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或许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事。
“事情之后,我们就散了吧。我想过了,现下这个局势,身为大燮公子殊白的你实在不该也不能再有污点,再说了,明面上北烨大燮哪边先把燕次拉拢过来,哪边……”
“小衍!”沈殊白募地打断他的话,而苏少衍也只是看着他,像为此酝酿了许久,而那般不躲闪的目光在沈殊白看来,反倒让人觉得心头发慌,撇过脸,他松开苏少衍的手顾自将面前的盛满杯的竹叶青一口饮下:
“你说我这是不是很自不量力呢,有时总忍不住想,如果你先遇上的那个是我是不是就可以省了后面的这些事?也可能后来的那个注定是要吃亏一些,像我这样一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大概再如何做,人家都不会觉得有多真心,就是掏了真金白银,那个人也不屑稀罕看一眼,你说,是不是?”
眼睛盯着酒盏,神伤的侧面却分明的摆给人看。
“殊白,”苏少衍心中一紧,旋即拉过他的手臂将唇印上对方的,他本不是个主动的人,也不觉得如沈殊白这样一个满肚子坏水的人有多值得人同情,但在此时此刻,自己就是突然的就想吻他,想吻醒他,当苦涩涌起于舌尖,或者也只有以行动堵住他的嘴,才能让这家伙不再自怨自艾下去。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论怎样,对李祁毓,那都是该淡忘的记忆不是么?如果忘不了,那就永永远远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封尘,埋葬,不想,不回忆,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就当当时的擦肩成全了现时的距离,哪怕避无可避。
“小衍,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究竟看上你哪一点?”嘴唇被苏少衍亲的有些发肿,沈殊白半搂着他的腰,那双明明多情的眸中忽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正经,苏少衍自不回答,只是等着他继续,“因为从我见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的眼里有另一个的我自己,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比我自己更像自己。”
他将指尖轻轻抚向苏少衍眼角下的泪痣,声音低而醇郁:“在这个时局下,有野心的人往往不长命,你清楚这点却不回避,你说,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给李祁毓看,还是……想证明你自己?小衍,你太不服输。”
“这么说殊白是换了法子在表扬自己么?”苏少衍颜笑清冽,就着他堪饮过的酒杯斟满竹叶青,晃了晃,却不饮:“你看这时局就如同这杯中的酒,盈满则溢。午夜梦回,我也想过少年时代的理想,可现在,——我手头的人命足够我死一万次不止,我觉得我凭什么?李祁毓想把我当个男宠一样养起来,那么请问,殊白你呢?”
未曾沾酒,眉睫却迸发出烈酒的灼意,那是属于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才有眼神,沈殊白看着他,只是看着,仿佛时光能让一个人一夜间成长:“或者百年之后我会感慨为何当初没有在乱世里死去,但现在,想要角逐于这片乱世,唯有各凭本事。”
活着,本就是逆流而上的事。
“小衍,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舍不得,滑了滑喉头,沈殊白将肩搭过他坚韧而清减的腰际,话锋一转,道:“听说那个孩子,和你很像。”
“没有砚殊砚启像你,”又何曾不了解他话里有话的深意,苏少衍些微叹了口气,眼神包涵着不难费解的优柔及宠溺,“我只是个失败的父亲,他,竟然不肯跟我走。”
“那个女人,果然有本事让我和李祁毓同时记恨。”沈殊白轻按上他的手,目色一时若水,“收回之前的话,小衍,没有你的天下,终究没什么意思,我沈殊白只是个俗人……不会开口求你的俗人。”
心中一紧,最后一句不由让苏少衍原本垂下的头倏地抬起,极自然而然似的,沈殊白按着他的手也突然跟着握紧:“从前我羡慕李祁毓,因为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他跟我不一样,有手段也够强势,为你一个人他可以豁出去成千上万的人命去赌,我不是为我的情敌开说,在南征燕次这点上,换成我是他,可能都无法摆出这么高姿态。但是,当我看见大哥把你从皇宫中偷出来时,我才发现我错的有多离谱,小衍,那个时候,你其实是真想死的对吧?”
一怔,眼神旋即泄露了秘密。
三年了,不管本身再如何亲密,对有些话题都是尽可能的回避,一再的三缄其口,终成了彼此的禁区。不说就当是没发生过,其实怎么可能呢?
对着势均力敌的对手,谁可能忍住了一较高下的气焰不去比个高低?
不可能的。
“小衍,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局没开成的赌么?”他的眼神亮了亮,极清透的,像霎时穿越了重重的时光,“那天后来我清了场,一人和李祁毓开始未开的那局赌了一次。”
“哦?”
“是和局,不过当时我想的是如果那时是你站在我身边,恐怕未必还会是这个结局。”
“殊白,我开始佩服你的想象力了,”将面前的酒推至他跟前,苏少衍勾了勾唇,原本优柔目光揉和了一丝看不透的深意:“苏寄到底是我的骨肉,这一点上,你比我更明白。”
第097章
大概所谓故事便是如此,当人们在好不容易认定了某种事物的合理性,并以为事态发展会照此发展下去时,偏偏就又意外的掉了链子。就好比现下当整个中州的人都围坐着打算等看燕次钟家小女儿钟庭晚的这出好戏时,突然间爆出了条绝对挑战人心理极限的事,是曰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谁能料得大燮的公子襄竟会早先一步勾搭上钟庭晚并和人姑娘私定了终身。
这一点,无疑让已打算下聘的沈殊白抑或苏少衍脸上好不精彩。当然,因此渔翁得利的也不是没有人,北烨的李祁毓就是为之暗爽了许久的其中典型。
由此可见,低估什么,都别低估舆论的力量。
而仅在这之后的半个月,公子襄就有了下一步动作,八月十五,中秋,预备宴请他的几个兄弟们到自己的新居「拙知斋」吃上一顿。如所有演义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一般说来但凡掌门的得意弟子总无外乎于两种人,一种是大师兄,而另一种则是小师弟。
沈家的子嗣也一再印证了这个道理,于沈复为数不少的儿子中,目前看来势力最大的便要数七公子殊白和大公子沈襄。而就此衍伸下去的其他几个儿子,除去一向不问世事的五公子昀,二公子彻、四公子玄觞为公子襄的人,剩下的三公子佩、六公子楚则为沈殊白的党羽。
明面上讲即使双方表面看来皆为五五势力,实际上除了公子殊白和公子襄,其他公子心中究竟藏有多少的小九九无事思量一番,也着实非是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好在,对沈殊白而言,苏少衍现在正在他身边,就像调转了当年那局他和李祁毓未正式开启的赌局一样。苏少衍有多少本事没谁比他更清楚,苏少衍说自己的脸和头脑一样值钱,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若此,当年又何必煞费苦心的搜集不系舟的证据只为有朝一日能让苏少衍上位,除去那条替苏少衍留出后路不谈,其实亦是为自己的将来早做好打算。更何况,对付那些天生生有反骨的人,没有什么比除其芒刺更好的办法不是。
在这个乱世里,太多事所要担心的非的未可知,而是难控制。
苏少衍在得知公子襄要开办宴会已是在沈殊白接到请帖的三天后,伏暑的七月天,蜀中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实难让人压下心头的邪火,继而产生某种洒下叉叉叉,不知死多少的念头。处理完明灯暗浦的琐碎事,苏少衍随手拿过红樟木三足几上的青瓷碗,抿了口盛着酸梅汤,许是云姨早先镇了些冰块的缘故,入口倒是酸酸甜甜,颇解暑意。
眉睫略微抬了抬,余光便见午睡过后的沈砚舒不知何时竟站在半掩的门后不时偷瞧着自己,最近这段时日,沈殊白总似一副生怕自己哪天不留神就跑掉的模样,索性从他的听筠轩搬到了自己的莞屏楼,一并的还把沈砚舒也给带了上。
说是孪子,可这哥哥沈砚殊却跟弟弟沈砚启的性子没一处像,除了爱哭爱脸红,更是见着谁都一副怯怯的表情。见况苏少衍淡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穿一身浅青短衫的沈砚舒倒仿似受到惊吓一般,赶忙向后缩了缩,许是瞧苏少衍没出声了,畏手畏脚的又瞄过来,一张小脸憋着通红通红的,只指着苏少衍堪搁下的青瓷碗低低轻轻的发了个叠音,“酸、酸。”
这个小家伙,苏少衍低笑声见着沈砚舒一步步的向自己走来,一双湿湿润润的鹿眼明明同砚启生的一模一样,但偏就不设防的眨巴眨巴的人心都几近融化,想若是他的小苏寄也能对自己如此……叹了口气,趁其不备下苏少衍倏地就是悄悄走下地然后一把将他楼紧在自己臂弯里,这样小小软软的身体,连挣扎都还不如何会,可为何他的小苏寄却连这半点的亲近都不给自己?
那样疏离寡淡的眼神,仿佛在瞧一个陌生人,一个该唤着自己父亲的陌生人。
还真是个狠心的孩子啊。
“热。”指了指已经湿濡了一块的背后心,怀里的沈砚殊小嘴嘟囔了声,皱眉难受的动了动,苏少衍略略松开他,飘了缕笑的目光里满是宠溺,“你乖,我带你去洗白白。”
完全一副哄孩子的口气,连他自己说罢都不由得一怔,想幼年母亲还在时每每到了夏夜总爱在高挑出女墙一侧的绢纱灯笼下挥个素锦拍子唤自己:小衍,来,娘亲给你洗白白。
那是种南方人特有的甜糯的声音,仿佛沾染着江南的水汽,将眷恋铺进红尘的写意。他也记得那时的熹微光线,在头顶斜斜笼出一片,他仰头看着母亲的脸,如同隔着泛黄的薄纸,将颦笑间的眉目晕成深浅不一的光影。
太远的岁月像是太远的风景,一如记忆底静默上演的影戏。
可眼前的生命,又是如此的鲜活,他呵笑声,将砚舒抱过自己的肩头,三岁孩子还没有多少的重量,畏高似的,只知毫不放松的紧楼自己的颈,连垂落在肩侧的发丝都不曾幸免。
“小衍,爹亲说你要走了是吗?”
沾着浴池的水汽,那双望向自己的鹿眼小心翼翼的,苏少衍心中一声咯噔,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滑顺的发丝及着肩膀更显出一张精致的脸,颇是委屈的,一朵红云渐上了小巧的鼻尖,也没等自己回答,忽听哇的一声,伸手就是抱住了自己抚向他头顶的手臂,其实也没什么力量,只是很紧很紧的,哭的人心肝一抽一抽的痛。
总是童言无忌……
“原来你在这里,呃,砚舒他怎么了?”门不知何时吱呀一声推开,苏少衍偏头,回见着菱花窗后的光线不偏不倚的投在面前人的脸上,反光似的,那张脸被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边缘,有一瞬间,苏少衍产生种心动的错觉。
人入画中,大约说的就是他这么个模样罢。
“难得小衍这么看我,那不如我……多站会儿?”唇动了动,双眼却是不离苏少衍的,被独占的目光望的脸颊有些热,苏少衍咳嗽声,将原本抚向沈砚舒头顶的手详装从容的移开,道:“可能这天气太过燥热,砚舒背上最近起了好些个痱子。”
“厚此薄彼。”呵笑声,沈殊白将拎在手中的牛皮纸包裹朝着苏少衍晃了晃,“从拙知斋回来路过平井巷顺道给你买了老字号的酱卤鸭,买的微辣,怕一会儿你又顶不住。”
“襄的拙知斋?”挑高一边的眉毛,苏少衍滞了半分动作,沉吟道:“本以为以襄的性子还能再忍耐段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又急着露面了。”
“没事,就中秋去吃趟饭而已。”
“我替你去。”拿着浴巾的手移回沈砚舒光洁的后背,苏少衍牵起唇,不徐不疾的语气一副好似在说着家常,“晚上你来我屋里,有些东西,总是你办起来我比较放心。”
反客为主的语气苏少衍说的没有丝毫不自然,可在沈殊白听来却心头百般不是滋味,有些话说来轻巧,但往危险听了说,究竟是场鸿门宴。让心系之人为自己涉险,在这世上大概还没几个大脑正常的人会这样做,他不是李那祁毓,心头不舍得也未必会说出口。
“小衍,届时你和我一起去。”微略想想取了个折中,沈殊白随即走上前几步看向小儿子沈砚舒,一挑眉,眉峰且皱了个恰好的弯度:“怎么就起了痱子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昨天你有看过么?”
“有……呃,有的。”到末处声音也轻了,沈殊白面色微微一窘,索性朝着苏少衍附耳开口:“不过说实话论心细谁人及得上小衍你,这当爹又当娘的……”
此时距发妻汀娘去世已经三年有余,虽说未有过多的夫妻感情,但毕竟是砚舒砚启的身生母亲,又为着这兄弟俩不幸难产,沈殊白心中叹了口气,看向苏少衍的目光不知何又深了一分。
想当初若果自己还能再多一点私心,那现在的这人大概就不会这样进退维谷了吧。可是,如果当初真的那样做了,怕现在的这人也不会这样让人动心了。
如此坚韧内敛的锋利,像把明明割手也不愿放弃的剑戟。
一弯唇角,旋即将面前人的肩向自己的方向扳过一点点,眼且望着,心中却低低喟叹了声,一步之距和百步之遥的差别在哪里?其实不都一样是进不去你心底里?
苏少衍,此一生没有谁能让我觉得如此棘手又挂心。
为着初遇那一眼,便从此万劫不复的彻底。
第098章
初六是个晌晴天,明媚的日光糅杂着满院的花香一并投入窗格,半支起的和合窗后,早醒过来的沈殊白已盯看了身侧的人好一会儿。
在历经了那样多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之后,这人眉间仅剩的优柔更显得尤为的难得。他勾了勾唇,看这人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实难忍住了上前触一触的欲望,不知是从何时起产生了想把这人据为己有的念头,如一粒种子,在心中生根破土终成为参天的大树。岁月轮转,当曾经的执念好不容易真正实现,他才恍然发现,有些事或真是如此,求不得是苦,求而得也未必就若初衷以为的幸福。
说到底,是执念了太久,也习惯了太久,就像心头横生的一根刺,初时只觉得疼,久了和心长在一块了,不时忘了扎上一扎搞不好都还会念叨惦记。只是,想起那个时候在得知还有苏寄这么个存在后,又不知花了多久耗了多少气力,自己才能勉强平息下心中的那份难言的郁结。
其实也没什么道理的不是?既然自己都早早名正言顺的娶了兰家小姐,那么苏少衍又为何不可和他的青梅竹马多进一层的关系,实在清楚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人总是宽以律己严以律人,如何都不愿承认是双重标准而已。
对苏少衍,大概就是自己的那不论以何种标准来看,都最难把握好的特例。吐不出也咽不下,卡在喉间,进退两难。
“字里带个白,不代表就当真可以白看,”睁开眼,苏少衍嘴角牵了个弧对上,复了那笑意又深了些,一伸手将沈殊白的后颈拉向自己,唯剩彼此间呼吸可闻的气息,尤比暧昧更暧昧:“我听说有人最近在担心少衍,嗯?”
“小衍你这样我可不习惯,”不甘示弱的,沈殊白单肘支向苏少衍的枕侧,朝那耳根吹了口热气:“人总难免会有小心眼的时候,说一句担心,非就代表我沈殊白在求你,感情这种东西,非你情我愿不可到极致,我觉得我大概……还差一点点。”
一点点,怕亦比不得你心里眼里千山万水的距离。像想到什么似的,沈殊白低低又笑了笑,苏少衍看着他,头一次产生种难以用辞令形容的错觉,就仿佛面对的是一潭漆黑的水,他所看见的,不过是它会反光的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