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国子监中,虽有诸如君少杰一行宵小于暗中非议诋毁,亦有不少学子书生向君少优讨教学问,切磋诗词。君少优渐渐融入其中,又有明年二月春闱应试,祭酒张明城业已以国子监的名义帮君少优报了生徒,为应对科举考试,君少优每日温书作文,研习经纶,日子过得倒也充实繁忙。
时光流转,倏忽间已过冬至。
这日,天上纷纷扬扬洒雪如纸。接连一整日的大雪纷飞,地上积雪将近寸余,人行走于其中,很快就会濡湿了鞋袜。
时值午后,可阴沉沉的天空却如傍晚一般。乌云凝重,西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打着旋儿吹过。寒风冷冽,吹在人脸上就仿佛被刀锋刮了一般生疼。国子监学舍里,身穿厚重冬衣的学子三三两两簇拥而坐,当地点了好几盆的银丝碳,红彤彤的炭火燃烧,有学生往炭盆里扔了几块梅花香片,香气袅袅而升,倒平添了几分清雅。
姚鹏飞略有些烦躁的扔下手中书卷,开口说道:“今冬这场大雪下的没完没了,听说城外好几处庄子上都有被大雪压塌房舍的。砸死砸伤无数,昨天我从北城门进来,已经瞧见城外有流民聚集了。估计京兆尹又有得忙活了。”
杨永颔首接道:“京中不少人家都盖了粥棚舍米舍药,赠人冬衣。我们家在西城门也有粥棚,已经接连施舍三天了。可难民却是越来越多。我打眼瞧了瞧,泰半都不是本地人士。”
李誉说道:“永安城乃是天子脚下,倘或有百姓遭了雪难,京兆尹碍于职责所限,自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救援赈济,所以并不会出大乱子。我听我父亲说,西北那边儿才是遭了大难呢。一来西北苦寒,比这边尤甚。这几场冬雪下来,泰半房舍都被压塌了,不说那些被砸死砸伤的,光是硬生生冻死的,都不计其数。二来是草原上也遭了雪灾,死了无数牛马,北匈奴那些蛮人过不下去,连日来不断骚扰进犯我朝边境。虽有边军作战英勇,但蛮人将战线拉的过长,总有防御不甚被其钻了空子的地方。估计这些流民当中,就有从西北逃难来的。”
顿了顿,李誉又道:“听我父亲说,近日陛下正忙着调兵遣将,估计又要打仗了。”
杨永闻言,开口说道:“西北蛮人实在不堪教化,每每滋事寻衅,辜负我朝天恩。依我来看,终究要好生打上一场,叫他们体会了我朝厉害,方才使得。”
大褚王朝崇尚武德,且建朝不过十几年,上上下下依旧有那种“征战万里觅封侯,仗剑三尺报家国”的豪情,就连一介书生也不例外。
言到这里,杨永转过头来,向君少优道:“如今负责驻守西北的大将乃是骠骑将军林惠。此人是镇国老元帅之子,谙熟兵法,精于防守。陛下若只有防御之心,只用此人足矣。既调兵遣将,必定是要打入北匈奴才是。说不定永安王又要忙将起来了。”
君少优闻言,不觉摇头说道:“目下倒是没听说什么动静。”
杨永叹道:“若是永安王出征,少优也能随军出征就好了。我这辈子是没机会踏出永安城半步,倘使你能随军赶赴西北,将来大胜,我也算有一番言语可说。”
君少优莞尔一笑,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
于公,他君少优不过是国子监一名学生,区区白身,岂可随军出征。于私,他乃是永安王妃,没听说过哪家将军出征还能携带家属的。
说话间,君少优自不晓得庄麟已经被永乾帝召入宫中,更不晓得某人自作主张的毛病又犯了……
36
至晚间国子监放学,君少优告别几位同窗,乘车归府。
金乌西垂,被乌云渲染的如同浓墨一般的天边留下一抹极浅淡的金色。天上仍旧搓绵扯絮一般,此时积雪将近一尺多厚。车辕缓缓压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君少优透过车帘往外打量,但见行人匆匆,车马稀疏,蹒跚行于路上。往日间聚集在街道两旁的各色摊子已经不见踪影。间或能看到一些富裕人家在街旁坊墙底下设了粥棚施舍米粮,有衣衫褴褛面如菜色者,排队站在粥棚面前等待着。
君少优思量起日间诸多学子谈话之事,不免微微叹息。
大褚的气候向来温暖宜人,像今冬这般大雪几乎从未有过。因此百姓并不适应,房屋坍塌,砸死冻伤者不可计数。这还是天子脚下,有官府积极赈济,又有豪门显贵爱惜羽毛,惯于怜贫惜弱者,肯施舍米粮帮扶百姓度过难关。
听说西北之地雪灾比京中还严重倍余,一来天高皇帝远,不晓得当地官员品性如何。且又遇上北匈奴蛮夷南下抢掠,骚扰不堪,真真是雪上加霜,不知百姓如何存活。
一路无话回至府中,庄麟早已到家。正搓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管家陈陀在旁束手侍立,一脸的无奈纵容。君少优心下狐疑,自顾自进了正堂,开口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早。”
庄麟脚下一顿,旋即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伸手挥退正欲上前伺候宽衣的丫鬟,庄麟亲手帮君少优解去身上大氅,又小丫头子递上的热茶,向君少优笑道:“外头雪大天寒,快喝点热茶去去寒气。”
君少优瞧着庄麟分外殷勤的模样,心下一凛,挑眉说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庄麟心虚的眨了眨眼睛,谄媚笑道:“少优多虑了,我只是担心你身子单弱,容易受了风寒。”
君少优不以为然的勾了勾嘴角,端然跪坐于案前,接过茶盏低首浅啜,一杯茶悠然饮尽,见庄麟仍旧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不觉笑道:“有话你便直说。难道你这般藏着掖着的,能瞒我一辈子?”
庄麟闻言,嘿嘿一笑,凑到君少优跟前说道:“我记得少优曾做过一首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句话道尽塞外风情。真叫人心生神往。”
未等庄麟说完话,君少优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他直截了当问道:“陛下安排你去西北支援林大将军?”
庄麟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西北节度使上报灾情,陛下为表天恩,已经允了其上奏请求朝廷赈灾一事。并任命我为钦差大臣,率领五万兵马,押送各种赈灾物资前往西北,并襄助骠骑将军镇压北匈奴蛮夷作乱。十日后便动身。”
君少优心下一动,紧跟着问道:“你该不会跟陛下提出……让我随军出征吧?”
庄麟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窥伺君少优的神色。
君少优瞧着庄麟故作扭捏的形容,哭笑不得。
庄麟见君少优久久不语,心中越发没底。只要腆着面皮蹭蹭挨挨的靠了过来,低声说道:“我只是想着少优遇事机变,且长于处理一些钱粮经济安抚民心上的琐碎事情。一时便忘了少优明年二月还要春闱的事情。”
君少优沉吟半日,庄麟心中越发不安,只要满脸愧疚,诅咒发誓的说道:“少优原谅我这次,以后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事先和少优商量的。”
君少优回过神来,看着庄麟可怜巴巴看着自己,不觉莞尔笑道:“王爷这般作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王爷。”
旋即又道:“只是我以什么身份随军出征呢?总不至于以永安王妃的身份罢。”
庄麟见君少优并不如何在意,心下一喜,立刻说道:“少优七尺男儿,我自不会让少优以女眷的身份出行。我已经跟陛下禀报过了,少优将以本王幕僚的身份随军出征。”
君少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颔首应道:“既如此,应该叫下人准备我们出行的包裹。我亦需要做些准备,以防来日之事。”
言毕,起身离席,转至内院。庄麟见君少优言谈举止没有半点儿异样,不免跟在其后絮絮叨叨问道:“少优不生气吗?若是此番从军,兴许少优就不能参加来年春闱了?”
君少优见庄麟形容扭捏,神情忐忑,不觉开口笑道:“事有轻重缓急。若能以我之身,为西北将士、百姓做些什么,也是好事。春闱固然重要,但今后总有机会。人命关天,总不能为了一些虚名反而耽搁了正事。”
庄麟微微一怔,就听君少优继续说道:“日间我在国子监与同窗闲聊,也曾议论起西北雪灾之事。依我看来,此番赈济雪灾,粮草药材银钱之物倒在其后,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制厚重冬衣,修建屋舍,让百姓有躲避风雪之处。”
庄麟闻言,亦是摇头叹息,道:“别说遭灾的百姓了,就是那些驻守边关的将士,也因冬衣不能御寒一事添了许多罗乱。不过好在舅舅为人清正,麾下向少有贪墨粮饷之事。不然的话,恐怕将士们还没上战场杀敌,先被风雪冻死大半儿了。这事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大褚向少有这般风雪,一时间也赶制不出这许多冬衣来。”
君少优挑眉问道:“若说上一世,我这会儿正在府中忙着温书备考,于实事上并不关心。可王爷一直汲汲于仕途,怎么也没准备?”
庄麟一阵心虚,摇头苦笑道:“去岁我率兵镇压西部羌人做乱,结果重伤昏迷大梦一场,醒来后便筹算着如何能把少优娶回家中,且梦中除少优之事外,其余事件脉络都不甚清晰,我并不曾记得雪灾一事。”
也就是说,庄麟的梦境里唯有涉及到君少优的事情他才记得住,跟君少优无关的,他便也没印象了。
君少优微微皱眉,并不理论庄麟话语中难以推敲琢磨之处。嘴里嘀咕道:“若是这会儿派人去西域收棉花,然后赶制冬衣送往西北,虽说时日晚些,但也是聊胜于无。”
庄麟搓了搓手掌,颔首应道:“接到西北邸报之时,我已派人去了。只是西域路途遥远,一时也赶不回来。”
“这种事情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既能解决冬衣不够一事,若是操作好了,也能让宸妃娘娘添一笔美名。”
庄麟心中一动,向君少优展颜笑道:“我便知道,娘子总是有办法解决事情的。”
君少优瞪了庄麟一眼,开口说道:“明儿一早,我须得递牌子进宫。王爷若无事,就跟我一起罢。”
庄麟闻言,一脸促狭的说道:“怎么,少优怕你婆婆为难你不成?”
君少优翻了翻白眼,他对于庄麟时常抽风的思维已经不抱希望了。当即出言解释道:“我毕竟是外男,若无要事还是少进后宫为妙。免得将来被有心人做耗,传出一些恶心人的风言风语。可若是跟你一同进宫就不一样了。”
庄麟闻言,展颜笑道:“既如此,我陪你进宫便是。”
翌日,雪后初霁,天光正好。君少优与庄麟二人递了牌子进宫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自上次大婚过后,已经很久没见过亲爱的儿子和特别的儿媳。不免拉着两人的手一叠声的嘘寒问暖。君少优二人陪着宸妃娘娘说了一会子闲话,方才转入正题道:“不知娘娘是否知晓西北雪灾一事?”
宸妃娘娘闻言,颔首应道:“如今负责镇守西北的人便是你们的舅父,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会不知晓。只是我一介深宫妇人,就算有心,也帮衬不上什么。”
君少优闻言,微微笑道:“这也不一定。在我看来,这件事情若有娘娘插手,能办的更妥帖完美一些。”
宸妃娘娘心下一动,向君少优笑道:“你若有什么鬼主意尽管说出来,别在我跟前儿卖关子。”
君少优展颜笑道:“陛下有意赈灾西北,于钱粮药材等物上自然舍得。只是有一件事情,却并不是花银子就能解决的。”
言毕,将裁制冬衣一事同宸妃娘娘详细说明。末了,开口提议道:“倘使娘娘能以自身做表率,号召宫中婢仆并各家命妇一起裁制冬衣,想必民间一定感激娘娘慈善仁德。”
宸妃心头一喜,点头应道:“这倒是无妨。左右我在宫中闲着无事,能为百姓做些事情也是好的。只是一时间去哪儿找那么多皮子来裁制冬衣呢?”
她出身将门世家,且多年受宠,宫中库房里自然不缺少上等皮毛。只是这些皮毛大都贵精不贵多,纵使她舍得那十来箱上等皮子,于西北众多遭难的百姓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想来,京中泰半功勋命妇家中,亦是如此。
君少优摇头笑道:“今冬风雪太大,光靠旧年积累的皮子恐怕不够裁制冬衣。且娘娘宫中皮毛俱都是上等,真做了冬衣施舍给百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倒不是帮助他们度过雪灾,反而是给他们添了祸患。因此我们并不用皮子。”
宸妃闻言,狐疑不已,挑眉问道:“不用皮子怎么做冬衣?”
君少优勾唇微笑,开口说道:“我们用家禽的羽毛来裁制冬衣。我们要做羽绒服。”
宸妃同庄麟面面相觑,开口问道:“羽绒服?”
37
君少优清了清嗓子,给大家解释一番羽绒服的由来和优点,末了总结道:“少优闲来无事观察四野,发现大多数禽鸟走兽之所以能抵御冬天之严寒,皆因身上皮毛禽羽能保暖驱寒。今冬风雪甚大,各处皆有雪灾,倘或只靠狩猎走兽毛皮置备冬衣,恐怕不能尽够。唯有在这些禽鸟身上下工夫,兴许能有效验。”
宸妃与庄麟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沉默片刻,宸妃忍不住说道:“这提议也忒异想天开了点儿。用禽鸟的羽毛裁制冬衣,可羽毛并不比兽皮可以整张裁制,那么小点的绒毛,要多少才能制成一件冬衣?倘或太过于劳民伤财的话,即便是为了西北赈灾,陛下也不会应允的。”
君少优接口笑道:“娘娘放心。我既出了这个提议,自然有解决问题的法子,万万不会叫人拿捏了把柄的。”
宸妃挑眉,示意君少优继续说下去。
君少优轻勾嘴角,如此这般说了好一通话,众人一直商议到午膳时分,在长极殿吃过午膳,方才出宫返家。
没过几日,京中突然开了一家名为“全聚德”的炙烤店,以较为优越的价格大批量收购鸡鸭鹅之类家禽野鸟。其中褪下的禽羽绒毛经过挑拣选为制作“羽绒服”的主料,女眷孩童玩乐时所踢的毽子,以及打扫时所用的毛掸子,剩下的则交由后厨,按照君少优所写下的方子,烧烤叫卖。
一时间香飘万里,店中满座,排队竟购者无数。
庄麟见状,开口调笑道:“未见这羽绒服如何出彩,倒是这烤鸡烤鸭烧鹅之类,分外香甜。”
君少优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只派得力的管事带着伙计们身穿“全聚德”特制的服饰,前往京郊庄子上挨家挨户去拜访,拿着银钱游说百姓将自家养活的家禽卖掉。
与此同时,君少优也于各处饮宴上极力游说自己的“羽绒服说”。各大功勋显贵闻言,纷纷莞尔,不以为然。只觉得君少优果然是长于深闺内院妇人之手,纵使有些诗才,但究竟历练太浅见识太薄,行事举止颇为乖张,忒不靠谱。
不过碍于永安王府之威势,诸多世家虽然私下里腹诽不已,但面上还是做足了,俱都吩咐家中下人或将家禽直接送到君少优所开的“全聚德”,或拔了毛羽送过去。一时间京中时常听闻鸡鸣狗叫,鹅毛鸭毛纷纷扬扬,映衬着这般大雪,颇有些接天连日之情景。
宫中永乾帝闻得此事,也不觉捧腹大笑,畅快至极。并亲笔御书“心思纯善”四字,叫心腹内侍亲自送到永安王府。
三日之后,君少优将第一批搜集到的绒毛送往宫中,磨刀霍霍的宸妃娘娘立即带领着宫中婢仆研究着如何用禽鸟绒羽做冬衣。不过这绒毛一来太过细碎,二来太过轻飘,纵使缝制于绢罗之内,也无法防止绒毛从绢罗细缝跑将出来,一时间总能瞧见长极殿的宫俾穿着“羽绒服”行走在宫道上,寒风一过,身后留下一道洋洋洒洒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