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仞素来不喜欢权力和争斗,所以他把皇位让给了凤蹊。
凤蹊了解他的哥哥,那是一个不喜欢接受束缚的人。
所以苏翎的出现才会让他感到慌乱,他害怕他的哥哥就这样离他而去。
凤蹊的手伸出来,骨节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仞的领口,轻轻一勾,半枚玉石的吊坠就落入他的掌心。凤蹊望着那半枚吊坠目光有些微的迷离,碧绿的暖玉上隽刻的是半只展翅的凤凰——这是燕国皇室的传家至宝,却被凤蹊摔碎,一半给了怀仞,一半留在自己身边。
“戴着这个,走到哪里你都记得我。”凤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喃喃。
怀仞望着这样的弟弟有些无奈地叹息,低下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长发,“小蹊……”
“我好,还是苏翎好?”凤蹊抬起头来,问。
这个孤僻和高傲的少年以一种犀利的光芒看着他的哥哥,等待回答。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这是不能比的。”怎么能够比较?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幼弟,而另一个,却是……
凤蹊一下子愤怒了,摔开了手。“凤轲!你!”
“叫我哥哥。”
怀仞有些安抚地望着他,无奈地笑。在这个任性的弟弟面前,无奈是他出现得最多的表情。
“你不是我哥哥!”
为了苏翎,兄弟之间不知吵过多少回。凤蹊在燕京时就听说他的哥哥与苏翎关系密切,这让他觉得危险。所以才不顾繁重的政务亲自前来,为的就是亲自查看情况,必要时把怀仞带回燕京。
“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虽然表现得不大相同,可苏翎与凤蹊一样,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怀仞这么多年在两人之间周旋下来,说起安抚的话来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孩子!”凤蹊瞪他。原本俊美的面容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怀仞望着自己的弟弟,想笑,却只好忍住了。“好好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看着凤蹊,又补充道,“既然不是,就不要私自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来……你这样,很让哥哥担心。”
“我……”
怀仞的目光有一种魔力,一种把任何人都吸进去的魔力。
凤蹊望着哥哥深碧色的眼睛,慢慢垂下了头,嗫嚅,“可是,你……”
“我和苏翎没什么。”
仿佛知道凤蹊要说什么,怀仞淡淡道。
自从那次想要带他离开却被拒绝之后,怀仞就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结果。
凤蹊看了怀仞一眼。“那么,哥哥就和我一起回京城。”
完全没得商量的口气,那个冷漠犀利的燕王又回来了。
怀仞微微一笑。“这边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
“你舍不得苏翎?”凤蹊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小蹊……”有时候,小孩子任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边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就好……再说,你也要到洛邑去处理一下漕运的事。”凤蹊的话冷冷清清,望了怀仞一眼,“哥哥,我不希望你为了他留在这里。他日,我们的将军会与他战场相见。”
21.
苏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有些酸痛,房间里萦绕着不知名的暗香,更让他觉得身上懒懒的。
怀仞正站在窗外不知和什么人讲话,隐约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苏翎的头有些昏沉。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怀仞过来扶住苏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倒了水给他喝。
“不舒服吗?”他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苏翎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他放松自己靠在怀仞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怀仞说着低头,又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苏翎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怀仞不说,他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苏翎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怀仞听他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他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苏翎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怀仞道,“我送你。”
“咦?”
苏翎有些惊讶。这些天,怀仞也应该很忙,可是他却说要送他。
“……苏翎,我要离开这里了。”怀仞微一沉吟,开口,“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今天送你回到府里,不知道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你弟弟,是来带你走的?”
“家里出了一点事,我必须离开。”
苏翎没有发觉,怀仞说到“必须”的时候,目光忽然凝了凝。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凤蹊说得对,迟早他们都会为敌,早一天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哦……”
苏翎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低落,接着却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一笑。
“什么时候回来,来府里找我。”
“一定。”
怀仞的声音很低,他知道,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向韶京城内驶去。
当怀仞把苏翎扶上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看见,一株老梅树的树干下,一名琉璃色眼眸的男子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们。
“……苏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药,批阅奏折也不要那么拼了……”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苏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情绪依旧有些低沉,他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不要看书看到那么晚……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求……”
怀仞的声音轻轻传来。
“知道了。”苏翎只能这么地应。
“还有,不要再挑食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哦。”
“冷的话记得加衣物,下人拿来了就不要拒绝,他们可不敢像我一样,硬是给你披上……”
“恩。”
“还有……”
怀仞的声音一直很轻,他的手臂环抱着苏翎,如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苏翎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其实,怀仞说了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有些贪恋地听着那个声音。
怀仞……司徒怀仞。
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是要别离……
下得马车的时候怀仞最后拥抱了他,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两人就站在监国府门口,彼此拥抱着。
“记得想我……不,还是不要想我了……”
怀仞的声音有些暗哑。
苏翎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人。
一个并不高大却很瘦削的黑色身影。
那个孩子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们,目光里却全是震惊,和因为感觉到背叛而受的伤害。
“陛下!”苏翎叫了出来。
沧雅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就转身跑掉了。
苏翎本能地追上去,怀仞伸手拉了一下,没有拉住,苏翎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怀仞望着自己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沧雅在空旷的街道中奔跑,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让他震惊莫名。
他从来不知道,苏翎原来会这么自然地被别人拥抱,他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因为苏翎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陛下是臣很重要的人……
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随行的侍卫和太监追了过来。
沧雅没有理会他们,一个劲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远,手臂忽然被一个人拉住。
“陛下!”竟是苏翎。
“放开我!”沧雅有些竭嘶底里地大喊。
“陛下!”
“苏翎,你知道吗!”
“因为你怀疑我与李稷他们勾结,所以我放弃了朝政!”
“可是你的哥哥苏砚又到我这里来说,你的身体很弱,受不了太繁重的政务!所以我才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协助你!”
“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却看见你和那个男人……”
沧雅望着苏翎,挣扎不脱他的手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地说着,“苏翎,苏砚说你身体很弱,忙不过来……可我看到的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忙不过来,而是和那个……和那个……”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让他的呼吸很不平静。
苏翎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孩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沧雅已经从他手中挣脱了出去。
22.
乱了,一切都乱了,而他该如何面对那片混乱?
苏翎回到自己的府邸,忽然觉得自己全身无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沧雅的软弱让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吩咐下人准备了温水沐浴,然而当他把脸埋进水里的时候,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怀仞……沧雅……还有昭明留下的皇朝……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力控制一切。
花香和流水的气息缭绕在身边,苏翎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待了多久,他用膝盖支撑着头,眼泪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一滴一滴地掉落。
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苏翎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候,将一块干爽的毛巾递了过去。
“起来吧,别着凉了。”是苏砚的声音。
“……哥哥?”
苏砚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把苏翎抱了起来。
他把这个令人操心的弟弟放在铺着雪狐褥子的坐椅上,一声不响地给他擦干身子。
慕容序已经将疫区两万余名百姓屠杀殆尽,不日将启程回京,而群臣也籍由此事向苏翎发难……这些,本来是苏砚想告诉苏翎的,可是,在看到这样的情景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冰国历769年,沧雅帝四年,春,监国苏翎射杀如阳王于洛邑。
是年夏,大旱,秋饥荒,冬,大雪,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人皆谓苏翎逆天。
冬末,沧雅帝于韶山郁离台举行元服大礼,后退居深宫不问政事。内阁大学士李稷多次劝说无效。次年春,全境大水,不止不休,后继以瘟疫流行,监国苏翎指派一品巡抚大臣慕容序前往南方云州一带处理,序杀两万人,激起众怒。百官是以弹劾苏翎。
——〈冰史〉
弹劾苏翎的消息是苏翎恢复上朝以后才知道的。
而沧雅在放纵了整整一个季节后也收敛了许多,重新坐镇朝堂。对于苏翎的弹劾他本想压下来,可是苏翎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这惹恼了沧雅,一气之下命令大理寺审议。
大理寺多是苏翎用出来的人,偏向于他,再加上苏砚的压力,并没有怎么用刑,所谓审讯,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冰国的牢房多是干净的,大理寺内关押的多是身份贵重的人,牢房就更是如此。
然而,再怎么考究也终究是牢房,四面八方的阴冷空气渗进来,让苏翎觉得有些不适。
青灯的光泽幽幽地洒下来,拂在苏翎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
苏翎把身子在床角蜷缩起来,双手环抱住腿,下颌抵在膝盖上。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大哥苏砚,此时正将一张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翎,不要老和自己过不去。陛下他本就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要你……”
“大哥。”苏翎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抬头,声音幽幽的,“我若现在向他低头,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你……”
苏砚想说什么,却住了口,深深看了苏翎一眼,叹,“你这又是何苦。”
他看见苏翎的脸色,极其苍白的,在如豆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一丝的透明。苏翎的眼帘微微低垂着,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
苏砚知道,沧雅的事情给苏翎的打击很大,他没有想到那孩子是那样的,为了感情,可以放弃手中的江山。——这不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行为,对于君王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是不可饶恕的。
苏砚不知道,苏翎是不是想用性命去补偿这个缺陷。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一念及此,苏砚低头望着苏翎,语气淡淡的,“翎,我不会的。”
把抹修长的身影转身走出去了,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哥哥的背影,唇角牵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夏末的时候,燕国举兵四十万入侵边境。
领兵的是燕国名将耶律青云,率领军队势如破竹,边境守军节节败退。在苏砚的建议下,沧雅遂赦苏翎无罪,命他作为武烈大将军,带兵迎敌。
沧雅把苏翎关入大理寺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他一直想把苏翎放出来,然而苏翎却不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才拖到现在。
苏翎一身戎装带兵出征的那一天,沧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在千军万马的阵前极轻地对他说了句,“苏翎,对不起……”
然后就看到了苏翎淡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不必对一名臣子如此说话。”
沧雅,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还不够狠毒,不具备为君为王的器量。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学习,尽管眼下燕国大军压境,可是等我回来之后,一定会用更残酷的方法告诉你什么是为君之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向昭明交代。
韶京郊外的风猛烈地吹过来,把军旗与将士们的衣装吹得猎猎作响。
苏翎对着沧雅最后行了一次大礼,翻身上马,率领四万军队绝尘而去。
——第一卷·韶京篇·完——
第二卷:冻绿篇
1.
夜色黑沉如墨。
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山丘,憧憧的黑影隐藏在厚重的夜色里,如幽灵窥视的眼睛。
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在山麓间有节奏地响着,四十万的军士安静地在其中赶路,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翻过一座山头,队列也井然有序,在漆黑的夜色里丝毫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