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种花喝酒也变得无趣起来,谢清如今一心盼着一个月的期限一到,他好痛痛快快出门玩上一回。
虽说到时候春景要变夏景了,总是聊胜于无。
谁想到,一个月期限刚到,还没等谢清打点好行装,谢后就哭着上门来了。
谢后显然是偷着出来的。仪仗都没带,就只跟了几名侍卫几名宫人。这可把谢清吓坏了。他这妹妹从小性子就刚烈,逼急了催产药二话不说就敢往肚子里灌,命都能豁出去半条,谢清还真不记得她曾哭过。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确是实实在在的头一遭,慌得谢清赶忙扶了她往屋里让。
谢后见了兄长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拽着谢清的袖子哭得更凶了。谢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好催她,只得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耐着性子安抚她,一直到谢后好不容易哭够了,才颠三倒四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芷阳公主成婚已有一年了,赵俨祗最近闲来无事,仔仔细细给怀卿挑了个上好的汤沐邑长平,回头就琢磨起她的婚事,满长安城地挑起夫婿来。挑着挑着就挑花了眼,大概是觉得阿豫过得还不错,这就又挑上了谢家。
事情就坏在这。
眼高于顶的赵俨祗这回看中的居然是谢沅次子谢承简。谢承简年方十八,未论婚嫁,据说是个才貌双全前途无量的好青年。可自家的孩子出落成什么样子谢后又怎会不知道?且不论谢承简是庶子,断断没有庶女嫁嫡子嫡女嫁庶子的道理;就说谢承简的人品相貌,简直半点入不得谢后的眼。
读书习武都不行也就罢了,偏偏正经本事半点没有还爱自诩风流,贪花好色男女通吃,整日里交些狐朋狗友,出入着不入流的烟花之地。为这事谢沅也没少责打他,堂堂谢家又不是给他养不起家伎。可他偏说家里养的没有外头的好,被谢沅罚了几次,大概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跑得反倒更勤了。
“……阿兄你说说看,这么个货色我怎么能把怀卿嫁给他!我的怀卿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这要是嫁了谢承简还不得给他活活气死。”谢后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哭得又更大声了些,“上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啊!”
谢清虽然跟谢家不算亲厚,但是谢承简也算名声在外,他想不知道都难。谢清不由得疑惑起来,赵俨祗向来最疼怀卿,给她挑夫婿必是慎之又慎,他既然看中了谢承简,又怎么能不派人打听清楚?就谢承简这点好名声,辛绾的死士不出半天就能翻个底掉。
“上如今鬼迷心窍似的一心要把怀卿嫁给谢承简,我怎么求都没有用。阿兄,求你跟他说说,我的怀卿不能嫁给他啊!”谢后当真是走投无路了,拽着谢清的袖子止不住抽泣。
谢清安抚地拍着谢后的背,心里有些难过。他为难地对谢后说道:“阿湘,不是阿兄不疼怀卿不肯帮你,实在是上如今厌恶阿兄得很,不会……”
“不,不会的!阿兄,只要你肯求他!”谢后打断谢清的话,热切地看着他。
谢清不知道谢后是怎么得出“只要自己肯开口求他他就会答应”这种结论的,尤其是在自己如今明显见弃于上的情况下。只不过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妹妹,最后也只好勉强应下了。
反正赵俨祗如今已经烦透了他,自己说不说话都是错;就算去求他点什么,情况也不会更糟了。
隔天谢清就去了广明宫。人不顺的时候仿佛太一神都要来掺和一脚似的,谢清出门时还艳阳高照,到了广明宫,天色竟然阴沉了下来。
谢清默默叹了口气,这大概不是什么好兆头呢。
果然,赵俨祗听说丞相求见,不出意料地拒绝了。谢清也不恼,笑了笑就在一旁默默站定了。
阿湘长这么大头一回求他点什么,他就算明知办不到,也总得试试才好。
天色越来越阴,初夏的日子竟然刮起了冷风。这是要下雨了呢,谢清想,真难得才刚五月就叫他赶上场大雨,又要生病了,成初不定得怎么使坏,往他的方子里加黄连呢。
第一滴雨落下时,谢清还想着流云说不定会给他熬碗姜汤,赶紧喝了的话大概还有希望不用劳动纪神医。可风骤雨急几乎就在瞬间,没多大工夫,谢清的衣服就全湿透了。
谢清依旧没走,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无功而返,他只是再也不打能侥幸躲过纪神医的主意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谢清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面色铁青的赵俨祗出现在了门口。
赵俨祗身边只跟了王春一个人,他看着被淋的像只落汤鸡似的谢清眼里便要喷出火来。他一把挥开王春给他撑着的伞,大步走下台阶。
干燥温暖的大氅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赵俨祗二话不说,把人囫囵裹住,一把抄起扛进殿内。
王春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于是体贴地帮他们关上了殿门。
“你想干什么?!”赵俨祗把谢清扔在殿内唯一的一只炭火盆旁边,直接就着自己的大氅给谢清擦起头发来。他愤恨地低吼道:“你在这淋雨给谁看?你那身病全养好了是吧!”
谢清很想表达一下他戳在外头淋雨并没人来看的事实,因为一下雨庭院里就没旁人了。但他冻得嘴唇发青,牙齿直打颤,想说句话还真不太容易。谢清觉得看天子这情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拂袖而去了,于是只好捡要紧的说:“臣,臣是为了公,公主的婚事,而来,臣请,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番话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好歹意思是表达清楚了。谢清暂且松了口气,不愿想赵俨祗的反应,而专心继续打他的哆嗦去了。
赵俨祗冷笑了一声:“朕当是什么事,朕要把女儿嫁与何人,与卿何干?卿管的也太宽了些吧。”
炭火烧得旺,谢清这会觉得稍微缓过来一点了,虽然还是冷得厉害,但好歹能正常说话了。
“陛下,臣好歹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忍不住要多句嘴。承简德才俱亏,不堪良配,臣求陛下为公主另择佳婿。”
赵俨祗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谢清的话:“你不必多说,朕嫁女儿,还轮不到你品评。”
谢清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大概要叫妹妹失望了。不过赵俨祗既然还没有把他赶出去,谢清就依然坚持不懈地劝谏道:“陛下请想,芷阳公主已嫁大司马嫡长子,如今陛下却拟将嫡女长平公主嫁与大司马庶子,可有这个道理?再说大司马是中宫母家,陛下这样做,诚然中宫颜面扫地,可大司马脸上就好看了么?”
“卿威胁朕?”赵俨祗危险地眯起眼睛,虽然语气还算平静,可谢清知道,天子这是真动怒了。
“臣没有这个意思……”谢清无奈地说道。如今自己说句什么话,赵俨祗都要竭尽所能地去曲解,谢清想想辩驳无益,只好打住了话头,认命地说:“臣罪当诛。”
结果这话不知怎么也惹了天子的火气,刚刚还能压着脾气的赵俨祗彻底暴怒了。他一脚踹了过去,大概是觉得不妥,硬生生又把堪堪要踢着了谢清的脚收了回去,转身便走,只余下了怒吼声在殿内回荡:“你教朕忌惮谢家的权势,你自己却敢去触你父亲和谢沅的逆鳞!卿好大胆子,好大口气!”
天子雷霆一怒没吓着谢清,他反倒兴味盎然地观察起赵俨祗有些别扭的走路姿势来。
片刻之后,几名拿了浴桶和热水的内侍鱼贯而入,后面跟着的是去而复返的赵俨祗。赵俨祗面色诡异,似笑非笑地对谢清说道:“卿留下陪朕一晚,朕就答应考虑卿刚刚求朕的事,如何?”仿佛料定了谢清终究不会拒绝似的,赵俨祗脸色一沉,笃定地命令道:“现在卿先把自己洗干净吧!”
第79章
谢清自暴自弃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时,还在兀自生着闷气。他气赵俨祗轻贱自己,更气赵俨祗失了为人君的身份。气着气着就有些困倦,恍惚间被人抱进怀里时,谢清还如同习惯的那样,示好地蹭了蹭那人的胸口。
片刻后谢清有些失神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与那人早已不复当年,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赵俨祗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却没有动,只是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不是已经睡着了么,接着睡吧。”
谢清颇不自在地保持着把头埋在赵俨祗胸口的姿势,疑惑且不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赵俨祗睁开眼,稍稍松动了禁锢,嗤笑道:“别担心,朕这会没兴致,想必卿心里也不愿意吧?朕三千后宫予取予求,还不至于缺个暖床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做着也没意思。再说卿已经老了,这具身体朕早就厌烦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卿放心,朕一言九鼎,答应你会考虑就不会食言。睡吧。”
说完赵俨祗紧了紧抱着谢清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滚烫的温度从薄薄的亵衣外面传进来,谢清心里百味杂陈。他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可过了没一会,他就异常没心没肺地在赵俨祗怀里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略带热度的吻落在额角,温柔一如当年,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大概是十年的相拥而眠令彼此的身体太过习惯这样的姿势,谢清觉得他这一年多来从未睡过这么好的觉了。门外的雷雨声聒噪了一夜,谢清竟然一次也没醒。
第二天谢清醒来时,已是雨过天晴,赵俨祗早就不见了踪影。辛绾进来侍奉谢清梳洗,谢清一见她就乐了:“阿绾?上待清还真是不薄。”
辛绾白了笑得没心没肺的谢清一眼,嗔怪道:“公子,您可管管您这张嘴吧。”
谢清以为她指的是刚才的那句话,便笑笑没再答言,辛绾也就没有说下去。
辛绾熟练地给谢清束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热,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更轻了些。她有些难过地说道:“公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添了白发呢?”
谢清闻言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什么白发?快,阿绾,快给我拔了!”
辛绾叹了口气没有动作,心道,这么多的白头发,可要如何拔得完?
谢清走后,辛绾去向赵俨祗复命。赵俨祗听着辛绾一声三叹地说着谢清的白发,只淡淡地说了句:“朕早看到了。”说完又短促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老了,那便如何?”
辛绾一时语塞,就听见赵俨祗吩咐道:“怀卿的事,去给朕查查,是谁在他面前乱嚼舌根。”辛绾应诺刚要退出殿外,赵俨祗便挥了挥手,叹道:“罢了,不必查了,反正朕也舍不得。”
谢清回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赵俨祗考虑的结果,也不想着看山看水看松柏了。如今他愈发看不透赵俨祗的心思,实在不知道自己此番求恳能起什么效果。
三日后,天子定下谢沅嫡女谢徵卿为太子妃,而怀卿的婚事,则暂且沉寂了下来。
据说谢后对阿绥的这桩婚事也不算满意,不过娶妇与嫁女不同,谢后也就勉强忍了下来。
成光五年夏五月,城阳侯周济川薨,周济川子周长流袭城阳侯爵位。
周济川身后的周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他的几个儿子和几个稍大的旁支各自为政,迅速成了一盘散沙。周长流的鲁莽暴躁不下乃父,能耐却远远比不上周济川。很快,周氏便只余了几分表面上的荣光,再不复当年权倾天下,天子也不得不忌惮几分的光景。明眼人都知道,周氏大厦将倾,指日可待。
成光五年六月,闽越王郢善反。闽越人不敢直接与周为敌,而是袭击了同为周朝属国的南蜀。南蜀王孟士心连上三道奏疏向赵俨祗求援,赵俨祗把这事在朝会上一提,群情激奋。大司马谢沅立即请命,愿为上分忧。
小小闽越弹丸之地自是不必劳动大司马亲赴前线的,他只要坐镇指挥即可;可领兵的将军却叫他着实头疼了一把。谢清当年的那几个旧部个个推脱:杜正则称病不朝;司马通上疏说代地边情紧急实在走不开;至于魏质,则直接说他久在北地,受不了南边潮热的气候,去了蜀越一带必定水土不服。
赵俨祗直接叫这帮人气乐了。不过乐归乐,仗还是得打,于是赵俨祗就下旨派了谎扯得最没水准的魏质带了五万周军南下闽越。
跟魏质一起去的还有大行令徐长陵。赵俨祗派徐长陵去其实就是做做样子劝郢善几句,反正谁也没指望郢善真能听劝;徐长陵跟着转一圈全当领略南国风光了,差事舒服得很。
可谁都没想到魏质还真不是扯谎,他果然水土不服;不仅他自己水土不服,连许多将士都跟他一样,上吐下泻。闽越还没到,战斗力就先减了三分之一。徐长陵简直哭笑不得,平时看着挺结实的汉子,怎么反倒先自己这个文臣而病倒了呢?
徐长陵持节去见郢善,将赵俨祗的意思转达给了他。郢善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强悍老者,看上去就很不好相与。果然,郢善耐着性子听完了徐长陵的话,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劳烦使者转告天子,闽越与南蜀的恩怨自会有个决断,不必上国插手。”
徐长陵本心其实很不愿多起争端生灵涂炭,于是就又多劝了郢善几句,结果被形容狼狈地赶出了闽越王宫。
事情到了这一步,打是肯定得打了。可这会五万周军已经病了三万,实在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权衡了一下,魏质火速请示了谢沅;想了想不太放心,又叫人偷偷给谢清送了封信。
谢沅很快就有了回音。他先斥责了魏质贪生怕死有辱国威,“一万人马便可踏平”的小国闽越竟然将他吓得望而却步;然后强令周军进攻。魏质被这道外行的军令气得直冒汗,一冒汗身体就更虚了。不过再外行的军令也是军令,军令如山,魏质还是强撑着病体,带了没生病的两万人和病得不重还能走路的一万人去攻打闽越了。
结果可想而知,闽越人占尽天时地利,又是以逸待劳,周军很快便一败涂地了。
这回可真是有辱国威了,魏质想。
几乎被削成光杆司令的魏质无奈之下只好带着那两万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的周军休整了几天,撤退回朝;而这时,谢清的回信终于送到了,魏质看着上面“切勿冒进”四个字,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不过郢善还真没准备跟大周撕破脸皮。魏质撤军后,他没多久就放回了被俘的周军,连因为跑得慢而被抓住的徐长陵也妥妥当当地送了回去。
大败而归的主将魏质自然受了削爵罚金的处罚,贸然下令进攻的大司马谢沅也是难辞其咎。徐长陵一回到长安立刻上书弹劾了谢沅,赵俨祗也在大朝时突然发难收了大司马虎符,谢家措手不及,连半点说辞都没有。
战败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好在大周国力强盛,吃一两个这种小败仗根本不在话下。赵俨祗收了虎符志得意满,大朝结束后,便召集了几名重臣讨论起怎么挽回败局来。
毕竟,闽越王郢善这种明显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的行为是断断不可纵容的。
群臣立刻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中。有说立刻发兵就得打的,有说过段时间再打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然在场的人数不多,但胜在一个比一个能言善辩,一声高过一声的争论闹腾得赵俨祗直头疼。
就在此刻,好像权衡了多时似的,谢清犹疑着开口道:“不必出兵。”
群臣静默,大多狐疑地看着谢清;但由于谢清数度征伐匈奴从无败绩,擅长剑走偏锋且算无遗策,所以他一开口,尽管说出来的话与大家都有些相悖,可朝堂上那几个出了名的刺头也都没像质疑谢沅一样当场质疑他。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可赵俨祗却觉得他的头更疼了。可众臣都在等着下文,连他也不好打断谢清;而且谢沅并不在场,赵俨祗于是便按着太阳穴听他说了下去。
谢清心平气和地说道:“诸公且听仆一言。闽越王骁勇,闽越人剽悍,且占尽地利,此为其优势;而我军将士多生于北地,确难适应蜀越之地潮热的气候,此为吾等劣势。而闽越王郢善有勇无谋,不擅治国,据我所知,其异母弟郢川对其不忿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