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
沧雅瞧见苏翎的神色,急急地问。
他扶起苏翎,想把他掺到回廊下坐下,可苏翎不着痕迹地把他挣开了,自己走过去,捡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沧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苦痛的光芒一掠而过。
“苏翎,你到底怎么了?”
沧雅第三次问。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大好,身体也比往常虚弱,再加上方才的晚宴他没有出席,这让沧雅非常担心。
“臣没事……”那一阵疼痛已经过去,苏翎望着沧雅,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微笑,“请陛下不用担心。”
……
沧雅无言咬唇,脸色沉了沉。
“你不愿告诉我么……”他淡淡地说。
苏翎看他一眼,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情在苏翎看来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可是沧雅显然不那么想,他的神色告诉苏翎,他对此非常在意。
“……没什么,只是今日过于劳累了,有些虚弱而已。”
苏翎想了想,回答他,“臣不想让陛下担心,是以方才没说出来。”
他不想让沧雅知道真相,那个肩伤解释起来太麻烦,是以仍旧只是敷衍他。
沧雅低着头,他知道苏翎没有对他说实话,可是再问下去也实在不方便,何况,苏翎现在的态度已经说明的一切,他不想让他知道。
苏翎……其实你一直都在防备我,是么?
沧雅在心里默默地问,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望着廊下落满积雪的庭院,晶莹的月光在覆雪的枝头闪烁,他望着那些班驳的光影对苏翎道,“苏翎,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么?”
“……臣不知。”苏翎轻声道。
陈公公跟他说的原因是沧雅很担心他,可他不知道这个说辞究竟是真是假。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把握不住沧雅,这个小小的孩子,似乎即将脱离他的手掌。
“……我叫你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沧雅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传旨的陈公公一定跟你说过吧。”
“……是。”听沧雅如此说,苏翎只好回答。
“可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沧雅黯然一笑,止住了苏翎欲为自己分辨的话,“我知道,直到现在你的心里还存有疑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很微妙的。”
他是今夜第二个把话挑开来讲的人,这让苏翎感觉到一丝的惶然。
一直以来,沧雅都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可那份敏感和犀利一直都被藏在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苏翎讲过什么,苏翎也一直不曾确定沧雅内心的真正想法。
所以,尽管身体还有一丝的虚弱,可苏翎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听。
“话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沧雅的声音淡淡的,“苏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那么好……不但让李稷和苏砚成为我的太傅,更在今日把华胥之剑送给我。”
“华胥之剑象征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可是苏翎,即使你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我……有很多事情,你一直都瞒着我。”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惶恐。”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说什么,苏翎甚至没有分辨。
沧雅静默了一会,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在五年前的登基大典,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苏翎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苏翎有一点点的心动,他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苏翎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
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苏翎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苏翎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那时的昭明是极疼他的,待他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苏翎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苏翎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苏翎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苏翎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你不要老是防备着我,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苏翎坐在铺着雪狐皮毛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他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不会伤害他……
他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他的脸。
苏翎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沧雅一只手托住他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他。他的脸离苏翎很近,苏翎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苏翎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13.
望着那双清澈幽深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苏翎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花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出不容置疑的话……苏翎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他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苏翎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他有些惊怒,按住苏翎的手微微紧了紧。
苏翎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沧雅的强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苏翎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他,苏翎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他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苏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次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这是气急了的话,尽管沧雅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瞎说!”陡然间,他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苏翎几近迷失的神志。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苏翎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处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苏翎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他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沧雅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翎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他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苏翎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他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苏翎看得极重的。
只是苏翎没有想到,他对他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苏翎陡然明白了沧雅对他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苏翎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苏翎开口。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苏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陛下,在臣的心中,您不仅仅是陛下,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苏翎抬眼看见沧雅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说,“真的?苏翎是真的这么想吗?”
苏翎微微笑一笑,淡淡道,“我发誓。”
其实苏翎给他的这个答案摸棱两可,不错,沧雅的确是他很重要的人,但却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理解。沧雅是昭明帝遗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是苏翎立意要扶植的孩子……所以说他重要,一点都不为过。
可沧雅显然不这么想,那个孩子伸手抱住了苏翎,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苏翎,对不起……”
“我刚才急了点,对你太粗暴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苏翎,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怎么会?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只要陛下不赶臣离开。”
“我一定不会让苏翎走的。”
沧雅轻轻笑了,“不管他们怎么挑拨,我都不会伤害你。……苏翎,叫我沧雅,好么?”
听他这么说,苏翎亦微微笑了。低头唤了声,“沧雅……”
然后就看见那孩子水晶般透明的笑魇。
“以后不要再这么任性了,这么晚把我叫进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望着他的笑魇苏翎觉得有些内疚,补充了一句真心话。
沧雅又轻轻笑了。
“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与苏翎为敌,也不知道苏翎的想法……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低低地说着,有抬头看了苏翎一眼,轻声请求,“苏翎,今夜留下来陪我,可好?”
面对这样的沧雅,苏翎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夜里留宿在他的身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之前苏翎对沧雅说,他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却不曾出口,想必沧雅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勉强他。
苏翎望着身边的他有些复杂地微笑,这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呢。
睡得并不是很沉,苏翎还不太习惯身边陌生的气息。
躺在紫檀雕成的龙塌上,呼吸着夜里传来的合欢花清香,心中却没来由地想到怀仞。
那具温暖的、总是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怀抱。
在怀仞身边时似乎从未失眠过,相反却比一个人入睡更觉安稳。苏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怀仞身上的气息似乎永远有一种安神的作用,即使再忙再累,只要被他环抱着入眠,就绝对是一宿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