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么?”李祁毓叹了声,“倒是成公此番动作,以沈殊白心计,朕以为,剑走偏锋的可能性更大呵。”
这个人,向来不都爱打亲情牌的么?那么以苏少衍在他身边,又是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的性子,有些事,料得已有主意了罢?他顿了顿,启口道:“给朕请来花师父,朕……有事要交代。”
“臣遵旨。”
大燮的迎亲使团是在成公将决议公布之后一个月出发的,值时腊月,虽尚未下雪,但天已然冷了下来,出了匡岭,北风便再无阻碍,直向大燮同燕次的边境五丈原横去,五丈原素来多草木,但初冬时节,眼前亦是一片枯败景象。
沿五丈原一路望曲川迂折西行,时间又过七日,使团方抵燕次下塘郡。使团一行百余人,抵达下塘郡时几近傍晚,苏少衍精心易容后混在其中,连日行程,只觉辰光一日,也似倒逝了十年。
十六年前,当自己还是个少年时,他便来过这里,而后,一呆就是四年。从十三到十七,那段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可重复的的最葱郁的华年,他将记忆留在了这片大地,也正是在这样的年纪,他从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年迅速成长为狠绝冷静的罗刹。
那几年的光阴,有时想一想,其实连他自己都忘了是怎么过来的,飞扬的年纪,鼻息间总若有若无的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一开始是自己的,后来是别人的,再多了,也就分不清楚了。
当然,他也没忘一开始在那人送给自己一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银狗的时候,那日下着雨,李祁毓一身水汽的冲回天守阁,许是因瞬间弥漫开来的水汽的缘故,连带着李祁毓向来绷紧的面部线条都变得柔和。也不容自己多说的,便拉过他的手一路飞奔向后院的林子,刷子一般的细雨将林色染绿,汉白玉石亭里,纸箱中的小家伙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的望向自己,他抬头看向身边的李祁毓,那一瞬的光润,直击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在这之后多少年,这个片断他都没舍得重复的回忆,总觉翻看的多了,是不是记忆也会跟着模糊?其实那个画面,本就该是模糊的,可偏偏,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记得清楚,他记得那一刻扑面的水汽,甚至记得那一刻的精确到毫厘的触感。
当画面以纤毫毕现的画质在回忆中上演时,怕任是谁也无法否认它存在过的真实性。因为那一刻清晰,让他无法平视自己多少年后的算计,他珍藏,甚至是缅怀着,还是少年时代的,那个最开始的自己。
可惜,少时的誓言,比岁月更经不住风雨,纵使在那时,他已将那个人的存在归列到漫长且遥远的未来,而那个人,也是如此。
此时,管回忆里再如何如骤风雨,现实里还都是一片的热闹喜庆,这一行作为随侍前来的苏少衍此刻正随使团一同入驻在白鹭宫外不远的驿馆「千竹坞」,隔着北川河,同「千竹坞」扶摇相对的是「回音塔」,回音塔又名回音重楼,在下塘郡,回音塔可谓是一处具有典型燕次风格的建筑,塔高七层,每层设外设平座、副阶,挑角飞檐,间层翘角上以明暗颜色缀以六角石铃,远远观去,雍容之外又多了一分精巧。
窗格之外树影婆娑,月痕浅的如同覆在枝叶上的银霜,淡淡将这样的夜色晕染出一种别开生面的静谧,然而,这种静,只是相对于苏少衍一个人而言。
布置简洁的厢房内,在斜对着窗格的漆木三足几上,此时正摊开一卷描绘细致的工笔图,画面上,但见流月千里镀银辉,嶙峋乱石中,一簇怒放的兰花迎风恣意舒展出枝叶,细了瞧,方才辨出那枝叶与他处兰叶的不同,深色碧里,点翠掩映,若同狼毫在生宣上甩开的墨迹,却又非那般刻意。
原是是绘的大燮国花——徊僼豹兰。
凝神间,忽听灯花一爆,紧跟着厢房内的光陡然暗下。
一阵夜风横过,下个瞬间,曾为罗刹的苏少衍倏地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有匹一直紧窥伺着时刻准备对你张开獠牙的狼,狼,却是母狼。
已经第三次了么?
冷滟,你真就要这样置我于死地?还是沈昀,这么长久的等待,终于已经耗尽你所有的耐心,让你决定在这个时刻处理掉你亲弟弟的左膀右翼,好神不知鬼不觉的栽藏给燕次?
从前到底是小看你了,吹灭灯烛将画轴卷起放入怀内,苏少衍迅速抄过挂于墙壁的名都剑,腾挪间,背脊已然紧贴窗框边。
静。
只是静。
交睫间,唯有袖里箭破窗而入的声音。
快。
快的不及反应。
封闭的空间内,数道人影如同鬼魅一没窗框,苏少衍心下一敛,反手剑光直划,甫起手,便是绝式鹤雪剑法,瞬息间,剑意吐纳,一点寒芒刹那流窜开,一时也若同寂空之烟火,纷呈炫目。
“小衍,若拼力量你决不会是阿毓的对手,所以你只有在技巧上花更多的功夫。你要快,更快。”
“如果对方比我还快呢?”
“那你就得想办法让对方没有出手的机会。”
花冷琛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放,苏少衍的剑也跟着一次次的回旋,没忘年少时跟花冷琛学剑,花冷琛对他说过的,彼时就因为他的身体太弱,所以在一开始,花冷琛只允许他在一边看李祁毓练剑,那一年的夏天,整三个月的时间,他都用来看李祁毓练剑,一遍遍的,他坐在昏暗酒窖的角落前,看着那柄剑,看着那双眼。
都是一样的亮,亮的像是照彻地窖的唯一光源。
他记得那时花冷琛看李祁毓的表情,微微翘起的嘴角,双眼含笑。他知道,李祁毓的天分定然是极好的,而那种好,是你再怎么追,也追不上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在面对同龄人时第一次产生了种名为妒恨的念想,那个念想来的突然而古怪,就像冬末的一声蝉鸣,倏忽间消解了冰水,一时间,辰昏倒转,四季逆行。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实在是要靠逼出来,而李祁毓,正是策动自己内心那簇火焰燃起的第一个人。
思绪被疾走的剑气拨挑的凌乱,此时此刻,除了厢房内独剩的自己,其他的随行侍卫不刻前都已去了白鹭宫饮洗尘酒,是以在这不大院落间,再怪异的声响怕都难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剑鸣交织如网,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自己手里的一柄剑。一声叮的锐响,虎口随即被避开的利箭震的生疼,那个伺服在屋外的身影,终于又出手了么?
早知道,安排明灯暗浦的十七杀座来接应自己,怕现在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罢?可恶,为何当初偏要跟殊白怄那一口气赌自己可以用别的方式除掉沈昀?再这么下去,真真早晚都要被这面子害死。
何况,对方居然还这么看得起自己,一个个派来的罗刹,一个比一个难缠。
“小衍,你的问题你现在看着或许还不显,但十年后你再看,你会发现那时你的优势已不是优势,但你的缺陷同样会是缺陷。”
“师父,我会用心努力的。”
“不不,这不是努力的问题,而是小衍你要记得,在真正面对敌人时,若你和阿毓一起,那你就要想着如何配合,但如果只是你一个人……”
“我不会放少衍一个人。”回忆中站立一旁的李祁毓握紧拳,募地打断花冷琛的话。
“那么小衍,你就要学会机变,学会出其不意,毕竟……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真的很少见啊。”
瞬息凝神,苏少衍手腕再翻,疏错剑芒中,白鹤之翅隐隐暗现,刹那间流光猛涨,贴身四名杀手见况,气息均是一顿。很好,真是再好不过,既你有惹怒苏少衍的决心,那也该有承担这份决心的觉悟。
旋即唇边一勾凉弧,剑影顿时疏离,他的动作极快,快的几乎不能让人看清。黑夜中,月光从刺破的纱窗直铺入厢室的地砖,随着他愈急的剑势,一色反光的青砖也仿佛被裂成了满室光错的水镜。
瞬起的罡风里,他一并扬起的葛青色衣裾若同剑流里的唯一旋转的柳刃,在你尚不及捕捉它的方向前,它已轻易迷惑了你的眼,那一瞬间,你只能看清一段弧或一个点,像是整个世界在一线天光前的唯一留恋,你是那么那么的想要看清,又那么那么的不忍看清。
而就在你按捺着不看清抑或看清的瞬刹,喉间只感一抹透凉割过肌理,再以后的,唯剩了窗外的那双看不见的眼和箭。
倒是只聪明黄雀,苏少衍想着,手臂却是暗自沉了沉,方才一式鹤行秋水极耗内力,若不是久战不宜,本也不愿使出,但看现下的态势……
“跟着淮安王的人,果然都是些饭桶!”一声银铃娇笑,苏少衍猛地提神,但见一道绛色身影似妖非鬼,轻烟一般飘入窗棂——
第106章
是……淮安王?苏少衍心下一沉,手中剑势却是不减,冷滟既是擅长远程伏击刺杀,那么现在如此贸贸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除非……
“美人儿,一次次打断我的箭,你还真是无情啊。”冷滟衣袂一卷,交睫间已换了秋水长剑,剑气随空划开,遂然与苏少衍手中名都剑相撞,女子旋即凌空翻身挥剑再刺,苏少衍从容格挡,一式鹤行秋水上手,皓腕翻月间,如若行云流水。
冷滟朱唇轻挑,腾挪间,照旧不忘被自己言语调戏却仍一副君子模样的苏少衍,见此时苏少衍虽面有露疲态却分明不留空门给自己,手中的剑一时舞的急起来,“啧,美人儿,你再这样勾引我,我可真狠不下心杀你了。”
“冷滟,如果调戏男人会让你产生成就感,那苏某不介意更大方一点。”挑唇,剑尖直对面前艳丽女子而去,月色里,苏少衍易容过的平庸脸上,唯得一双湖色瞳仿佛覆了万里银霜,千倾波痕一时粼粼澹荡。
下一刻,剑分秋色。冷滟猝然转身,如寂夤夜里,一片绛色衣料,若同红透了的枫叶,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媚香气,翩然坠落。
“你!”
面前的人,一张分明君子的脸,手中握着的却分明是把不君子的剑,冷滟大喝一声,后退半步,霎时面色透红,倏地,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是按向腰际。隔着疏离剑气,苏少衍瞥见一逝青碧穗影凌空在自己面前跃了几跃。下一瞬,清越笛音忽起,不多时,对面不远的回音塔也传来了相似的音律。
“姓苏的,敢吃本姑娘的豆腐,你带种!”剑尖急抖若漫天星辰,冷滟玉臂挥舞显然被恼的不轻,苏少衍挑了挑嘴角却未出声,现下情况,未免对方之人来做接应,着实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惜不料冷滟难缠至极,他心思滞了半分,忽觉出有哪里不对劲了。
并非自己心慈手软,而是……颜羽,这个女人的感觉……就像从前对着自己不惯讲道理的颜羽,曾经钟情的颜羽,也求而不得的颜羽。
左臂募地一痛,血花霎时飞溅入眼帘,他敛了敛气息,割入臂间的冰凉,随着步步接近的女子特有的妖娆甜香一并渗入,随即而来的是抚摸上自己脸颊的纤长手指,分明带些试探的口气,然而确是嘴硬:“本姑娘倒要好好看看,这面具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一声轻呵,近乎细不可闻的声响让人本已松弛的神经募地又一紧,紧接着,空寂的房室中一片树叶幽幽自窗框飘入,枝桠窸窣,斜入一声听来十足欠揍的叹息:
“姑娘好气魄,可惜小衍他早已经名花有主了。”
“姓苏的,你最好记住本姑娘,天涯海角——”
随着肩头一重,再听那恨得分明咬牙切齿的声音都仿佛跟着轻了起来,关键时刻,步月行一式月杀破空而来,就在苏少衍觉得尚未来得及看清时,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已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那个目光是如此悠远,远的如同穿越重重岁月。
那个责罚中掺着戏谑的声音说:“小衍,能不能别让为师每每见你都这样一副病美人的样子?为师收的是弟子,不是相公。”
随后又叹气,俯下身动作自然的将自己横抱入怀里。从前,也不是没被人这般抱过,可……苏少衍身子顿时便僵了起来,如今日的师徒亲密,再这之前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十三还是十四年前?
苏少衍低低咳了咳,突然间觉得心头一阵压抑,于是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侧过头,余光瞥见一旁利落将佩剑收回剑鞘的步月行,方才对冷滟,这人到底也只是打晕了没愿下重手,实在难为他跟着师父这么这久……
他抿了抿唇角,一边肩头却被花冷琛向怀内带了带,此时此刻,虽然花冷琛步月行二人的轻功都不弱,但毕竟还有自己这么个拖累,再加上紧随他们之后的淮安王的手下……他闭上眼,不知何却仿佛看的更清。
周围的风,正在压低。
周围的夜,正在促急。
多久,已经多久没有重新体验这样的感觉?就像多少年前的自己同年少的李祁毓天涯亡命,在他们还那样青葱的年纪,生命就已尽沾染了永不可抹煞血腥。
而后的记忆,好像反反复复的都停在了最初的那几年,眼里心里出现的都是一些些无垠黑漆的夜,以及单调重复的簌簌的雪,流离的画面中,他们长久的蛰伏在屋檐或树下,等待一场场接踵的厮杀。我们不要「茧」,我们做两只「灯」,有人紧了手,说话时一口咬上自己的肩头。
他想起那时的雪自风窗灌入,如此记忆犹新的,像一辈子只此一次的温度,分明冷的刺骨,又分明热的灼人。
十六年的光阴,那么长,长的让人没法遗忘。
“当真是名都剑么?方才瞧了眼为师险些以为是自己错看了。”花冷琛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却不看那把坠着青玉兰花的剑穗,“这把剑,是殊白二十岁那年我专程找了齐子鸣铸来送他的,那个时候……我都还不知道他就是我亲弟弟,呵,不过看来殊白他真的是很在意你。”在意你……甚至超过我这个亲兄长。
一阵的沉默,苏少衍许久才低声道:“师父,你说如果有朝一日你信任的人背叛你,你也会恨么?”
“恨?恨自己瞎眼么?”花冷琛哂笑,值时有清泠的月覆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疏淡的斑驳,愈发将他的容颜衬的虚幻,顿了顿,继续:“但如果那个人是月行,我大概也会想找根绳子亲手结果了他,可一旦清醒,又会后悔,毕竟再怎么恨,也比没了强。”
“过完这辈子,就谁都不欠谁。”他抬起下颚,夜风将他墨长的发吹的凌乱,苏少衍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想够它一够,恍然间,他产生种错觉,错觉在这样的星空下,及手的距离,其实也远过了天涯的砥砺。
“不过小衍,你还没到可以殉情的年纪。”
停了小片刻,花冷琛极具破坏性的又道了句,足间急点间,重重的屋檐皆在月影下次第掠过,他勾了勾嘴角,朝身侧不远处的步月行使了个眼色,“小鬼,要准备降落了,啧,小鬼你看小衍的那是什么眼神,你老师没教过你要关爱小动物吗?”
“咳,那什么……我没跟你说过,徒弟和弟弟都觉得小衍很像一种小动物吗?”
“什么动物?”怀里的苏少衍脸瞬时黑的如同锅底。
“就是……小强啊,因为怎么打都打不死……”
“……”
苏少衍没料到花冷琛带他暂时藏身的地方会是燕次永初二年,被罚永世幽禁的明仁君晏永航的弟弟晏永旻的居所「狩守」。
永初二年,换做雍历即熙宁二十一年,晏永旻因谋逆之罪被削爵位,后被关押至北川河以北的皇族禁居「狩守」,至于说各中原由,苏少衍清楚,除却当年沈殊白同钟庭翊联手外,内中更有个关键人物,便是一直未作为正面出现的冷倾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