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怀远,我还有一事。”颜如玉微微有些气喘。
秦书停下来:“好,你说。”
颜如玉盯着那六只燃着的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
“我要你对着天地起誓,从此之后,对我颜如玉,只有兄弟之意,这辈子绝无半点儿二心。”
也只能,这么做了。
还望你不要怪我,怀远,还望你不要怪我,我颜如玉,这辈子真的再也赌不起什么了,我不敢冒险。
赵子宴一直觉得他不如颜如玉,他的确是不如颜如玉的,不如他果决,不如他聪明,不如他有人情味,都说颜侍郎醉卧花间,片叶不沾身,可是独独他赵子宴知道,颜如玉重情,很重情。
其实不重情的是他赵子宴,连夫子都说,赵子宴,你天生就缺了七情六欲的情,可成大事,但也毁了你,他是赵子宴,天生没心没肺的赵子宴。
如今这件事,颜如玉倒是显得比他还要无情些。
秦书却笑了:“好,我起誓,自然不会背叛于你。”
未料颜如玉摇摇头,不,他说的不是背板,他知道秦书不会,浅笑着补充道:
“你对着天地,以我起誓,除了兄弟之意,这辈子若有半点儿二心,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
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当真是毒誓。
他竟然如此不信他?秦书这次笑得很勉强:
“远舟,你是不是说错了,哪有用你起誓的,说反了罢?”
依旧还是那个清朗如玉的声音:“没有,你只管说便是。”
秦书垂了眼:“为什么,难道你不信我?”
手在背后握成拳,不解还是失望,秦书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是不信你,怀远,你只管说,反正……是以我起誓,没关系的。”
他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好看,淡淡然然,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模样。
“天地为证,我秦书,这辈子,若是对颜如玉有半点儿,……二心,叫,叫,叫……颜如玉,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
安字落下,突然心里就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失去了什么。
以后每当秦书想起这一刻来,都无比痛恨他自己,甚至痛恨颜如玉,痛恨他自己后知后觉,痛恨颜如玉心思玲珑聪慧睿智。
他怎么可以这么聪明!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兵不血刃,就将他诳进了那个怪圈里,叫他挣扎一世不得脱身。
颜如玉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半是强迫,半是哄骗,让他立下了誓言:除了兄弟之意,这辈子若有半点儿二心,就让颜如玉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
颜如玉真是狠心,他对别人是这样,对他自己也是这样。
秦书不止千次万次质问过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就那么傻!说什么……绝无半点儿二心,呵,颜如玉他算计半生,最后竟然活生生明白白将他自己也算了进去,他秦书是不是三生有幸?
颜如玉竟要用永不得安,换这一世安生。
他……怎么可以?
秦书心中不是滋味,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赵子宴咳一声:“嗳,我说,不介意我在这香炉里再插支香吧?”
颜如玉刚出口的介意,就咽在了嘴里,赵子宴眼疾手快已经将三支香安安稳稳插进了香炉里,比其他的明显高出一截来。
笑颜如狐,狡黠女干诈。
“好了,你们一个三月,一个七月,不才在下,恰好生在上元节,一月,十分不好意思,两位贤弟。”
无耻之人无耻起来,寻常人等招架不来。
第三十三章
颜如玉不语,显然早已习惯。
秦书笑笑,“我三月三,正好都是节日。”说罢才忽然想到到七月十五这个节日不怎么好,是祭祀亡灵的,着实不该胡说。
赵子宴斜秦书一眼:“你生在三月三?我倒是觉得远舟应该生在三月三才是,那样才不枉了这一身风流。”
说罢连连摇头,啧啧两声,赞叹不绝。
颜如玉十分受不得他这模样,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淡淡开口:“一边儿去。”
被赵子宴这么一打断,颜如玉闷在胸口的气倒是好了不少。
赵子宴不用上朝,小太子被他放养,他每日悠闲得很,秦书和颜如玉又被恩准休假,加上后日正好三天百官休沐假,足足五天的功夫,三人都是闲人一枚。
翌日赵子宴不知道脑子里抽了什么风,差人扛来了两棵凤凰树苗,比一般人的手腕粗了些,带话说是恭贺他们结拜,特意送的礼物,要他亲手栽种。
人家送礼哪里有送树的?就他和别人不一样。
秦书嘀咕着这种天气,不知道能不能移得活,再说了不该是三棵吗?还差一棵,嘴上抱怨,手上没有落下,花了一个中午,在后院小亭旁边找了个地方,亲自挖坑栽下了。
都到了十月这时候,树上的叶子早就掉得差不多了,偶尔剩下的几片金黄的叶子,折腾一番也落完了,现下光秃秃的,枝桠嶙峋,倒是颇为遒劲,也别有意趣。
到了燕京,许是悬着的心放下了,时间就显得快些,转眼几天便过去了,这一日到了上朝的日子,颜如玉回朝,堤坝决口,种种事情,林家和百里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秦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独自一人出了门。
走到宣德门的时候,居然发现往日的十步一岗,变成了三步一岗,就连赵俭也被抽调了过来,秦书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心里暗暗生疑,走出好一段距离,听得身后喧哗之声。
脚步迟疑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禁卫军都聚集了起来,赵俭等人在一旁干瞪着眼,中间有人在争辩什么。
声音清朗,不急不缓。秦书本想一走了之,可是他仔细听了听,那人居然是颜如玉!
再不迟疑,大步走了回去,果然是颜如玉,一身大红的官袍,眉眼显得有些冷冽,被禁卫军团团围住。
“你们干什么!侮辱朝廷官员,是死罪!”
秦书喝到,赵俭还从未见过秦书使脸色,如今见他脸色微寒,那种征战沙场的凌厉之气就不自觉地显了出来,再温厚好脾性,到底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是个将军。
秦书一眼便看到了领头的,正是林正松的门人,姓吴,禁卫军统领之一,这人一向和自己的上头,兵部侍郎林浩交好,几次见过。
禁卫军见秦书来者不善,纷纷拔出了刀。
吴兵冷笑一声:“我奉圣上旨意,查办户部侍郎贪污一案!谁敢阻拦。”
秦书看一眼颜如玉,颜如玉微微摇头。
“秦将军,您还是莫要阻拦,否则误了时辰,微臣可不好交代。”一个颜如玉已经是不好对付,又来了一个武将,吴兵态度更加强硬,寸步不让,打定了主意要将颜如玉带走。
颜如玉怎会如他意,只坚持道:“吴统领,我身为一品大员,按律例,抓我入狱,可是要圣上亲笔圣旨的!”
吴兵拱手:“我奉的是圣上口谕!”
再也没有耐心与他纠缠,颜如玉立刻寒了脸,冷冷开口:“我说了,我要见皇上。”
猜测着多半是林正松先斩后奏,随便按了个罪名,就要他入狱。颜如玉心中冷笑,林家就这么容不下他,迫不及待要置他于死地?很好,以后他也不必手软了。
颜如玉不动,秦书虽然内心着急,也不敢妄动,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眼看着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
吴兵手一挥:“来呀,抗旨不遵,将罪臣颜如玉强行压制入狱!”
一声令下,禁卫军便上前来抓人。
情急之下,秦书再顾不得那么多,反手抽出一旁将士的刀,身形一闪,刀尖正对着吴兵,人挡在颜如玉身前,彻底冷了脸:“你放肆!今天除非我横在这里,否则谁都别想动他!”
黑衣劲装,刀锋凛凛,秦书挡在他身前,像是一堵墙。颜如玉神情有些复杂,这蠢呆,自己的功夫这么好,哪里用得了他来出头?
表情复杂,心里更复杂,抬手夺了秦书的刀,扔向身后,秦书一急,张口要说什么,被他拦住了,只看向吴兵:“吴统领,你要知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果不其然,吴兵面色微微一变,颜如玉心念百转之间已有计较,不妨将计就计,当下似笑非笑:“好,那我便跟着你走一趟。”
秦书不知他为何这么快便妥协了,要知道这是下狱,刑部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他若是进去了……心里又急又气,脱口而出叫道:“颜如玉!”
颜如玉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妄动。
赵俭在旁边转了转眼,拉住秦书,这般那般和他耳语一番,秦书也无法,只能嘱咐道,“你小心。”
“放心。”
仿佛是去酒楼赴一场宴,而不是下狱,颜如玉转身,大红的官服随他转身而扬,衬得他眉梢眼角莫名其妙有一丝艳丽。
转过身的背影看上去很是单薄,可就是这个单薄至此的背影,却像生生扛了一座山在肩头,卸又卸不得,压着他,秦书看了难受。
赵俭只留了一句将军放心,便也跟了过去。
秦书回过神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金銮殿,无论如何,总要让颜相知晓,让他有个准备。
百里璟还没到,林正松面上有些焦急,秦书心喜,心道天佑颜如玉,即便是晚了这半刻,时间也足够了,也不管那么多人都在看着,秦书顶着林正松炙热的目光凑到颜相面前。
“伯父,远舟被抓,以贪污之名,吴兵吴统领说奉圣上口谕。”言简意赅将事情说了,秦书盯着颜相有些着急,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颜相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毕竟大风大浪经历多了,脸色不变,只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林相,处变不惊:“嗯,我知道了。”
秦书回自己位置站好,和宋谏官打了招呼,百里璟便恹恹踏上了龙椅,看样子身体还是不见好,今天尤其没有精神,咳得厉害,只说是后宫有些事情,来得晚了些。
“众爱卿平身吧。”
“谢陛下。”
秦书打量了一圈,林正松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
“林相?快请起。”百里璟有些讶异。
林正松以头抵地,“请陛下赎罪,臣有本要奏。”
百里璟想了想:“朕恕你无罪,爱卿请讲吧。”
林相这才直起身子来,依旧是跪在地上:“臣有本要奏,户部侍郎颜如玉,六月拨款修筑河堤,私藏库银十万两!”
帝座上的百里璟一拍龙椅,立刻大怒:“颜如玉!”
林正松还要继续说话,颜丞相怎容他血口喷人,先他一步:“回陛下,小儿已经由陛下亲传口谕,让禁卫军吴统领押入狱中了。”
一连串的事情,让秦书心下忐忑,一心一意听着两人辩驳。
“朕什么时候传了口谕?”百里璟眉头微皱。
林正松见风使舵:“陛下请恕臣大不敬之罪,是臣自作主张,女干人多谋,加之事态紧急,臣不得不出其不意。”
秦书闻言暗骂一声,你才是女干人,小人。
颜相心里明白,看百里璟面色恢复如常,这假传圣旨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林正松和百里璟不谋而合,怕是就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了。
果然,百里璟只说稍后查清楚了,再做论处,丝毫不提假传口谕之事,接下来就是两家的门生,各自相争了。
往往这个时候,最能体现出朝堂上党派之争。
这个说,颜侍郎治水险些丧命,心系我大梁,心系百姓安危,又怎么可能贪污十万两。
那个说,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捡了一条命算他命大。
双方各执一词,争来争去,热火朝天。
秦书被吵得头疼,揉揉额角,转脸看旁边的宋谏官好以整暇捋着胡子,像是在……幸灾乐祸?
这老头可真是。
宋谏官感受到秦书的目光,愣了一愣,立刻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听得可不认真,文武百官,除了林相和颜相,最镇定的就数这位宋大人。
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却好以整暇,也真是够奇怪。
宋谏官摇头晃脑,想的不是这朝堂纷争,他想起的是自家的小孙女为讨他欢喜,前两日又学了一出新戏,咿咿呀呀,唱的他心情颇好。
年轻人的事,远不是他这个老头子能够管得了的,争来争去,最后才能争出个是非对错不是?物不平则鸣,人也是一样,来日若不争了,这朝堂也就平了。
争到下朝,也没争出来个所以然,秦书郁郁。
宋谏官急着回家,这厢走着,却见一个黑影比自己还要急几分,匆匆忙忙出了宣德门。
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正是秦家的小子,秦恒这小子,教出来的儿子还不错,只是把孙女配给个武夫,还是有些吃亏,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孙女,也便宜他了。
宋谏官有些不大舍得,又一想反正孙女还小,也不愁嫁,不急,先缓个一年两年的,让她再多给自己唱几出戏再说。
第三十四章
瞧着赵子宴,秦书终于知道为何颜如玉称他是酒肉朋友了,话说得真是一点儿都不错。
他匆匆忙忙下了朝半步不停,到了这东宫偏殿,连一口茶都没有喝上,将颜如玉下狱一事说了个大概,而眼前人呢?
一大一小,大的赵子宴间或用块糕点,间或喝口茶,悠闲得不得了,小太子百里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坐在一旁的桌旁托着脸倒是听得认真,让秦书稍稍有些安慰。
“子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子宴放下糕点,觉得略有些腻味,过于甜了:“嗯,听到了,不就是入狱了么?那里清静,让他待一段时间也不错。”
半点儿着急没有,云淡风轻,自在随意。
什么叫那里清静,待一段时间也不错?那里是刑部大牢,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何况还有个林风在那里,林家若是想动什么手脚,岂不是轻而易举。
小太子善解人意,安慰道:“秦将军你不要着急,颜侍郎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秦书见太子还是在几个月前,这也不过是第二次,没想到赵子宴居然无耻到这种程度,因为懒得走路,便让小太子来偏殿听他讲课。进门的时候,赵子宴正斜斜倚在躺椅上,躺椅上铺了上好的狐裘,他握着一本书,讲到圣人之言:君子藏剑。
小太子在一边坐得端端正正,竖起耳朵听着。
乍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赵子宴是太子,简直是嚣张的过分,这若是叫御史台的谏官看到,少不得要指着赵子宴大喝一声:大逆不道!可是赵子宴他就是这样做了,而且光明正大,丝毫不觉不妥。
“他是颜如玉,这种不入流的伎俩,他若脱不了身,我赵子宴名字倒着写,你放心。”赵子宴道。
秦书还来不及说话,小太子便勤学好问说到:“太傅,你的名字倒着要怎么写?”
秦书很想拂袖而去,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镇静,只有他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子宴也不解释,起身拿了桌上现成的笔墨,刷刷落笔,写罢满意一笑,将纸递给百里容看,秦书跟着看了一眼,恨不得将那张纸扯过来撕掉,上面写了赵子宴三字,不过确实是倒着写的,镜面字。
龙飞凤舞,嚣张跋扈。
百里容拿着打量了一会儿:“太傅,你这个晏字,收尾有些仓促了。”
秦书可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与两人谈论这种风雅事,心里烦躁,站起来就要走,赵子宴不在意,他大可以自己去想办法,去找颜相商量。
赵子宴却似笑非笑将他拦住了。
“怎么说,我们也是插了香头,拜了兄弟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他?大哥我就说一句,远舟这是将计就计罢了,你无须担心,何况还有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