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见他如此,微一踌躇,却道,“想不到首辅大人也会来请陛下亲政。”
“不是亲政,只是处理政务而已。”苏砚更正李稷的话。
李稷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二人的政见不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方才自己的那句话其实是失言,李稷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苏砚多做纠缠。
“为何?”权力把持在苏翎身上,对你不好吗?
后半句话李稷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苏家的两兄弟关系是极其好的。
闻言,苏砚的目光有刹那的恍惚。
那张俊美的脸由于连日的疲劳而显得有些憔悴,他低语,“翎儿从小就身体很弱,如此繁重的政务,他肯定吃不消……我方才请太监转达的,也正是这句话。”
17.
连绵不断的春雨给出行带来很大的麻烦,为了照顾苏翎,怀仞干脆在监国府中住了下来。
几天前,他给苏翎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意外地发现他的体质比想象中的更薄弱。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又是早产,先天的不足让苏翎的底子很单薄,虽然后天也曾研习武学,但连年来的劳累却几乎拖垮了他。
怀仞每天给苏翎把脉,精心配制了药为他调理,长此以往,苏翎的身体也略微有了起色,可怀仞的心情却依旧轻松不起来。
前几日,燕京的弟弟派了人来,要他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赶回去,怀仞知道,自己陪伴苏翎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往后的岁月里他不能够照顾他,可苏翎,却又那么的令人担心。
怀仞喂苏翎燕窝粥的时候,内阁首辅苏砚走了进来。
苏家的两兄弟关系向来不错,是以苏砚每次到来都不需要通报。
那个俊美的男子看到怀仞,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怀仞也感觉到了,只是向他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自己乖乖地把粥吃完,不许剩下,知道吗?”怀仞在苏翎耳边低低地说。
苏翎的笑容很清浅,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去。
苏砚不喜欢怀仞,这已是他们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砚曾经对苏翎说过,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走得那么近,他知道苏翎曾经查过怀仞的底,也知道他几乎没有查出什么,这一点让苏砚很担心。
然而,苏翎总是笑着对哥哥说不要紧的,苏砚知道他这个弟弟的脾气,也看在怀仞这么细心照料苏翎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翎这个孩子,在饮食起居方面实在是太让人操心了。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苏翎一口一口地把粥吃完。本来他想叫人把碗筷撤下去的,可是被苏砚以眼神制止了——在这方面,苏砚与怀仞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
“不碍事。”
苏砚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苏翎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说瘟疫开始蔓延,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翎有些沉吟。前些日子洪水爆发的时候,朝廷已经派官员前去治理,如今洪水结束,瘟疫却开始肆虐起来,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苏翎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是朝廷派到南边的巡抚大员,他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处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朝廷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慕容序是苏翎亲自点的状元,苏翎相信他有处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苏砚的神色沉静。
对于苏翎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苏砚的脸上,使他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苏翎就很羡慕他的大哥,大哥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苏翎自己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苏砚也想过,如今见苏翎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苏砚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苏翎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苏砚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苏翎一手支着额,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苏翎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他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苏翎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女干猾了……”苏翎喃喃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陛下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沧雅不问朝政已经两月有余,原本他们都是瞒着苏翎的,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翎虽然一直在府中调理,可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苏砚闻言,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是。如果陛下不出面,责任就全在你我身上。”
他没有告诉苏翎昨日进宫的事,而苏翎若有所思。他原本以为沧雅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是因为想取信于他,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苏翎几乎都已经相信他的真心了,可是如今看来,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苏翎冷笑一声。“我倒真希望他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阴谋。”
他无法忍受沧雅的荒废,不管那是由于什么原因。苏砚只是凝望着杯中的清茶,沉默不语。他知道苏翎在期待什么,如今,就看沧雅的态度了。
——看苏砚昨日的那句话是不是足以打动他。
“说起来,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苏翎有些感慨,抬头对他的大哥说道。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苏砚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苏翎淡然笑了一下。慕容序入朝为官整整四年,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苏砚看他一眼。
苏翎笑了起来。“说不准。这种事情。”
“南边的事情等不得了。”苏翎拂袖而起,“传令下去让慕容序酌情处理。”
“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如果是内阁下的命令,那与苏翎就不会有太大干系。即使日后有人要用这件事做文章,也牵扯不到苏翎头上。
苏翎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宁愿用身体挡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砚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他承受这一切,叫他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苏砚轻轻握了一下苏翎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苏翎想到这里,忽然转过身去,望着他的大哥粲然一笑。
“不必如此,大哥,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他淡淡说着,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春季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8.
苏翎回过头的时候,见到怀仞站在他的身后。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一些什么。
苏翎轻轻笑了笑,“怀仞?”
“他走了?”
“恩。”
这段时间,苏砚时常会来。
而每次撞见怀仞时总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苏砚嘴上不说什么,可苏翎知道,他相当不喜欢怀仞。而怀仞,待苏砚的态度也很是冷淡,虽然每次都不失礼数地点头致意,但苏翎总觉得,在他那优雅礼仪的背后潜藏着一股暗流。
“怀仞,你和大哥这是怎么了?”
这一次,苏翎终于忍不住,目送着大哥离去后,回头对怀仞说了一句。
怀仞很无辜地微笑,“关我什么事……是你的大哥不喜欢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慵懒地倚在廊边,幽深如海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苏翎扬了扬眉,心知大哥只是过于担心他,而怀仞的确无辜,可还是忍不住和他抬杠——
“一定是你哪里得罪他了,不然以我大哥那么好的人,不可能和你过不去。”
隔着清澈的雪光,怀仞轻轻笑了起来,低头吻了吻他。
“苏翎……你大哥只是保护欲过度,你知道的。”
他伸手把苏翎抱过去,一边轻轻地吻着一边喃喃地说,“苏翎,这两天我还是回去住吧……省得你大哥见到我不开心,也让你为难。”
“你……回去有事?”
若没有特殊的原因,怀仞一般不会离开苏翎,苏翎见他如此说,心里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
“我的家里人要来了,得回去招呼一下。”
“哦?”苏翎扬了扬眉毛。
从来没有听怀仞提过他的家里人,对此苏翎很是好奇。
可怀仞显然不愿意多讲,又是微微一笑,把话题错了开去。
“过几日我就过来,你自己要按时吃药。”
怀仞的离去让苏翎感到一丝的不安,阴沉的天空总让他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几日政务愈加繁忙了,不只是冰国境内天灾人祸,连邻近的燕国都似乎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燕国……那个穷兵黩武,一直对冰国虎视眈眈的国家。
处理公事的闲暇里,苏翎有时会想起很多年前随昭明帝亲征的情景,那一次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战争里,昭明帝亲手斩杀了燕国的帝王凤飞扬……这个仇,骄傲的燕国人迟早都是要报的。
燕国如今的君王是凤飞扬的第四子,名唤凤蹊,据说那是一个极其冷酷而高傲的年轻人,比苏翎小一岁,然而却比冰国君王沧雅大了很多。
这个春天……还真是麻烦啊。
苏翎在府中忙乱了几日,越想怀仞的事情就越觉得不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日的天气太过阴沉,或许是因为当时怀仞的眼神隐藏了太多。
于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他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怀仞的府邸坐落在韶山至深的地方。
外面还是春雨淅沥,可韶山深处却依旧覆盖着百年不化的积雪。
苏翎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需要人带路,径直来到那座隐秘又华丽的庭园门前。
“苏公子……”
也许因为到这里来的客人不多,门前的下人依旧还记得他,见到苏翎在这样的时候到来,有些诧异和吃惊。
苏翎向他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家司徒公子的。”
“……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那下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慌,尽落入苏翎眼中。
苏翎伸手拦住了他欲往里走的身子,淡淡道,“不必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以往苏翎前来时,庭园里的下人们往往会先把他迎进客房,这才去通报怀仞。
然而今天,这个下人的行为让苏翎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还有那慌乱的眼神,更让苏翎感觉到事情的重要。
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翎心念电转,不顾下人的阻拦跨进庭院。
怀仞府里的下人不比别处,都称得上是训练有素,见苏翎要硬闯都是不顾一切地围了上来,苏翎眉目一冷,施展出小擒拿手法一一把他们解决。
“抱歉。”
他低低说了一声,快步往里走去。
发生在府中的事情肯定不同寻常,不然那些下人不会那么紧张。苏翎想要知道真相,他想要更多地了解怀仞,有一个太过神秘的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少都不会有什么安全感。
亭台楼阁。
细雪青松。
苏翎转过一重重的回廊往深处走去,青灰色的天空中,一朵绯红的烟花忽然升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带着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庭院上空。
苏翎先是一怔,接着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
“……苏翎。”
庭院深处,那扇雕花的木门被打开的时候,苏翎见到了两个人。
那是两名同样俊美的男子,面容有七分的相似。所不同的是,怀仞的眼睛是幽深的碧色,而站在他身边的那名男子,则更接近于纯粹的琉璃色。
……那是,最纯粹的燕国人才有的颜色。
“……苏翎。”望着他,怀仞轻轻笑了,“怎么就过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苏翎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身边的那名男子。
那是一名兼具了俊美与高傲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与剑一样的犀利。
那名男子望向苏翎的时候,眼神中带了一丝兴味和探索,可是更多的却是轻蔑和敌意。
——其实,他表现得也并不明显,可是苏翎就是能够很轻易地感觉出。
我不喜欢这个人。
苏翎对自己说。眼前的男子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而怀仞则与他不同,怀仞的感觉永远是慵懒迷人的。
“冰国的武烈将军,皇朝的监国?”
倒是那名男子先开口了,语气也是不出所料的孤高犀利,他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着的一只玉杯,拢了拢身上的孔雀织金长袍,“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