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遵循本能出剑挡住了王阳明刺向自己的剑,然后慌急地朝叶陌看去的时候,却听锵地一声轻响,刺向叶陌心窝的剑被拨开,古少陵看到了一个几乎已经忘却的面孔,以及他身后的兵士。
或许是失去联系的幸存的虎贲城使者护卫回虎贲城报告了他们的消息,或许是因为已经临近虎贲城,城主听闻了消息派人来接应他们,亦或许其实虎贲城的人一直在背后看着他们,总之虎贲城的人来了,而且一出手就救下了叶陌。一边是虎,一边是狼,古少陵哪一边都不想投靠,任两方相争,两步奔到了轰然倒地的叶陌面前。
不堪重负的身体终于让叶陌昏了过去,古少陵跪倒在他身前,紧紧搂住了叶歌行。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趁这个机会,带上歌行逃得远远的,再不逃,就晚了。他想要逃跑的,想要和叶歌行到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沉重的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他想起躺倒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的叶陌,在敌人来袭的时候一次次张开手臂将他和叶歌行护在了身后,自己鲜血淋淋也不让他和叶歌行受到一丝伤害;想起那个心怀天下、纯粹到几乎不染一丝污垢的叶阡,为了天下百姓狠心离开了割舍不下的弟弟,在他乡倾尽才智却身陷囹圄;他还想起千年的古墓中,那无法圆满的恋情……叶陌拼尽全力地执着着,一心一意到自私至极地执着着,执着到,让人不忍心毁掉他的向往。
歌行,对不起,对不起……
松开抱紧叶歌行的手臂,古少陵回头看看倒下的魏诚,伸手解开了叶陌被鲜血浸湿的衣衫。
第28章
能令稻米一夜成熟的法力,是上天赐给法师的,但因法师年事已高又政务缠身过于劳累,上天故降下神子助法师一臂之力,并晓谕了法师神子所在。如今积劳成疾的法师因没有神子相助,难现神迹,所以急需迎回神子安定民心。淡漠地扫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虎贲城城主护卫长樊天回剑入鞘,看定古少陵开口道:“将神子交给我。”
古少陵是认识樊天的,但也只限于点头之交,四年后再见,除了模模糊糊记得名字之外,几乎相当于陌生人。将叶歌行抱在怀里站起身,古少陵突地拔出匕首抵在了叶歌行的脖子上:“答应我三个条件,否则,你就带着你们神子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突然被冰凉的匕首抵住脖子,耳边传来古少陵冰冷的话语,叶歌行有些害怕有些茫然地轻轻叫了声:“古叔叔?”
“别动!”沉声呵斥住想扭头看他的叶歌行,古少陵盯着樊天冷声问:“你答不答应?”
樊天脸上淡漠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幽深漆黑的眸子掩藏了所有情绪:“说来听听。”
“第一,我要亲手将你们的神子交给城主;第二,若我将神子交给城主,你们要按照约定释放叶阡;第三,”迅速看一眼依旧昏迷的叶陌,古少陵将视线投注到樊天身上:“你,亲自给叶陌疗伤。”
讳莫如深地看着古少陵脸上绷紧的表情,樊天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然后转身走向了叶陌,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一三条我答应你,但是第二条我不能保证,因为我无法干涉法师的决定。”手放到叶陌胸上给他输内力,樊天抬头问古少陵:“成交么?”
不成交,还能怎么着?他手中的筹码,也就只有这一点罢了。若是被樊天看出他其实根本舍不得伤害叶歌行一丝一毫,束手无策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成交。”
收回看古少陵的视线,继续为叶陌输着内力,樊天哼笑出声:“你还真是天真,就不怕我会毁约吗?在将神子交给城主之前,你可千万要将他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啊。”
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古少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叶歌行。然后在叶陌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些疑惑地想:一开始樊天为什么要从尚武派的手中救下叶陌?叶陌死了,对他有利无害不是吗?
收回手吩咐手下抬起叶陌,樊天在骑上唯一的马之前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了古少陵一句:“你以前,不是很爱笑吗?”
诧异地瞪大眼睛,古少陵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他们以前很熟吗?而且他现在也很爱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根本笑不出来而已。然而樊天并没有等着他的回答,他翻身上马,然后轻夹马肚慢慢走到了众人的前面。
天黑之前到达鹿临城,古少陵本以为会摸黑赶路,没想到樊天却吩咐找客栈下榻休息。或许是因为樊天给叶陌输了内力,叶陌躺了一晚上便无事人般站了起来,而且从古少陵怀中接过叶歌行将他抱在了怀中。虎贲城就在眼前,古少陵明显地感觉到他紧张了起来。
四年了,虎贲城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和饿殍遍野的其他地方比起来,它看上去依旧是令人感动的乐园。这方寸之地,这小小的繁华,能支撑多长时间呢?
走的方向是谛听殿,古少陵靠近叶陌,有些防备地对骑在马上的樊天道:“我是说要亲手将神子交给‘城主’,可没说要交给‘法师’。你不要搞错了!”
樊天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去道:“城主现在在谛听殿,他要亲自迎接神子。”
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是古少陵现在也只有听凭樊天安排。接近巳时,日头渐炽,古少陵看看静静趴在叶陌怀里不言不语的叶歌行,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手。
“谛听殿”三个字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叶陌强抑激动的心冲破牢笼般肆无忌惮地狂跳了起来。阿阡,阿阡……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这是走向神圃的路,古少陵还清晰地记得,神圃所在的大殿外,宽阔的广场上,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匍匐跪地、顶礼膜拜。然而今天并没有朝拜的百姓,有的只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和树上被绑着的憔悴人影。
城主、法师、城主的护卫们、法师的手下们,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和广场空地上的足有二三百人,可是叶陌的眼中一开始便只有那个被绑在树上在烈日下低垂着头的人。愤怒、心痛,无法分清哪一种感情更为激烈,下意识地将叶歌行交给古少陵,叶陌瞬身飞到了那个受尽折磨的人面前。
颤巍巍地伸手捧起他苍白消瘦的脸,看着他半阖的眼睛,叶陌小心翼翼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阿阡……”
半阖的眼睑慢慢张开,茫然地看着面前有些模糊的人影,叶阡干裂的嘴唇翕合着,瘦弱的身子微微挣动了一下。
五脏六腑刀绞般疼痛着,叶陌拔剑斩断绑着他的绳子,一把搂住了他软倒的身子:“阿阡,我是阿陌。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回家……”
阿、陌……疲倦无力的眼睑慢慢合拢,在他怀里,闻着属于他的气息,不用抬头看,不用再次确认,也已经知道珍宝般搂住自己的人是谁。只是,这不是梦境吗?
“阿陌……”沙哑的、几不可闻的呼唤,久违了六年的呼唤,再次听到的时候,竟然感动到泪流满面。“阿阡,是我。”声音带着哭腔又算什么?男人就不可以感动到哭,心疼到哭吗?抱起叶阡来,没想到六年不见他竟然瘦了这么多,瘦到,已不和他相像……
一步步走向古少陵,在他面前停住,叶陌想要伸手摸摸叶歌行的头发,却无法腾出手来。
叶歌行看着他泪痕未干的脸,心里很难过,也很害怕。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感觉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所以他怯怯地叫了声“叔叔”。
叔叔?有些犹疑的奶声奶气的呼唤……强撑着从叶陌怀中抬起头来,叶阡看看古少陵,然后视线停在了叶歌行身上。瞳孔慢慢放大,干涩的喉咙挤压着,有两个字呼之欲出,可是叶陌却突然一把将他重新摁回了自己怀里,然后转身大步而去。
看着叶陌决绝远离的背影,叶歌行不自觉地喃喃地喊了一声:“爹……”他不明白,古叔叔和叔叔不是送他来见爹爹的吗?为什么叔叔却和爹爹离开了?为什么爹爹都不喊自己一声“歌行”呢?古叔叔不是说这个名字还是爹爹给起的吗?
“歌行……”
一声怜悯的叹息从古少陵口中吐出来,叶歌行心中一颤,仿佛为了安慰他般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些天真有些疑惑地说:“古叔叔,爹爹和叔叔长得也不是一模一样啊……”
咽下酸楚努力翘起唇角,古少陵蹭了蹭他的头轻声道:“因为爹爹想念歌行,食不下咽,所以才瘦了很多啊。”深吸一口气,抬头直直看向城主,古少陵朗声道:“求城主放过叶阡和叶陌,因为他们,是神子的亲生父亲和叔叔。”法师为了灭口必然会追杀叶阡叶陌,所以他只有向不明真相的城主求救。
城主有些奇怪地转头问法师:“是这样吗?”
法师唇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恭恭敬敬开口道:“神子不过是借叶阡夫人的肚子降生罢了,叶阡兄弟却妄图私藏神子,实在罪不可恕。”
沉吟着将视线转到叶歌行脸上,城主步下台阶朝他走过来,然后在一步之外停下,朝着叶歌行露出了一个微笑:“神子可愿造福我虎贲城?”
不明所以地看看面前这个大伯和善的笑脸,再转头看看古少陵,见他也露齿笑着,叶歌行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城主立刻笑了起来,接着问叶歌行道:“那神子是否认为叶阡兄弟罪不可恕?”
叶歌行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所以他再次转头征询古少陵的意见。古少陵朝他微微一笑:“城主是问你,爹爹和叔叔是坏人吗?”
叔叔虽然不爱笑,但他不是坏人;爹爹刚才也很温柔地看着他,虽然没叫他的名字……摇摇头,叶歌行看着城主清清脆脆道:“叔叔和爹爹都是好人。伯伯,叔叔和爹爹去哪里了?”
这是神子吗?分明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微微一笑城主转身对法师道:“既然神子这样说了,叶阡兄弟的事就请法师不要追究了。有劳法师将神子迎入殿内,今后齐心协力为天下百姓造福。”虽然稻米一夜成熟的奇迹确实曾经存在,但是法师总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甚至不让身为城主的他亲眼见证,所以只相信眼前所见的他其实是心存怀疑的,何况千年前的古人就曾经说过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身为虎贲城主的他岂会跟食不果腹需要精神寄托的百姓一样迷信此事?只是不管怎样,既然法师的存在可以安稳民心,身为城主的他就要尊重他,何况在政事上他确实也常常提出有益的意见。不过尊重归尊重,这虎贲城的王,还是他。若有人胆敢以天意为名违抗他,就算是所谓的“神子”他也照杀不误。仰头看看烈日,耳边传来聒噪的蝉鸣,城主吩咐了句:“回宫。”
“城主,”听到吩咐本应跟上的樊天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用一贯严谨冷漠的声调道:“据属下观察神子极为依赖古少陵,属下以为古少陵不宜随神子入住谛听殿。”
虽然不记得古少陵这号人物,但是想必就是抱着神子在众人面前面不改色的这个年轻人吧。城主看了古少陵一眼,然后对樊天说了句:“你来安排吧。”
“是。”答应着,樊天朝古少陵伸出手去,重复了昨天的话:“将神子交给我。”
咬牙瞪着他,古少陵心潮起伏,最终还是眼一闭将叶歌行交给了他。城主的意思已然是要将叶歌行交给法师了,所以他不得不暂时和他分开,因为城主一走法师定然饶不了本就和他有旧怨,四年前又偷偷将叶歌行带走的他。若是被法师幽禁起来,他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樊天虽然可气,但是如此一来也给了他营救叶歌行的机会。歌行,对不起,我很快就会回来救你的。
惊讶地看着古叔叔将自己交给别人,又由别人交给眼前这个可怖的老头,在看到古少陵转身离去的一刹那,叶歌行憋了很久的不安终于爆发了出来,嘴一扁开口已是带了哭腔:“古叔叔,你要去哪里?”古叔叔也不要他了吗?
顿住身子,努力露出一抹微笑回过身来,古少陵用自己所能用的最轻快的语调道:“歌行乖,古叔叔有点事,很快就回来接你。”
害怕地摇摇头,叶歌行在法师怀里挣扎了起来:“我要和你一起去!”
心中的酸意顿时泛滥,古少陵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安慰的话有太多,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咬咬牙,古少陵毅然转身,在听到叶歌行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的时候,狠下心加快了脚步。
在虎贲城六年,叶阡还是交到了不少朋友的,所以一出谛听殿,他便用虚弱的声音为叶陌指明了方向。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栈,看到叶陌后掌柜先是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然后在看到他怀里的叶阡的时候,立刻领着两人进入了里间。
不知是因为叶阡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做了准备,还是客栈内本就别有洞天,这里不仅有正适合的疗伤药,竟然还有奢侈的药浴,而且准备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叶阡很虚弱,虚弱到几乎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叶陌将他放入药浴浴桶后,他才睁开眼睛对叶陌道:“你也进来。”叶陌的伤很重,被他抱在怀中后不久他就知道了其实他一直在硬撑着。
浴桶不大,但也足够容纳两个人,所以叶陌没有拒绝,他褪下衣服跨了进去,药液流进伤口、渗透肌肤立刻引起了钻心的疼痛。心疼地看着叶阡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叶陌悔恨地握紧了拳头。他的阿阡,那雪白如脂的肌肤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伤痕,这三个月,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阿阡……”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心痛到不知所措。全身的伤口都在被烫热的药液冲刷着,他的阿阡,一脸平静,可是天知道此刻的他正在承受着怎样巨大的疼痛!
睁开眼睛看着叶陌,叶阡轻轻挪动着,趴到了近在咫尺的他的胸前。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微微向上挣动着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叶阡再次闭上了眼睛,声若蚊蚋地说了五个字:“阿陌,我好累……”
胸口一阵抽痛,叶陌伸臂搂住了他。他的阿阡,他终于再次将他纳入了怀中。
六年未见,再见时却依旧默契如昨,没有需要用语言来填补的陌生隔阂,依旧是流畅而自然的环抱住彼此的动作,贴在一起的肌肤,带着令人感动的热度,这是仍然活着仍然存在于彼此生命的证明。这六年,仿若梦里的云烟。
药气,渐渐散尽,大夫抱着药箱走了进来。叶陌扶着叶阡站起来,任他枕着自己的肩膀,拿过毛巾来给他擦干净上身,然后从桶里抱出他来放到床上,轻轻将他腿上的水珠擦干。
上药、包扎,然后吃饭,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阡放下筷子,视线和早已吃饱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叶陌的视线交汇。小扇子般长长的睫毛缓慢地扑闪了一下,叶阡慢慢朝着叶陌伸出了双臂。
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后靠近他将他搂在怀中抱起来,叶陌往床的方向迈动了一步,叶阡突然吃吃地埋在他颈间笑了出来,纤瘦的身子轻微地抖动着,温热的呼吸麻痒着叶陌的脖子。叶陌在冬日沉眠的心整个被太阳照射般温暖了起来。
快步将叶阡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薄被,然后钻进去和他面对面头抵头,如同儿时般看着彼此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和对方如出一辙的容颜,叶陌握住他的手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