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的母亲曾不止一次的跟他说过,有人帮你是福分没人帮你是本分。所以,年幼的他便一早养成习惯,决计不去接受那些平白无故的赠予。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他心道。
“想什么?东西都要准备焦了。”又是那个略带蛊惑的声音,苏少衍抬头,没来及拭去眼角那一点湿。“让你做个饭有这么委屈?”坏心的笑笑,手却一早擒住了自己的下颚。
“别闹。”苏少衍连忙推开他的手,寻了碗将饭盛好。
“好像……”用筷随意挑了一点放入口中,李祁毓轻啧了啧,“真不怎么样嘛。”
“都说了你会不习惯。”苏少衍低头,声音清清淡淡。
“生气了?我骗你的。”李祁毓将他抵在门与自己之间,“也不知早间是谁说他不爱那些的,挺了解嘛。”
“说一句喜欢我有这么难?”那人又追问,一双墨瞳似望穿了自己的魂,“今日是我生辰,来说一句你喜欢我,骗骗我也好。”
“那天你是想说这个?”
“不要转移话题。”
“罢了,既然你要听,那我便说,阿毓,我喜欢你。”
终于还是说了么?我还以为你不肯的,说到底不过是被自己逼出来的,李祁毓你好没用,搂紧苏少衍的腰,李祁毓将头埋进了他削瘦的肩窝里。
“少衍。”
“嗯?”
“我会对你好,不管,不管是住这旧客栈,还是吃这油炒米饭……不重要……”
“嗯。”
第021章
花冷琛来的很不是时候。
李祁毓看着他一对儿天生的桃花眼,觉得这人有点人来疯的嫌疑。
花冷琛是来蹭饭的,倒是他一手缩进袖中,另只手腾出来颇滑稽的拎了只头部掉了毛的灰兔子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花冷琛对苏少衍眯眼笑笑:“小徒弟不错么,晓得做烤羊肉孝敬为师,看来为师平日还真没白疼你。”
李祁毓这厢还没来及和苏少衍亲热够,便见着破窗而入的花冷琛,也难怪脸色会差了不少:“大过年的,师父就拎了只兔子来拜年?”
花冷琛坐下来挑出一块羊肉嚼上,又压下一口白露冷,折腾半天才回了话,“怎么,就这你还嫌少?”末了又将苏少衍招呼来,捏捏他仍旧易容了的脸,“这皮做的不错,下回也做一张让为师回天山派显摆显摆。”
苏少衍答了句是,拎过他手上的灰兔子,又瞧瞧这兔子头皮上磕掉的一撮毛,旋即皱了眉,“不知师父这兔子是如何得来?”
花冷琛不紧不慢道:“事情经过是这样:在为师来的路上发现了一只出来觅食的兔子,为师见它全身冻的厉害,便决定送他回家。但你们也知道,为师并不晓得他的家在哪里,所以为师唯有一路跟着它,哪知这警觉的兔子发现了为师,就慌张的跑了起来。为师为了好好开导这只兔子,就决意跟它说说话儿。哪晓得话才说了一半,它就被前头的树撞死了,唉。”
苏少衍抽了抽唇角:“哦?那不知师父跟他说了什么?”
花冷琛咋咋嘴:“为师给它讲了一个故事。”
所谓好奇心害死猫,苏少衍和李祁毓默契的决定不再追问,奈何花冷琛不依不饶,继续又道:
“从前有一只兔子,一天它去河边钓鱼,它什么也没钓到,回家了。第二天,它又去钓鱼,结果还是什么也没钓到,又回家了。第三天,这只兔子刚到河边,一条大鱼跳出来冲它大叫:‘你他妈要是再敢用胡萝卜当鱼饵我就扁死你!’”
李祁毓攥着苏少衍的手,两两望了望,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呢。”
苏少衍咳一声,将灰兔子举过眼,淡淡道:“是兔子比较冷吧?”
花冷琛满意的押下一口白露冷,“为师瞧你俩小日子过的不错么,为民除害之余还顺道赚点银子花。”言罢从怀中掏出个裹得严实的深蓝布什扔在桌上,道:“这是剩下的三百金株,够你俩花天酒地好一阵子了。”
苏少衍道:“是殊白太客气了。另外,凶手查到了么?”
花冷琛不动声色看一眼身旁看不出神色的李祁毓,道:“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么?昭和君并非他杀。那日他给你虎符,便是他最后的托付……当然,为师私以为,这其实也是他对你的一个考验。”
苏少衍垂目,道:“昭和君的意思,如果阿毓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便没有资格继承大统是么。”
李祁毓憋着没吭声,有点默认的意思。
苏少衍又道:“难不成东西真在殊白那?”
花冷琛一双桃花眼对李祁毓眨了眨,将袖中藏着的雕花锦盒塞回给他,“你们就这么不相信为师?也对,你们怕是除了对方,谁都不信了罢?”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苏少衍拎着兔子轻轻甩了甩,旋即借如何烹饪兔子岔开了话题。
花冷琛自然不会白来这一趟。
说到底,燕次现下国内无主,缺少虎符的晏氏兄弟更是一早乱了阵脚。反倒是兵权在握的钟家此时沉住了气,一副看戏的模样盘计着这两人几时来个窝里反。花冷琛道,钟家那小子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怕是一早知晓了虎符的去向?末了又补一句,还是我们家小衍魅力大啊。
李祁毓黑着脸没说话,苏少衍淡淡道:“想当主君也得有那个命,再说了,他们不是也在等个时机么。”
李祁毓看他一眼,声音低低的:“就算当不成,也没什么。”
花冷琛忽道:“知道为什么为师会喜欢你母亲么?”
李祁毓冷冷道:“谁不知道你喜欢长的好看的。”
花冷琛却是笑笑:“那时她就跟我说,没有选择她,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当时为师不明白……原来一个人执着的居然可以让她的美貌黯然失色。阿毓,为师只希望你记住,你身上背的,不单是你一个人的理想,从现在开始,你要积蓄力量。”
李祁毓道:“嘴上说说总是容易,看来你是一早就有打算?”
花冷琛道:“听说过明灯暗浦的十七杀座么?为师的想法,让你俩加入。”
苏少衍淡然一笑:“如果这是出师任务,那我俩可是非做不可了。”
花冷琛拍拍他的肩:“明灯暗浦最顶尖的利器——须弥台杀座十七人,也唯有这十七名不容易成为弃子的利器,允许「茧」在「灯」遇险的情况下,首先考虑救「灯」,当然,你们没有「茧」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是,如若你们能成为这十七人中的一员,他日进入明灯暗浦的长老团牵制最高指挥「不系舟」就不过是时间问题了。当然,这也是殊白的意思。”
李祁毓伸手取过帛书,鼻底传出一丝不屑:“想要在长老团中安插人,他倒是想的远。”
花冷琛桃花眼一翻意说没些斤两哪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话语停一停,又道:“钟家花了大价钱除去那些碍眼的刺儿头,你们此番任务中的光禄大夫胡检之可不是个寻常角色,得多费些工夫了。”
李祁毓低头看着明黄帛书上以朱笔密密圈出的行行小楷,低低道:“终于也还是轮到清流了么?”
花冷琛反问:“如果钟家小子哪天要除掉你的百里夫子,你当如何?”
李祁毓将头撇向窗外,屋内颓黄的光覆在他垂下的眼帘上模糊了容色,许久,他说:“我不想杀他。”
是不想不是不会啊。
冬日说话呵出的白气阻在他们之间,一如北烨之于燕次间横着的邕江,那么近的距离,已然分了楚河汉界。苏少衍心中一暗,忽然记起很早的时候花冷琛同自己讲的,阿毓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因为他比你心狠。
对自己无助的人早晚都会被他当草一样连根铲掉,哪怕是曾经帮过他,不过是一点可怜的情分,真不该奢望的。苏少衍抽了一口冷气,走上前轻轻牵起李祁毓的手:
“让那些放弃我们的人明白,错误的选择,将会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后悔。”
如果可以,请让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苏少衍对自己说。
第022章
仲夏之月,招摇指午,昏亢中。安静的九衢门内只听得见野猫的叫声。
他们行走在江夏郡的舍怿古巷里,化不开的黑夜中,仿佛一只形影相吊的新鬼。相似的软底鞋面轻轻摩挲着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右臂伤口的鲜血还在汩汩外涌,苏少衍扶着他,脸色白的如一张薄纸。
他们此番的任务并没有失败,只是,这明明是一场近乎完美的局,明明那胡检之一早身无寸铁,却仍旧令他们负伤至此,还真是让人料想不到啊。
那时他们年轻气盛,谁都不甘心就这样差点败在了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手上。
“战场上,武器应该是剑客另一半的性命,而你们,呵,不过是群刺客。”
“连剑都握不紧了么?年轻的刺客,再接这一招,哈!”
“刺客,提防我不如提防你眼中的魔魇,喝!”
“小心!不要被他蛊惑!”
一片剑光,是来自地狱最摄心的寒芒。
又如一段最狡黠的钩,出时无害,回时伤人。
“年轻人,你的剑心很稳,无情人的剑心总是很稳。”这是清流之首光禄大夫胡检之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苏少衍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倒去,如瞬间倾塌的巨垣。苍凉的月光覆在他空洞的脸上,唯有那僵硬的弯曲嘴角似在无言的嘲弄什么。
“我再晚一步,就可以替你收尸了。”苏少衍淡淡道着,虽然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不为救自己,他就定然不会受伤。
盛暑的夜风送来一抹清凉,旋即冲淡了那股原本浓郁的血腥味,李祁毓看着他,扯了个说不清的笑意。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李祁毓舔舔干燥的唇,目光里有种死心塌地的味道。
催眠一般,任谁都会贪恋上被人捧在心尖上的温暖。苏少衍扶稳他,嘴角弯起来笑的极浅。
李祁毓爱极了这样的笑容,宛如一朵慢慢绽开的秋昙,每一分每一刻,都是极致的心动。
秋昙是北烨才有的一种花,盛放于秋季的夜晚,花色纯白,花开如簇雪,香气清绵,可惜花期极短。李祁毓想起年幼的自己曾在七皇叔的宫室里见过一次秋昙开放,那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深夜,七皇叔拉着他的手说,秋昙是极骄傲的花,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犹豫,只有忠实于自己的倔强。
花开一现,刹那芳华。
这个人的笑,是否也会只为自己而绽放?李祁毓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在那一瞬,他心底也漫开了一缕优柔。
他一刻,他诚心的希望此刻能天长地久,没有尽头。
“哥哥,买纸鸢么?”一个清亮的童音打碎夜的静寂,苏少衍回身,见着暗影里站着个穿着旧红褂的小女孩,七八岁光景,光着脚丫子巴巴杵在那,脸上还蹭了些泥迹,冻得通红的手里拎几只再普通不过的纸鸢。
“哥哥,买一只吧,很结实的。”小女孩怯怯扯了扯看一脸说话模样的苏少衍的衣袖又重复。
“不用。”开口的是李祁毓,惯有的低沉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他们抢去了阿嬷所有的钱还打伤了阿嬷,求您……”话未完,水汪汪大眼中的眼泪已然落了下来,“再拖下去,这病就要治不好了,真的不贵的……”
这些缺乏管束的民兵已经无法无天到这种程度了么?最近一段时间,这种事情几乎都快要见怪不怪了。苏少衍皱眉,从怀中掏出十个金株递给她。
“不,不用这多的……”小女孩慌张的摆摆手,已经语无伦次了,“这已经够买全部的了,不不,还有剩……”
“你拿着吧。”苏少衍动作轻柔的取过她手中一只纸鸢,淡淡勾了抹笑:“这样就公平了。”
“谢谢哥哥!哥哥真是个大好人!”小女孩红了脸,对着这双从未见过的清澈眼睛不知该说了什么好。
好人?如今满手鲜血的自己也能被称作好人么?苏少衍自嘲一笑。
“喂,我不许你对别人也这样笑。”
“什么?”
“我说我不许你对别人也这样笑,”李祁毓面上一烫,后面的声音遂低了,“刚刚你为什么要帮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们是刺客,不是杀人魔。”
这个时代,人命已轻贱至此了。你不伸手拉他一把,也许下一刻他就死了。籍籍无名的人总是太多,你不图他记得你的好,你甚至不图他能记得你的名,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们错生在了同样一个时代,同样一个命若飞霜,人若转蓬的时代。
这一年,是燕次昭和二十一年。昭和君新死,嗣储君未立。燕次国内动乱不堪,天镜宫里司掌星仪的年轻官吏夜观星象,惶恐的发现在陨落的帝星的不远处,一颗暗红的辰星竟逆转了星迹,以一种无可睥睨的姿态向帝星的位置疾驰而来。
他想,那股力量是不是就叫做取而代之?但他却他捂住了嘴,不敢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天镜宫的大人们一定一早知晓了这一切。
都是定数啊,他忽然猜测到了为何那日他的师父会扶须长叹。
“少衍你左边点,不对,再右边点……”
“轻点啊轻点,你想弄死我啊!”
“这样还很疼?”
“你存心的吧!再轻点再轻点……”
“知道疼刚刚就不该逞英雄。”
窄板床上的李祁毓忽然回身瞪苏少衍一眼,“那不是叫做英雄救……啊……”
苏少衍替他右臂敷好药膏,又端来一晚汤水,吹了吹,道:“张嘴,别让我数到三。”
“少衍用嘴巴喂我我就喝。”李祁毓用没受伤的左臂不老实的又将人捞过怀内,对那晶莹的耳珠吹吹热气,嗓音诱惑又低沉:“你晓得的,我怕苦。”
“我也怕。”苏少衍横他一眼,“我一早备了罐甘草梅。”
“可我们不该同甘同苦么?”李祁毓打断他,垂着眼让人觉得不同意就会遭罪过似的,“我为你受伤你就这样恩将仇报啊?”
“罢了。”苏少衍叹一口气,“你这人就是这样……”只要自己相中的,不管什么,不弄到手决不善罢甘休。
怕只怕弄到了手也未必会珍惜呵。苏少衍心思一滞,苦涩的药味便自舌底漫了开。
“李祁毓,你!你给我安分点!”
“所以说,吃什么药都不如吃掉少衍最有效,少衍你说是吧?”
“……”
第023章
沈殊白每每出现的都是这样见缝插针,李祁毓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早预计好的。
且见沈殊白拢着袖子分外嫌弃的道,“听说我的「灯」受伤了,搞半天原来是你啊!”话还未说完,另一只爪子已然覆在了苏少衍的手上,“瘦了,瘦了,瘦了。”连着三个瘦了,恨不得把苏少衍揉进怀里去。
李祁毓黑脸看他,用没受伤的胳膊用力把苏少衍拽出来,道:“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