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的语调是文雅客气的世家调门,狠厉的手段却是十成十的流氓地痞。话语落,但见两袖之间齐发万箭,细密箭簇一时漫天花雨,而方向,竟皆是冲着那一色黑衣人防护最弱的面庞而去!
同一刻,和顾昕书正交手的苏少衍突而剑意一转,揉身再越,步履之间,谁料居然是抽身之举!而那原本应靠在树干边调息的沈殊白也在同时开始动作,在莫非的帮助下,几条身影并肩夜色,悉数没入无尽的昏暗里。
忍住不看那被袖里箭刺中的前襟,顾昕书略扫一眼身后的黑衣残部,袖一扬:
“追!”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但为师要告诉你的是,愈是在危险时,就愈要清醒冷静,因为……你的敌人会比你更不清醒冷静。”
“但是师父,你这两句,好像着实没什么关联——”
“咳,至于说关联这种东西,实在是……喂,小衍,难道你就不会自己发挥想象力吗?一切谜题都等着师父来解,那还用长你的脑子干吗……”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自己手里这张网,也快到要收的时刻了呢。苏少衍勾了勾唇角,他握紧了身侧沈殊白的手,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都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
亥时将至,伫云巷陌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该是时候回返了呢?
如果,如果一切都依如计划,那么,那么自己身边这个人,是不是就真如戏文中说的,真是紫微临世,天子真命?
“小衍,你看那顶二人抬蓝绸轿——”一点火光在暗夜中扑朔,雨霁过后,幽淡的水汽在潮湿的地表升腾起来,远远看着,犹如一挂倒悬于天地的晦暗瘴戾,是考验吗?为这一刻,经千山历万险,就像那位一路向西的苦行僧侣,眼里心里皆是片刻不曾后悔的信心和觉悟——
吾心动无妄劫,吾身戮三千孽,注定不登彼岸,不往极乐,唯愿……
“殊儿,你怎受伤至此!身后跟踪你的那些人……”轿帘被利风掀起,片刻前的思虑晃眼变成现实,苏少衍回头,但见此时尾随而至的沈襄,站在巷末的树后面白如纸……
第102章
大燮的开朝帝君成公沈复大概此生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再经历一次最残酷也最不愿回顾的算计,血亲剑指,就仿佛十数年光阴刹那逆行,眼前这一幕,是昨日的自己与今日冷眼对视。
“这江山换了谁坐还不都是姓沈?君父,将主公一位禅交我,我保证,有生之年定不会让父君失望。”
“大哥,如此出言不逊的话你都说得出,小弟我就是今日下了地府,怕头七之时想想都难还魂,大哥,我知你一心想置小弟我于死地,要不这样,你我一命换一命,当年是我将倾桑送入燕次那对禽兽兄弟手里害他枉死,你要出气,只管冲我来,当着君父的面,你我私了,你看如何?”
“为了一个婊子就要你亲弟弟跟着一块陪葬?!沈襄啊沈襄,你何以让寡人失望至此?!”强忍着胸口不让那口血咳出来,沈复压紧了胸口,隔着半人宽的距离,却再回不到当年膝下承欢的曾经,还真是……报应。
“君父,难道襄不一直是父君心里的储君人选吗?至于说倾桑……呵,君父你当真是不知我们大燮公子殊白的骇人手段,他若不是仗着有张和那女人一样狐媚的脸,襄就不信君父……君父,襄才是嫡系正统,是您立过的女人呼伦皇后唯一的儿子!”
“闭嘴!堂堂南疆的白音巫女也是你能诋毁的吗?寡人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你现在给我滚回去,寡人就当……”
“君父,现在恐怕由不得你了,”募地打断他的话,沈襄呵笑声回退半步,“来人,给我带君父下去好好休息,孤要在这里……”
“属下救驾来迟——”一声低沉男音凭空破入,倏然间,铁蹄声若潮水四涌而漫,由远及近的,很快将狭窄的伫云巷围成铁桶,为首之人方阔面虬匝髯,长刀霍然一挥,竟是不差分毫的停在沈襄的胸前,怒目对视,森然月色下再辨其面一道赫然长疤,竟如恶鬼转世:
“大胆公子襄,居然敢在此伏击主公!我秦瑁……”
“传寡人旨,公子襄目无法纪,乖戾成性,妄图弑君杀弟,速速压至天牢候审!”
“殊白,殊白……!”一倾身,即选了个这最佳时机合时宜的昏厥在苏少衍怀里,且留那人面色灰白,只知死死搂紧自己。消这一刻,我也要留那纷扰前尘于九霄云外。
看不清的夜色里,沈殊白牵了牵唇角,此一刻,他仅剩的念想,无非是倚在这人的衣襟前,多嗅几口那还残存在这人衣角上广玉兰的香味。
如此清淡隽雅的芬芳,如果可以,是不是也能掩蔽这人身上多年以来的药苦?他并不得而知,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也想……试一试。
蜀中夏末多雨,雨后的空气中还夹带着难以消解的暑意,待沈殊白身子大好了些,时令已过了一月有余,在这期间除了往来的王医,便是夜夜留宿至他听筠轩的苏少衍。
生怕扰了沈殊白歇息,苏少衍特意吩咐每日过了申时,便不准砚舒砚启前来探视,说是探视,毕竟三岁孩童终究坐不住的稚子心性,常常坐了没多时,便会缠着两位大人嬉闹,加之苏少衍本就吃不住这俩生的一模一样的小家伙鹿眼眨眨对着自己的委屈模样,无奈之下,只好每隔几日便抽些时间带这俩小家伙出门趟。
这日晨间落了雨,揭不开日头的郡里天气便更显得低沉寡郁,连原本说好的一起带砚舒砚启去城南的古角楼游玩的事情都只得作罢,向来少言的砚舒倒不多话,只是乖乖摆张矮凳坐在苏少衍身侧听他给自己爹亲念书,反观弟弟沈砚启,一边将红润小嘴撅的老高,一边上跳下窜的,总试图以各种方式吸引大人的注意以宣泄他的不满。
“砚启,你再这样蹦下去,今天的晚饭也不用吃了。”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沈殊白直起斜倚在藤椅上的身子将一张俊脸冰冷板起。
似乎终于得到回应,横竖也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回应,沈砚启半咧开嘴躲在苏少衍身后,一边探出头来看他,“是爹亲说话不算话在先的!”
脆生生的质问,一双鹿眼中除了委屈,更有仗着自己躲在苏少衍身后的再明显不过的……示威。
“砚启,你爹亲身子才好些,你就这样不听话了?”刻意停上一停,苏少衍回身看眼沈砚启,而沈殊白的目光则追随着他,那湖光三月的瞳中满满是让人上瘾的宠溺,“嗯……我会生气。”
……如此毫无威慑力的恐吓。
“我生气,就会将申时调整为未时,如果我还生气,那明天的太湖一行我只好做艰难的决定,——只带砚舒不带你。”
……敢情是步步为营。
“小衍!我不!”听到说竟然要带那鼻涕虫沈砚舒都不带上自己,沈砚启立刻便慌了起来,情急下只好双手环住苏少衍的胳膊,努力将脑袋贴紧它然后用力晃上一晃,那个声音轻轻的,委屈又讨好,“小衍最好了,小衍不会抛弃小启的是不是?”
小启?!啊,他居然自称小启?!沈殊白修眉皱起,再看他那一脸犯傻的神情,那什么,这种动作表情,究竟是谁教他的……竟还学起人撒娇了?!
暖饱思氵壬欲,好容易在申时将这俩黏人的小家伙撵走,堪堪吃毕饭,待苏少衍阖上门,沈殊白一双手便环上了他的肩头,嗯,这里倒是不如何瘦,他在心里啧了声,手势一紧,唇便向着思慕已久的方向印了过去。
“沈大人这么亟不可待,是苏某让大人饥渴太久了吗?”只是勾着唇任他胡乱亲着眼睫,苏少衍闭着目,指尖却是摸索着一把擒住对方下颚,“不过依苏某看,沈大人今日状况欠佳,不如……”
经此细长的手轻轻挑拨,气息不由变得急促而混乱,难耐下只得松了口一对那片粼光之湖:“不如什么?”
“不如今夜由苏某做恩客,沈大人做那绝色相公。”
“我拒绝。”脑子虽被这人摆弄的停停走走,但身体里的本能还是抢答的飞快,这个人,还真就是有办法激起自己骨子最深处的挑战欲。沈殊白一把揽过他的腰,细细沿着背脊向上探寻,而苏少衍亦不示弱,于他下颚流连的手指慢慢游移至耳际,顺便再呵上口热气:
“你说方才砚启那样,嗯,若那样的言语表情换作是你,哈——”
“啧,其实倘若小衍你当真要我讲,我倒也不介意,”停一停,贝齿顾自咬上这人的削尖的下颚,再以舌尖细密舔舐,“只是……你知像我这种生意人最怕做的就是蚀本生意,咱们交易公平,你先满足我兄弟,我定当好好考虑,不过我也知你这人惯了嘴上说说,实在没什么诚心……”
忽地一俯身,果决握住来人在自己额际行凶的手带入勃发的胯间,低磁的声音带着恶意的鼓励,“小衍,我兄弟它可是喜欢主动一点的呢。”
不过想对这人小惩大诫,岂料偏中了人这人狡诈布局,手指才堪触到那如铁的硬物上,但见它一个生猛弹跳,苏少衍顿时面色一僵。
“别怕小衍,它这是对你示好呢。”温柔的言辞,却仍旧恶劣的手势,一把握住自己的,隔着布料,就向那如铁硬物套弄而去。
“砰砰砰——”
“砰砰砰——爹亲快开门——”
待二人终于的好不容易的解决了沈砚启这个小兔崽子之后,蜀中的雨又下了起来,透过半支起的和合窗,如墨染的雨幕里,天色已经尽暗了下来,飘摇的竹楼中,唯剩案几烛座上的火苗被风吹的飘忽,一顷刻,画壁上的两条人影倏地被拉扯得诡谲而颀长,一只手臂想伸手合起那窗叶,又见另一只手覆过来,作成交叠的形状,窗外,雨势愈发的大起来。
“小衍,你知道么,我一直期待下这样一场雨。就像那个时候在燕次,我从白鹭宫办完事路过「宣·天守阁」第一次看见你……当时你和他一起站在天守阁的最高一层,那样高的重檐顶,雨像水帘一样垂下来,你站在他的身后,低着头像在看那条叫北川的护城河,那日的雨真大,大的让我看不清你的脸,就好像……”
他停了停,眼角不知觉的弯了起来:“这眼前所见的落寞不过场真实发生的幻觉,我能看见,却怎么也不能触着。当时我就心生了个古怪的念头,想着有朝一日,我定要触着这个孩子的脸,然后带他离开这里,让这么干净的脸再不寂寞。”
“燕次的雨,一下起来就没有停的时候,”仿佛也陷入了回忆的雨境,苏少衍微侧着头看向窗外,肩上热度却一点点的让他带回到现实,“不要回避我的话题,小衍,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对你一见倾心了呢,对此……嗯,我是说,难道你不该有所表示?”
“要么,”湖色目光且在他俊秀的脸上住上一住,苏少衍挑了挑眉,一手搭上他的胸膛,“你给我生个孩子?”
“我看小启那样的就很好,嗯……”
“小衍,对付你这样的,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
一夜无眠,如骤的风雨中,仿佛再浩大的天地也剪影成了这一角的竹楼。
第103章
到底是一场兄弟,虽然搞不好对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如何弄死自己,但沈殊白还是很厚道的去了趟太冶宫慰问他的大哥沈襄,沈复的嫡长子,名义上的大燮下一任继承人。
原本,苏少衍是不主张沈殊白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的,毕竟当时的伏击,虽表面上看是沈襄预谋在先,但话说回来,又何尝不是他们摸对了沈襄的心思故意将计就计?更何况,荒腾这步棋,亦是他们最早布下的一个局,到底亲姨娘的血缘摆在那里,一直一直的表面算计,又怎可能真正为了置自己于死地?
只是,对于这一切的一切,沈殊白实在吃不准他们的父亲沈复究竟知晓多少,毕竟能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下顺利掌权之人,又岂是易于之辈?这个道理苏少衍懂,他沈殊白未必就不懂,再者就现而今沈复那半明半晦的态度来看,此时去探监,怎样看都着实是风险大了些。
高风险的同时也意外着高回报,兵行险招,沈殊白想了一宿,天堪放亮时,便起身披了件白狐狸裘的外袍去天牢见人,苏少衍睡的朦胧见他一身花白,险以为十一月的蜀中居然落起了雪,想起身看眼窗外,肩膀旋即一紧,但见那人指了指自己的一身狐狸裘,好看的眼弯着,像反光的湖面倒映出人的影:
“小衍,这个我送过你个一样的,记不记得?”
点了头,谁能将这扎眼又富贵的过分的礼物忘却?
闻言眼更亮了几分,像因此而得到鼓励一般,沈殊白俯身撩开苏少衍的额发,不作多想便落了个吻,多少年后,苏少衍也无法忘记他当时的眼神,就好像一瞬间的目光里倾注了一辈子的动容和情深,他的声音或许并不十足动听,但胜在满分真挚,他说,“小衍,有你在,我就能赢。”
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后来的后来竟也会让人分不清究竟该是欢喜还是悲戚。
沈襄被关押的地点乃是在大燮皇宫太冶宫的内宫一处名唤「刑门律」的所在,此处机构设置于北烨宗人府相似,皆为关押犯事的皇族子弟。
此时的沈襄,正被「刑门律」安置在此地为数不多的牢房里,作为大燮头一个被关押进「刑门律」的,沈襄当然也算是输掉万里河山,赢得方寸历史的典型反面事例。
所以,对于能来探视沈襄,沈殊白其实是带了些类似幸灾乐祸的荣幸,当然,对这点他沈殊白是打死不会承认的,最起码表情上不会。
正北偏南的位置,采光自然是差了不止一点点。沈殊白皱了皱眉,迎牢门推进便闻见了一股酸腐的气味,自进门,沈襄便一直背对着他看向斑驳墙面上口字型的木质通气窗。委实说沈襄的外貌大抵是遂了他平庸的母亲,再加之圆胖粗短的身材,说句穿龙袍不像太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有心诋毁的比喻。也或许是这个缘故,当年尚为他伴读的倾桑打第一眼见着自己,一颗心便没了两意。
想到这,沈殊白突然很想叹气,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兄弟之间的话题,不过剩下个被自己始乱终弃的棋子?
南华容第一头牌的倾桑,在多少年后,谁还记得那个表情疏淡,眼耳口鼻皆细致的像水墨清浅勾勒出的男子?那时的这人还是干干净净的,芙蕖一样的气质,就如同自己第一次在雨幕里抬头望见的天守阁上的苏少衍。
可惜,也就是这么个玉质天成的男子,千不该万不该的倾慕上自己,更为自己情愿毁了一生德行。只因在那个时候,自己眼里心里皆重叠着别人的影,而自己也……很想赢。
“乾元二十六年,你把倾桑从我身边带走时,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照顾好他,那时他还多大,十二、十三?沈殊白,你可记得清楚?……那年他差三个月的生辰满十二,而你已经满十五,在当时的攘宋,十五的男子已经成年,而你,却在成年时说了那么不负责任的话。”
“乾元二十七年,倾桑从燕次给我寄来书信,言道自己一直在习琴,琴是你送的伏羲七弦,梧桐琴面,杉木琴底,通体紫漆,多处跦漆修补,发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覆灯草纹饰,配青玉琴徽,浅碧轸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