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刻钟,那人便被擒了,颜如玉心下了然,他是故意的,心里更加疑惑,觉得蹊跷,对暗卫使了个眼色。
“把他带到书房,你去叫我爹。”
颜相闻听有夜袭之人,也着急了一下,好不容易哄了颜夫人,一个人披星戴月往书房走,到书房的时候发现书房的暗室也被打开了,当下觉得事情很严重,连忙吩咐人在外面守着,自个儿进去了。
颜如玉站在暗室的书桌旁,脸色很是不好,有些发白,颜相往地上一看,还有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便立刻教训起来:
“我不是告诉你少犯杀孽,你怎么就是……”
话还没说完,颜如玉便打断了。
“爹,出大事了。”
颜如玉说着伸开手掌,掌心有一卷沾了血的纸条,除此之外,还躺着一块雕着猛虎的玉,青中带血,是少见的血玉。
颜相很多次见过这玉,现在,它居然躺在自己儿子的手心里,似是不敢相信,不由得问出了口:
“这是……”
“是秦老将军调兵的虎符。”
颜如玉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不,其实也不是猜测,他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赶忙将那小小的虎符接到手里,在前爪处摸索一番,摸到一个小小的机关,用力一拨,颜如玉只听吧嗒一声,平滑的底座一角居然弹了起来,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琉璃珠。
居然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世界上知道这个机关的人不超过五个。”
颜丞相低低道,颜如玉原本也还在犹疑,这下也确信了。
“这个纸条,我看不清,您来看吧。”
颜如玉压下心里的震惊,又将手中的纸条递过去。
颜相打开纸条身子便震了震,显然认得字迹,看他急急忙忙一行一行扫下去,颜如玉心里也不由得着急,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争气。
颜相抖着手看完了,深吸一口气,颜如玉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爹,他面色悲痛,眼还带着泪意,不用说颜如玉大约也大致知道了这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忽然想到百里璟派秦书跟着他去治水是何意了,颜如玉握紧了拳头,好一个百里璟!颜家他不放过,自己他不放过,秦书和秦家他更不放过!竟然是两头下了手!
一招瞒天过海,竟然让他骗了这么些时候。下手这么急,当真不怕倾覆了他百里家的江山吗?满朝的佞臣小人他不去惩治,反倒打起了国之栋梁的主意。
颜相拍拍颜如玉肩膀:“小玉。”
颜如玉松了拳头,恨道:“百里璟当真是死不足惜。”
被他这番带着无边恨意的一句话惊了惊,颜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摇摇头,将颜如玉按在书桌的太师椅上,显然是要秉烛夜谈。
一直到暗室的灯燃尽了,这才作罢,灯光跳跃了几下,噗地一声灭了,只剩房内灯光从入口处隐隐照进来,颜相起身好像一下老了不少。
颜如玉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从前的事情,因为对颜相而言,从前就是过去,他觉得既是过去,就没什么好说的,人要往前看,父子俩在性格方面颇像,一样的骄傲又自负。
可是这一次,颜相竟然提起了从前的事,说到了他和秦老将军年轻时候交好的一些往事,后来他入朝为官,秦老将军去了边关,未免君上猜忌,也就渐渐不相往来了。
颜泽成没想到最后一次书信往来,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世事弄人,他的儿子救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又要去护着他的儿子,也好,远舟你一向聪明,我也放心。”
将虎符放进颜如玉手里,颜相面色复杂看了一会儿颜如玉,还是不大放心,又抚了抚他的头发,“小玉你,小心着些。”
说罢回房的时候脚步居然有些踉跄,颜如玉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巴掌大的虎符握在手里,温润却浸着寒意,颜如玉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没想到秦老将军如此信任他,信任他颜家,千里迢迢将兵符送了来,以命相换,只为日后若有万一,颜如玉能护秦书一个周全。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那蠢呆,有这么好的一个爹,所以才能将他教得那么好。
而他颜如玉又何德何能,不过因着秦书家书中寥寥的几句话,便让秦老将军信任如斯,这般以性命来托付。
闭了闭眼,颜如玉眼眶内一阵热意。
这辈子颜如玉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一次,再不会让人失望了,您放心,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来,报得却不是喜,颜如玉想了整整一夜,桌上的油灯都燃尽了,东方太阳还未升起,只有一丝鱼肚白,颜如玉梳洗一番,打起精神找人去叫了赵子宴来。
这个世界上,知道的少的人总比知道的多的人要活得幸福,秦书一觉醒来,昨日心中阴霾差不多已经散尽。
赵俭因为不愿意住在兵部,便跟着秦书住在将军府,用早饭的时候秦书还特意叫了他,眼下却见他眼眶乌青,硕大的两个眼圈挂在脸上,很是憔悴。
秦书很是奇怪,难道他昨天没有睡好?他不是同赵子宴一见如故逛……那啥去了吗?怎么会如此憔悴?难道是……
脸红了红,赶紧赶出脑海中的想法,秦书深觉他实在对不住那些读过的圣贤书,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要再加上一句非礼勿念才好。
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秦书对着没精打采的赵俭道:“怎么了?看你不舒服的样子?”
难为作为一个男人却如此心细的秦书能雪中送炭,赵俭感觉很是受用,心下立刻感受到如春风般的温暖,抬脸面上看起来居然有些委屈。
“将军,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那个姓赵的居然这么阴损!”
昨天还称兄道弟相见恨晚,怎么今天一早就翻脸了,直接称呼为“那个姓赵的”?
心说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你一听什么宋宋姑娘,理都不理睬我,我怎么告诉你?不过看赵俭一个大男人委屈成这个样子,想也不容易,怕是被赵子宴摆了一道。
秦书更加小心翼翼:“他怎么你了?”
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赵俭的表情,看得秦书有些发毛,干脆放下筷子,仔仔细细瞧着他的脸色,赵俭有些别扭,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又绷不住懊恼,一系列的表情,秦书恨自己读得书少,形容不出来。
赵俭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又有些不好意思:“将军,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里还有小倌儿院?”
秦书一头雾水。
“小官?多小的官?那是什么东西?”
赵俭再是大老粗也忍不住不好意思,想到自己昨天出的丑,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小倌儿,不是小官,就是你们北人常说的相公!相公知道不?就是服侍男人的男人!”
吼罢方觉痛快,心说什么相公,在南边儿地界就是叫小倌,北方人就是没事儿撑得慌,秦书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服侍男人的男人……
秦书大冷天的突然冒了汗,赵俭实在是忒露骨的说法。
“胡说什么呢你?”
想说读的书都忘了?又一想赵俭压根没有读过书,也就作罢了。
赵俭话匣子打开了,更加来气。
“真的,将军,那姓赵的小子居然带我去了相公院!全是男人啊!说什么让我开眼界,可是一个男人女人似的往你身上蹭,瘆的慌啊!”
秦书:……
“你不知道,那小子还有个姘头在里头,就是那个男的老鸨,他俩……”
话说到一半,秦书突然变了脸色,拦了他。
“再胡说,就用我秦家家法伺候你!什么……多难听。”
姘头两个字,秦书着实说不出来。
赵俭气哼哼,但也不敢造次,秦书看起来温厚好欺负,但也不是让人当柿子随便捏的。
秦书见他委委屈屈的模样,心说你一会儿就得感谢我,也未做多解释。
开口还抱怨一番,就听一旁噗嗤一声笑,赵俭脸一下就绿了。
眼见着赵子宴呲着一口闪亮的大白牙,站在门口,笑得如沐春风,后面还跟着个颜如玉。
秦书没想到颜如玉也跟着来了,看到他居然比刚来那会儿还憔悴,就有些不大舒坦,这两天他难道还没有休息好?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赵俭忙招呼,背后说人是非,被人逮个正着,真是丢脸。
赵子宴不接话,对着赵俭挑眉:“你刚才说,我俩怎么了?”
既然都被拆穿了,赵俭也不客气,乌拉拉一阵叫嚷,赵子宴间或堵他那么一句,没一会儿赵俭就败下阵来,气得哇哇叫。
秦书皱眉,眼见着憔悴的颜如玉冲自己一笑,这才好些,可是说得话却让秦书哭笑不得:“秦家家法?怀远准备让赵俭面壁思过?”
若是喝了水,秦书相信自己一定会喷出好远来,摸摸鼻子,不好意思,“远舟你这是在取笑我?”
颜如玉还不及答话,赵子宴顺风而上接口道:“这话说得不对,怎么会是取笑呢?”顿了顿一脸真诚,看得却是赵俭,“不是取笑,是戏耍。”
赵俭跳脚:“你这是在以戏耍我为乐?!”
第三十二章
赵子宴这等人的无耻,那里是赵俭可以招架得了得?他理所当然点头再点头:“当然,不然你以为呢?”不死心地又接了一句,“若不是为了自己高兴,我又何必费那个心思戏耍你?”
赵俭觉得读书人不可理喻,尤其是赵子宴这样睚眦必报嘴又刻薄的读书人,于是赵俭赵大爷他饭也不用了,鼻孔出气,朝着赵子宴哼了一声,直接去兵部,这三人有空闲,他可没有,他现在很忙。
临走还朝赵子宴抛下一句:“巧言令色!”
秦书表示帝都氛围良好,短短几天,赵俭居然也学会了圣人言。
颜如玉从刚才就有些强颜欢笑,也只是勾了勾嘴角,并未多言。
赵子宴浑不在意大声道:“大老粗,班门弄斧。”
赵俭这么一走,房里便安静了下来,秦书坐下,蹙着眉头问道:“远舟身体不适?”
颜如玉摇头,压下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过,安静沉默,打不起精神来,“尚可。”
下一刻颜如玉便吓了一跳,秦书居然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是在把脉,颜如玉一惊,赶忙收回手,“我没事,你别担心。”
秦书默默点头,觉得莫名其妙闷得慌,浑身上下不适,刚才虽然他手收得快,可是那脉象……
怕是但凡一个稍懂药理的人,都觉得不太妙,思虑甚重,郁结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都在想什么,怎么会这样?
赵子宴见他两人一番动作,倒是意味不明笑了笑,等着颜如玉开口,也不做声。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说。”有些不自在,颜如玉道。
秦书心情也随着有些沉重,“嗯,你说。”
颜如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
“怀远,治水一事已过去,你我也算共同历经生死,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弟,往后……互相照拂,你看如何?”
共同历经生死吗?原来在他心中已经是这样的情谊。
秦书笑了笑,心情轻松不少。
“远舟有此想法,真是求之不得。”
“那便插了香,拜过天地吧,子宴作证,你看怎样?”
颜如玉试探着问,何时他也学会用这种口吻说话了?他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何时做事时也需要同他人商量了?赵子宴沉了沉心。
“好,你等等,我去准备。”
秦书说罢便跑了出来,背后像是有熊熊烈火追着他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又像是洪水猛兽,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他吞噬,让他就此沉下去再沉下去。
秦书不知道为何,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觉得很难受,颜如玉的语气不大对,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难受。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颜如玉不说,他也就不问,颜如玉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较量。
一定是这样,要相信他,他是颜如玉。
深吸一口气,秦书找了个香炉,想了想又叫亲兵拿了两个蒲团,这才慢慢悠悠,一边等心情平复,一边往回走。
秦书布置好东西,进门的时候颜如玉竟然在发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秦书皱皱眉,唤他:
“远舟,准备好了。”
“好。”
秦书注意到,颜如玉起身的时候,赵子宴居然若有若无扶了他一把,忙转过脸去当做没看到,在一边规规矩矩跪下,看着他慢慢走过来跪在另一边。
面色虔诚又悲戚。
赵子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打趣他们一般:
“你俩表情虔诚,若不是同为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在拜天地成婚,只是,这想来也是不可能,哈哈……”
颜如玉皱眉呵斥:“赵子宴!”
赵子宴耸耸肩,点起香来,分给两人。
“今有大梁燕京人士颜家长子颜如玉。”
“今有大梁西北四方城人士……”
颜如玉却打断了秦书,一字一句道:“不是,不是西北是燕京,怀远,你在燕京。”
秦书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改口:“今有大梁燕京人士秦家长子秦书。”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在此结拜为兄弟。”
仪式匆忙,来不及问生辰,秦书只得问他:“远舟,你几月生辰?”
“七月十五。”
秦书心下一跳,居然是生在这样的日子,今年的七月十五,他们尚在路上,走向那个设计得无比精妙的死局,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了二十岁生日。
“我比你大些,三月,便托大唤你一声贤弟。”
“好。”
颜如玉说着俯下身子,依旧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颜如玉与颜家此生定然尽心照拂秦书,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颜如玉说的,不仅有他自己,还有颜家。
“别说这些死啊死的,你比我小,理应是我照拂你,怎么是你照拂我呢?”秦书笑笑,“秦书今日与颜如玉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换一个。”
旁边人的声音清朗,淡淡的不辨悲喜:“怀远,换一个,我是个短命的人,而你以后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不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划算。”
我是个短命的人,而你以后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不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划算。就这么被颜如玉说了出来。
赵子宴别过脸,险些流下泪来,暗骂自己怎么如此没出息,等转过脸又是淡淡的喜色。
秦书不知道那一瞬间的悲戚来自何方,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既然上天不公,薄待颜如玉至此,拜它又有何用!
可是秦书忍住了,他不想在颜如玉的伤口上撒盐,让他再痛一次。
“秦书今日与颜如玉结为兄弟,互相照拂,永不离弃,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今天地为证,赵子宴为证。”
说罢两人齐齐拜倒在地,又将香插进香炉里。
一场不伦不类的结拜,赵子宴想笑又笑不出来,本来他应该嘲笑一番的,可是不知为何,如鲠在喉,只怕一开口,要说的话不是他可以控制得了的,赵子宴没心没肺,才不要和这两个人一样,丢脸。
秦书若有若无挽了颜如玉的手想要回房,十月的天气,还有些风,已经是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