下血流成河,尸横满地。
晚间为防偷袭,亓军不敢大意,城头火把照亮天空。清点人数,两万多兵马死伤过半,敌方亦损失惨重。探马飞报,又有一队逻军向南关而来。敌国援军不知何时能至,李非凡领兵十万,日夜兼程,亦需两日才可抵达。
所有人都未想到,第一日的战况已如此惨烈,几次城头易主,大有不保之虞。若逻军增军,明日如法炮制一番今日猛攻,那么很有可能支撑不到援军来救,南关便会被攻破。
大殿之内,黑压压跪了一地。
易容山声音嘶哑:“君上!南关破危在旦夕,若还不走就来不及了!”
郑放叩头道:“只要君上安全撤离,我等必誓死守城,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待援军!”
余风两眼通红:“君上万金之躯,怎可再受伤?保护君上不力,我等万死!”
冯乙亲自熬制了止血疗伤汤药,端进殿内,也跟着连芳等内侍跪倒御前:“求君上立刻出城!”
亓珃面沉如水,蹙眉沉吟。
苏允跪在易容山身畔,额头抵住地面:“君上若不应允,微臣等便长跪不起。”
亓珃看他一眼,心中轻叹。半晌点头道:“都起来吧,御林军护驾,连夜出城。”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郑放,蒙冲,余风返回城头,为明日大战做好准备。柳严霜所领御林军两千人,一千人留下助战,一千人护驾出城归都。
柳严霜见启程在即,苏允并未上马,不由奇道:“苏大人,你不走么?”
苏允道:“我奉命协助百姓撤离,如今城中尚有妇孺未能安全出城,我不能走。”
柳严霜听得皱眉。莫说这尚留在城中的几千百姓,便是出城去的那些人,行走如此缓慢,南关城破,逻军杀过来,一样免不了被追杀屠戮的命运。留下来保护百姓,便意味着与逻军千军万马正面交锋,实在凶险无比。
柳严霜看了一眼前面王驾,问道:“君上知道么?”
苏允点头:“已禀明君上。”
“君上答应了?”柳严霜的讶然溢于言表。
苏允再次点头:“君上答应了。”
他的决定在亓珃意料之中,临别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保重。”
柳严霜更加惊讶,想了一想,却发觉没什么可说,遂抱拳深施一礼:“苏大人与列位将军视死如归,都是我大亓的英雄!柳某惭愧!”
苏允一笑:“柳统领其实也很想留下来,不是么?不过你的职责更加重要。君上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是!”柳严霜肃然道,“柳某肝脑涂地也要护送君上安全抵达三清城!”
亓珃启程不久,城外战鼓再响,天未破晓,敌军已再次攻城而至。
喊杀声,刀剑声,惨叫声,马嘶声,呼号声交织成片,恁是云河轰隆亦掩盖不了。东方升起春阳,在这南疆大地,本是明媚煦暖,但此刻被鲜血与烈火沾污,光芒投下,一片惨白凄冷。
郑放砍倒一名逻兵,放眼城下,只见密密麻麻都是敌人,一夜之间,逻军似乎已增兵一倍,而己方只有残兵伤员,看来最多可再支撑一日。城破之后仍可巷战。逻军势必屠城,城中尚余数千百姓,余下的兵将能保护几个便是几个,希望援军能早日到来。
“将军你听!那是什么?”
郑放凝神,果听远处有鸣金之声。
“退兵?”
城头大战正酣,逻军已接近破城,却在阵后传来退兵金鸣。
“难道有诈?”
郑放,蒙冲等愕然,正在攻城的逻军将兵亦愕然。城头上下似有一瞬静止,而那鸣金之声遥遥传来,越来越响。
“撤!”
敌阵中有人高喝,片刻之后,城头逻军如退潮一般撤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满地尸身和鲜血让守城将兵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蒙冲匆匆赶至北门,看见远处逻军迅速向后撤离,面面相觑,“东门兵力大减,我还以为是向北门发起总攻,怎么竟退兵了?”
余风也自西门过来,难以置信:“我已做好巷战打算,城破在即,逻军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报——”一个传令官气喘吁吁奔至,“柳统领刚刚回城,说……说君上……只身去了敌营!”
“什么?!”
279.追
柳严霜发现异状时,亓珃人已赴逻营。空无一人的玉辇中以镇纸压着一纸简文。
众人看那纸上只有一行清秀草书,写的是:逻忻退兵之后,切莫轻举妄动,待援来救。
余风一把揪住柳严霜衣领,嘶声吼出来:“柳严霜!你是怎么护的驾!为什么不拦住君上!”
柳严霜脸无人色,眼神空洞,双唇颤抖若秋风枯叶:“我……我不知……君上是怎么走的……发现时……已晚了。”
余风恨不能将他捏碎,咬牙切齿:“你混帐!君上手无缚鸡之力,在你堂堂大内高手底下能不见踪迹!你瞎了么你!”
柳严霜两眼一闭,两行男儿泪便落出。
冯乙沉声道:“余统领,你放开柳统领吧。这怪不得他。君上识武,决意要走的话,任何人都拦不住的。”
“君上识武?”众人惊问。
“不错。”冯乙点头,“苏大人方才告诉我们,君上轻功了得,若想离开,就算是金吾卫的高手也发现不了。”
“苏大人?苏大人又怎会知道?”
余风急问,游目四望,突然发现,大殿之内,并没有苏允的身影。
苏允是直到追上逻军,险些被发现踪迹才惊觉自己做得太过鲁莽。
这样追来又有什么用?
前面是敌军的千军万马,即便只有一个逻忻,武功也已与自己不相伯仲,岂有把握能将人救出来?且,亓珃一人,救南关一城。他是自愿,若非如此,逻忻又岂肯轻易退兵?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如留书所言:待援来救。
可,一听到消息方寸已乱,想也未想便追了出来。
苏允顿住身形。
暮色四合,前方逻军支起营长,驻扎修整。
缭缭炊烟升起,中央王帐兵士来往,戒严有肃。
远处响起马蹄,一队人马匆匆赶至。苏允瞧见马队中央之人,心中一动,飞身而起,直扑而下。
“什么人!”
军士大喝,刀枪出鞘。
苏允落地,丢下手中长剑,举高双手。军事上前一把按住,他亦不挣扎,单膝着地,唤道:“阿乐。”
逻乐闻声一惊,亲兵上来禀告:“二殿下,有亓人偷袭。”
逻乐已看清苏允,喝道:“住手,不要伤他。带去营地。”
军士领命,押着苏允跟在马后。
逻乐带队来到营前,士兵通传,一将迎了出来,道:“二殿下怎么来了?”
逻乐一掌劈在他脸上,冷声道:“谁让你们带兵伐亓!”
那将领跪地道:“君上有令,我等不敢不遵。”
逻乐沉声道:“王兄呢?带我去见他。”
280.劝
苏允黑巾蒙眼,不知被带到何处。他听见逻乐对话,知道他原来也是刚刚赶到。想来逻忻违逆帝旨,伐亓夺人,他并不知情。
一片黑暗中等了不知多久,有人在后推了一把,道:“跪下,给二殿下行礼。”
苏允顺从的跪倒在地,有人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单独审问。”
“是。”
脚步声响后,屋内一片安静。
有人走近,解开反绑身后的双手,扶了他一把道:“苏兄。”
苏允扯开黑巾,屋内仍很暗淡,逻乐明朗的面颊在如豆烛光下显得阴郁复杂,“你是来救亓珃的吧?”
苏允点头道:“阿乐,我想请你帮我。”
逻乐笑了一下,看过来的眼神讥讽而不屑,与原先爽朗快直的性格完全变了一个人。
“帮你?谁来帮帮我?”他陡的发出一声大笑,“苏兄,你要我如何帮你?”
苏允沉声道:“阿乐,你应该很清楚,逻忻所作所为已激怒陛下,若再这样错下去,必会引来灭国大罪。你若能劝他回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劝?”逻乐苦笑道,“如何劝?你以为我没有劝过他么?苏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是一种毒药,他会引人痴狂,灭国杀身也毫不在乎。亓珃就是!”
苏允沉吟片刻,点头:“好,我不为难你。可否请你帮我最后一件事,带我去找逻忻。”
逻乐摇头:“你去又有何用,徒丢性命而已。”他摆摆手,“你放心吧,我王兄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亓珃的手段向来高明,王兄不过只是他裙下之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