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愆阳却不再说话,只是拉着他出了小楼,正好是月半,一轮明月仿若银盘,挂在天空正中,皎皎银辉在楼外的青石路上洒上一片白霜,沈辽白这才发觉的确已是深夜,整个府邸都十分安静,偶尔有秋虫鸣叫一声,也十分微弱。
两人安静地走到楚愆阳所住的院子中,院门处挂着一盏琉璃风灯,烛火朦胧地透出来,在地上白霜之上晕出一层暖色。
进了院门,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定,沈辽白原本还念着那南越王墓的事儿,现下却不知为何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盯着脚边婆娑的树影发呆,过了片刻,方听见楚愆阳道:“去睡吧。”
沈辽白点点头,也说了一句:“那你也好好休息。”
楚愆阳站在树荫底下,闻言似乎隐约笑了笑,沈辽白看不真切,便也轻轻笑了一笑,转身进屋了。
楚愆阳目送他进了屋门,房内的灯光亮起片刻后骤然熄灭,他一直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直到翅膀扑簌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才微微侧过身,蓝眼睛的隼正站在一根向下倾斜的树枝上,脚环上系着一张纸。
楚愆阳将纸解了,又看了看对面安静的屋子,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来福没有动弹,在树枝上慵懒地梳理了一番羽毛,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辽白的房间,盯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鸣叫了一声,拍了拍翅膀,飞入院中它自个儿的鸟舍中去。
因着昨夜睡得晚,第二日沈辽白难得起晚了,楚家的下人不多,便是他起晚了,竟也没有人来敲门,只是在桌上备好了热水巾帕,以供客人自行取用。
沈辽白洗漱完毕,刚推开门,便看见一个胡装女子进了院子,正在门口吹一枚青碧色的竹哨,竹哨响起没一会儿,来福便出现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飞了下来,停在女子臂上,十分亲昵地蹭着女子的面颊。
这一个多月来,沈辽白却是见识过这只隼的脾气,高傲冷淡,啄起人来也凶得很,他喂了几次肉,也没能让这隼在他臂上站住,倒是差点被啄着,自那之后,沈辽白便对它颇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意味。
现下看到一个陌生女子与来福如此相熟,叫他有些吃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巧与那女子的视线遇上,他连忙后退一步,作了个揖道:“是在下……”
尚未说完,便被女子的轻笑声打断了,那女子道:“你是沈辽白?”
沈辽白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子继续道:“我听舅舅说起过你,道是大郎对你很是心疼,原本我却是不信的,没想到他竟愿意让你住进他这院子里来,我那嘴上把不住门的小舅舅倒头一回没说假话。”
沈辽白听得糊里糊涂,虽然不甚明了,但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他心里却有些明白了,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进入楚愆阳的院子,又与来福如此亲近,言语间又表露出她是楚家近戚,想来这便是楚愆阳那位长姐了。
只是听楚愆阳的描述,他还以为是一位温婉的美人,没料到如此爽快利落。
见沈辽白愣愣地不吭声,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小声对来福说了两句,来福长唳一声,展翅飞了起来,旋即低低略过树梢枝头,离开了院子。
女子笑吟吟地道:“我是楚愆阳的长姐楚玉,既然你昨日已喊了舅舅,那也直呼我为姐姐罢了。沈君尚未用过早饭吧?走罢,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沈辽白还没未开口推拒,楚玉便已向外走去,沈辽白只得闭了嘴,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出了楚府,遇着几个婢子都安静行礼,口称楚娘子,便是与沈辽白先前猜测的不差,确是楚愆阳十分看重的长姐。
出了门,家丁牵来两匹骏马,楚玉牵了一匹,笑吟吟道:“沈君,为了方便,还是骑马过去罢。”
沈辽白起得晚了,其实肚中着实有些饿了,然而楚玉这么说,他也不好回绝,便应了,翻身上了马。
楚玉对正欲跟上来的家丁道:“有沈公子陪着,你们也不必跟随了,先回去罢。”
几个家丁瞧了瞧马上的沈辽白,便恭敬退下了。
楚玉轻巧地上了马,一扬马缰,先行沈辽白半个马头,一面控缰,一面转头对他道:“这儿是崇德坊,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在颁政坊,虽说不是很远,但想来你也饿了,还是骑马更快些。”
沈辽白对长安不甚熟悉,他自来了长安,便一直呆在楚府,闻言便笑了笑,道:“一切全凭楚娘子安排。”
楚玉笑出了声,“怎的你都喊了舅舅了,却要喊我做楚娘子?”
沈辽白不知所措,“那……”
楚玉道:“自然也是喊姐姐了,不碍事的。”
沈辽白不知怎的脸就微微红了,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道:“……楚姐姐,大约要多久?”他一心还记挂着昨夜楚愆阳所提的王墓,唯恐楚愆阳寻他时他不在。
楚玉瞥了他一眼,道:“大约要去一两个时辰罢,怎的,沈君有什么事儿么?”
沈辽白忙道:“没什么要紧事,楚姐姐叫我名字便好,不用如此生分。”
两人边说便走,如楚玉所说,颁政坊确是不太远,也就一刻功夫,便到了。
比起崇德坊,这儿更热闹一些,到处是小贩的叫卖声,因着街道狭隘拥挤,两人便下了马,慢慢悠悠地向里走。
坊市里还有好些曲里拐弯的小巷,楚玉像是对这儿十分熟悉似的,七拐八弯便走进一条较为宽敞的小巷,一进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沈辽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楚玉笑道:“这儿叫馄饨曲,整个儿巷子里头都是做馄饨的,但其中有一家做的尤其妙,每日供不应求,你定要好好尝尝。”
两人走进巷子靠后的一家屋舍中,甫一掀开门帘,入目便是众多食客嘈杂谈笑的场景,博士忙的满头大汗,见着楚玉二人,便迎了上来道:“贵人两位?是否已有人订了座?”
楚玉爽快地指了指二楼道:“订了,薄如玉。”
博士吆喝一声“好嘞!”便在前头躬身引着两人上了二楼。
二楼却是比一楼清净许多,在走廊尽头,一道碎花门帘上头,洒金小匾额上头簪花小楷描着薄如玉三字,博士为他们打起门帘,楚玉先进去了,沈辽白绕过楚玉,一眼便瞧见里头的茶几边,楚愆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来福的背羽,待博士退下后,方才道:“怎的来得那么晚?”
第29章:同行之人
楚玉大马金刀地在楚愆阳身旁坐下,全无柔婉的女儿情态,闻言笑道:“等急了?”她眼眸一转,便笑意盈盈地转到了沈辽白身上,身子向一旁挪了挪,道:“辽白,你坐这儿罢。”
楚愆阳微微挑了挑眉,道:“不过片刻功夫,你们就这么熟稔了么?”
楚玉让沈辽白坐在她身边,一面给他倒了水,一面道:“那是自然,你不高兴么?我倒是觉着,你应当是很高兴的,不然将来父亲那儿谁替你说话?”
这话本是玩笑,但楚愆阳脸上难得温和轻松的神色却消失了,他沉默片刻,道:“阿姐,父亲还未找到……我恐怕过两日还得再出门一趟。”
楚玉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拍了拍楚愆阳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此番能确定父亲性命无碍已让我放下大半心来,倒是你,自己小心一些。”
楚愆阳点了点头,楚玉又看向沈辽白,道:“辽白也是要去的罢,我听大郎说了,道是你弟弟也行踪不明。”
沈辽白此时被他们方才的对话弄得有些糊涂,便疑惑道:“去哪儿?”
楚愆阳无奈道:“就是我昨晚与你提过的南越国王墓。”
沈辽白恍然,微微皱眉道:“你尚未详细和我说过,这王墓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愆阳正要说话,外头博士扬声道:“客官,三碗白玉馄饨!”
他便停住了话头,让博士先进来了。
博士一进来,一股子诱人的香味便在这小小隔间中弥散开来,沈辽白这时忽然觉出饿来,他原本一个早上都没能吃到东西,现下也顾不上斯文礼节,便眼巴巴地盯着博士托盘上那三碗青瓷大碗。
博士将碗在三人面前放好,便利落地退了出去。
楚玉取过与碗配成一套的碧色小勺,笑吟吟道:“好了,正事先容后再议罢,我瞧着辽白真是饿极了,先吃过东西,你们再好好说话。”
沈辽白也拿起勺子,这白玉馄饨实如其名,个头不大,颜色却是纯白,浮在清汤中,有些许葱花衬着更是诱人。
他咬了一口,皮绵软透薄,里头是茭白鱼肉,一口咬下,依旧是雪白一片,看着尤其精致,沈辽白不觉放慢了速度,待吃完后,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放下了勺子。
楚愆阳早已吃完了,正在一旁小声与楚玉说着什么,眼角瞥见沈辽白推开了碗,便喊了博士进来收拾,重新上水。
楚玉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道:“那么我便先回去了,便是穿着胡装,也不好在外头逗留过久,不然怕是家人担心,这两日,大郎好好带着辽白在京城逛逛,西市和东市有不少新奇玩意儿,别成天闷在家中。”
见楚愆阳应下了,楚玉又嘱咐两句,便出去了,楚愆阳向窗外望了望,吹了声口哨,原本在花架上梳理羽毛的来福便一展翅,从窗外飞了出去,想来当是跟着楚玉去了。
“昨日舅舅提及的南越国,在前两日我便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阿姐惯常喜欢杂文野话,你在府里翻阅书籍的那幢小楼中,有小半是她寻人到处收来的,有几个收书人跟楚府已是熟识,便是阿姐嫁出去有好几年了,也是按老规矩将书送到楚府中的。”
楚愆阳倚在窗边,姿势随意松散,一面给沈辽白续水,一面道,“前些日子我不在,府里人就先将书全收下了,前日我得了些空,便去翻检,有些书不适宜留下的,我会遣人退回,但是在这些书中,我看见了父亲的笔迹。”
沈辽白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道:“在谢五郎家中,也有一本太平经的残本,上头同样有影青的字迹,大约是影青特意留在那里的,难不成令尊也是如此?”
楚愆阳摇了摇头,道:“这大约并不是父亲有意为之,我从未在家中见过这本书,且我找来那收书人问了问,这本书他是从一个行脚商那儿买来的,而那行脚商如今早已不在长安,我追查了一番,才勉强查出这行脚商人大约是从岭南而来。”
“岭南……南越……”沈辽白喃喃道。
楚愆阳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书册,放在茶几上,示意沈辽白打开。
沈辽白将丝布小心翼翼地解开,只见里头是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册,封面上头的字都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隐约辨认出“南越志”三个字。
“南越志……但光凭这一点,也不能确定他们又去了南越王墓啊?”沈辽白皱眉道。
楚愆阳将书页翻开,他像是已经看过数次了,很快便翻到他想要的那一页,只见脆化的书页上,描绘了一副山水地形图,一旁小字标注:“越秀山”
而在那地图上,又有他人另外添上去的些许标注,有一处十分明显,在山的背阴面,一个小小的箭头,箭头之上潦草地写着“山墓”二字。
“这是我父亲的字迹,姑且不论赵佗墓是否在这里,但那里定能找到他们的踪迹。”楚愆阳斩钉截铁地道。
沈辽白取过书册,仔细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抬眼道:“愆阳,这座山是张角墓中最后一幅壁画上所描绘的山。”
楚愆阳神色不动,他虽然并没有仔细看过那幅壁画,却也能看出那壁画上的山势水流与这本书中描绘的有许多相似之处,“这里必然与张角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如此,我才确信在那里即便找不到他们,也一定有他们留下的线索。”
沈辽白又将书页前后翻看了一下,有些描写南越艰险之处也做了简略标注,譬如毒虫瘴气,猛兽飞禽一类,除此之外,这本书便没有旁的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他将书小心地重新包好,问道:“什么时候上路?”
楚愆阳道:“我还需要找些资料,准备一些用具,你也做好准备,最迟再过五日我们便出发。”
沈辽白想起一事,便问道:“此番还是与问皓、含章一同么?可是含章的伤……”
楚愆阳皱了皱眉,道:“我也让含章休养,但他听闻此番要进岭南,便执意跟随,我见他伤势已然大好,想来应当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又道:“此番前去岭南,想来比张角墓之行更加艰险,我便请了一个人与我们同去,他现下不在长安,待过两日他回来了,我再将他介绍与你。”
沈辽白闻言却有些好奇,因为楚愆阳向来冷漠,还隐隐有些傲气,方才那句话中却少见得带了些许尊敬之意,他忍不住追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楚愆阳难得迟疑了片刻,方才道:“见了面你便知道了。”
过了两日,沈辽白便见着了那人。
“他是秦召南。”楚愆阳介绍道,简洁明了,显然并不愿意多说什么。
沈辽白站在楚愆阳身侧,只见面前这人着一身月白长袍,手里还拿着一把描金折扇,长相俊秀出尘,一双桃花眼盈盈含笑,却不带风流之气,倒是让沈辽白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秦召南摇着折扇,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沈辽白,笑吟吟地对楚愆阳道:“我倒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功夫没见着你,你竟就拐了这么一位清俊的小郎君回来,这玉雕似的人儿,你也舍得带进那等凶险地方去?”
秦召南这一番话立时让沈辽白尴尬地红了脸,先前对秦召南的那些好感立时不翼而飞,只觉这人白长一副好皮囊,怎的说话如此轻浮。
楚愆阳皱起眉,道:“先前就与你说了,言语行止当有度,若不是你总是这幅模样,当时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
秦召南闻言,脸上的笑容仍在,桃花眼中却立时了无笑意,“已经过去了,便罢了,这种话也不要在我和青祁面前提起了。”
楚愆阳道:“青祁知道你这次要去哪儿了么?”
秦召南道:“我已经说了,他知道是与你同去,好歹也放心了许多。倒是你,还未说怎的要带着外行人一起去?”
沈辽白率先开口道:“不必问他,实则此番我也有家人牵涉其中,我必然是要和你们一道去的。”
秦召南不赞同地看着他,道:“墓中处处凶险,你若是信任楚君,将这事交托给我们不是更好?也免去你家人担忧。”
沈辽白还未来得及回话,楚愆阳便打断了他,冷声道:“此番是我请你来,我便是领头的,我要带谁我可以自己决定,更何况,他未必像你想的那样没有用处。”
楚愆阳说得直白,秦召南也不好再反对,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唉,情爱误事啊……”
楚愆阳闻言,立时对一旁服侍的婢子道:“不必再送茶水上来了,送客。”
秦召南慌忙“诶”了几声,“楚君真是开不得玩笑,好吧,不用你赶我,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儿你便让你那只鸟儿送信来。”
说罢与沈辽白道了别,便走了。
第30章:同床共枕
“沈夫子怎地还未睡?”
适时沈辽白正在翻阅一些有关于南越的书籍,闻声看了看左手边的蜡烛,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烛台上积了一层泛黄的烛蜡。他转过头去便看到许久不见的含章站在门口,身后是深色的天空,阴冷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翻得书页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