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重要的是,如何接近九龙子,取走墨鳞金龙之力。
至于后续,至于龙之一族会有怎生的友应,以后再来烦恼。
离开灰蛟龙住居,惊蛰反覆思忖,下一步该从何出手。
「盗汲墨鳞金龙之力,付出五十年修为,炼化惊食丹。此丹,通体透明,犹若泡沫,将其置入金龙体内,掠食丹终年不化,一年之内,始启作用……」惊蛰喃喃复诵由灰蛟龙口中听闻之句。
他第一步已臻达成,掠食丹的出炉时机,就在四日之后。
炼丹容易,五十年修为,他不吝付出。
如何把它置入龙子体内,才是关键。
「对其余龙子来说,或许是难事,但『小九』的话……」
惊蛰忽尔一笑,脑海中,浮上了手捧甜馒,双眼笑弯的小奶娃。
禁不住口腹之欲的人,要喂他吃颗小小丹药……难吗?
一点也不。
「第二步,开始喂养。」
一只兽,喂久了,就听话了、乖驯了。
神兽亦然。
前往龙骸城途中,惊蛰战果丰硕。
不知该买些什么的结果,便是胡乱采购,小至娃儿极爱的糖球零嘴,中至小店的招牌抢手菜,大至酒楼的顶极名馔,他的手上全有一份。
这么多的食物,总有一两样,能对那只龙子的嘴吧?
不,说不定,那小家伙全数皆爱。这般想着,步伐似乎轻快些许。
龙骸城的巨大龙颚口,近在眼前。
惊蛰却停下脚步,旋身,折往城外小巷。
巷路上,排了长长一条队伍,由海空望下去,声势浩大。
再往前瞧,有处小铺,翻飞的藻幌上,大大书写:“家传油奶糖包子”。
换成平时,惊蛰定会视若无睹,今日却不然。
「刚烘出来的油奶糖包子,滋味可真香、真绵软呢!」
就为身后路人的一句闲聊,惊蛰加入了那支队伍。
“值得的,几颗糖包子,换取九龙子的听话,排再久的队,都不嫌麻烦。”
糖包子一出笼,减少的速度极快,每位海民一出手,绝不少于十颗,好半晌过去,不见队伍缩短多少。
人群之中,惊蛰显得突兀无比。
糖包子这类小点,姑娘家爱,毛孩子爱,所以队伍内多为雌性及小娃,并非没有雄海民排队,只是……
没有他这类,又高大、又壮硕、又一脸冷冽肃穆,不苟言笑的男子。
排在他前后,有几个鱼女好想婉转告诉他:“这一铺,不是刀铺,你走错了吧?卖兵器是在隔壁”──却没人敢开口。
不知等过多少回的「请等下一笼」,终于,轮到了惊蛰。
「我全要了。」不待店家询问,惊蛰一开口,便是通杀。
后头传来细碎怨语,也仅止于嘀咕,谁胆敢……对着人高马大,又面恶眸冷的男人,数落痛骂?
再说,人家他是付贝币贝东西,既不偷,又不抢,只是很没天良……把整笼糖包子全买光光而已呀。
惊蛰刚硬不屈,身后有多少怨怼怨言,均不入其耳。
「鳗老板,还有吗?」后头第三位,扬声问。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笼。」铺子老板忙于打包,一脸欢笑。
后方队伍一哄而散,临走前,落在惊蛰身上,全是怨怼眼神。
惊蛰淡扫回去,眸光比他们更冷、更凶恶──他天生如此,并没有想恫吓谁的念头。
那双眼,生来就冰凛。
黑蓝的颜色,像最深沉的海,光丝透不进之地,似乎潜藏着危险海兽,没有半丝明亮的幽暗海域。
「糖包子!糖包子!老鳗,给我来一笼糖包子!」
由远处传来了声音,轻快好听,活力张扬,还未见人影。
不一会儿,身影出现在海空一隅,往铺子这儿飞腾。
浓长的发,无满他脑后那片海天,海之光,由发隙间隐隐透过,将海一丝发染出淡亮。
黑闪耀着些些光,竟能恁般……耀眼。
比发泽更耀眼,是那张稚气笑颜。
奔落的那人,相当年轻,约莫人类男孩十二、三岁,容貌精雕细琢。
眉,英扬但不粗浓;眼,清灵而不狡黠,在五官之中最最醒目;鼻形笔直挺翘,唇弧优美;脸庞介于男性的刚棱,以及女性的柔软,两者融合,又不相斥。
不会错认的性别,却让人不由自主把「美丽」这词汇,冠诸在他身上。
他落地所有糖包子已被惊蛰取走,贝币付清,铺老板也无权讨回。
「全被前一位客人买光了……」铺老板朝惊蛰的背影努努颚,不敢大声说。
「等等!」
立即明白的稚气男孩,追了上前,喊住惊蛰。
惊蛰脚程未停,步伐大,已走了好一段距离,稚气男孩也不见吃力,足尖轻踮,三两下便把二人距离缩得分寸不剩。
拍往惊蛰的手,即将碰上之前,被闪过便罢,更遭到扬臂拂开。
转过来,一张万年冰山脸,寒气四射。
换成旁人,早大退百步,含糊丢句「抱歉,认错人……」,便抽腿跑了。
稚气男孩倒不,他回以笑脸,毫不受冰凛恫吓。
「这位兄弟,你买那么多糖包子……一个人吃?还是全家老少一块儿?」
惊蛰未理,又要继续走。
第五章
稚气男孩跟在后头,不死心:
「我用双倍价钱,请兄弟割爱……一颗,不,两颗,不,三颗……五颗糖包子,可好?」
「不好。」冷冷拒绝。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兄弟,要不,三倍?四倍?」
「谁是你兄弟?少烦我,滚远点。」惊蛰没有好脸色,息得理所当然。
「滚」字出口,曾在眼前天真翻滚、爽笑咯咯的小身影,一瞬间闪过。
惊蛰皱眉,将之踢除,也踢除了眸中忍俊不住,罕少的笑意。
「卖我一颗糖包子,一颗就好,拜托。」稚气男孩锲而不舍,笑脸、双手合十、轻软口气,无一不讨人喜欢。
可惜,他面前所站的,是惊蛰,是冷漠凛厉的男人,更是一个──厌恶纠缠、毫无同理之心,甚至──铁石心肠的男人。
「我,为何要?你,又是我的谁?」惊蛰寒声问。
旁人眼中,看见稚气男孩的漂亮、讨喜,在惊蛰眼里,犹若无物。
「凭什么我辛苦排队、砸钱买来的东西,必须转卖给你?」
「没有『必须』,我是请求。」稚气男孩仍旧微笑,坚信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好,你的请求,驳回。」惊蛰将稚气男孩的「坚信」,摧残殆尽。
终于,好看的笑容,由男孩脸庞敛起。
一对墨灿的眸,盯在惊蛰身上,唇先是一抿,再开启:「我是有些缠人没错,但非恶霸,你若真有不便──例如,你养了只饕餮,又或者,你有百来口孩子,嗷嗷待哺──我绝不做无理要求。你好言好语、好声好气,说一句便是,摆出这种臭脸,吓唬谁呀?」
稚气男孩哼声,满脸嫌恶,要比脸臭,谁不会呀?!他又呛:「现在,就算你想卖,我也不想买──糖包子被你碰过,甜都成苦的!」
这死小鬼,矮子矮,气焰倒很大!
不及他胸口高,下颚却仰得顶天!
惊蛰目光冷厉,死小鬼毫不退缩,瞪回去。
对峙半晌,惊蛰有了动作──
他掏出一颗糖包子,拿到死小鬼的面前。
稚气男子以为他要求和了,啧着声:「我都说了,就算你想卖,我也──」嗤语未完,便见白胖糖包子被抛往海空。
海水间,游动的鱼群多,食物,争相啄食。
当鱼群散去,糖包子连渣都没剩。
惊蛰扯了一个笑,不暖、不柔、不亲切可人的那种笑。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一字一字,放得轻,说得慢。
说话之间,极为挑衅,又抛上一颗糖包子,鱼群再度大饱口福。
死小鬼嘴角一动,隐约有牙光闪过,声音不难听出咬牙切齿:「谁稀罕?!」
「不稀罕就让开。」真好,他就是不要他的「稀罕」。
「呃,两、两位别为我家的糖包子,争个不愉快……」铺老板硬着头皮,站上前半步,双方都不好得罪,只求面面俱到,再怎么说,为他铺里食物争吵,总不是好事。
瞄了眼臭脸客人,嗯,难度太高,不先从他这方相劝,劝了……也只会被瞪吧。
还是,由另一位熟客着手,加以安抚。
再说了,这位熟客有多好打发,整条街的人皆知。
「九龙子,明日,我老鳗定替你多蒸十笼!让您吃个尽兴!今天……请您几个海藻团团,您就先填填胃吧。您向来吃东西时,不都抱持着『心情好,食物也更好』……」
「你叫他什么?」惊蛰缓缓转过身,那张冷脸,竟也有一丝茫然。
惊蛰希望……是自己耳背。
他好像听见了──
「九龙子呀。」
惊蛰的眸,落往死小鬼身上,而死小鬼正抱臂环胸,脸上是因嗔怒而浮现的龙鳞,一片一片,黑,且发亮。
耳边,仍听见铺老板说着:
「客人您不识得?那位,可是龙骸城九龙子,螭吻。」“就是你口中的「死小鬼」”──铺老板这一句没说。
哐啷哐啷哐啷……
惊蛰听见的,不只是死小鬼的身分,还有──
野望,破碎的声音……
有哪一种状况,远比你正想用食物,讨好一只凶猫,但在那之前,你无心间踹了猫儿一脚──还要更糟糕?
有,惊蛰目前的情况,便是。
他真的不知道,那猫……不,那死小鬼是九龙子。
是那只他手提大包小包,赶着去喂养、去讨好的墨鳞金龙。
好极了,他踹……不,他和死小鬼结下了梁子。
现在对着死小鬼笑,奉上满手食物,似乎改变不了什么──他由死小鬼眼神中,读出了敌意。
惊蛰不只一次,在心里幽幽叹道:「……要是学过逆行之术,倒回包子铺,排队那时,他一出现,我把所有糖包子全给他,如今,早已完成目的,获取他的信任,喂他吃下掠食丹。」
一步踏错,步步皆错。
当日,若和颜悦色些,此时,就不用看死小鬼脸色、不用日日去碰这根硬钉子!
听听!
「我哥哥们千交代、万叮咛,不能吃『外人』给的东西。」
面对惊蛰拉下脸,以食物求和,死小鬼瞧也不瞧一眼。
外人两字,刻意说得好重。
「我跟你熟吗?你,又是我的谁?」
不然,便是拿惊蛰曾说的话,反过来倒酸一记。
明明谁来喂螭吻,都能换来他一笑、一抱、一欢呼,偏偏独对惊蛰,没有好脸色。
摆明,与他杠上。
好几次,惊蛰想甩头走人,若非为了掠食丹,何苦吞忍这死小鬼?!
他自觉,这辈子所有耐性,全用在螭吻身上。
被拒绝、被冷待、被无视、被驱赶,还是一遍又一遍,长期抗战。
如同此刻,他寻来奇物,送到螭吻面前──
「鲸豚奶与茶融合,微糖,再加入珍珠似的小软沫,软沫裹以鱼皮胶,边喝边嚼,很是鲜奇,我记得,店家唤它……珍珠鲸奶茶。」惊蛰说着诱人的描述。
螭吻颈间不甚明显的喉结,滚了滚动,眸子微微发亮,但……
「我喝鲸豚奶,会腹痛。」死小鬼撇开视线,志气极高,不去夭惊蛰手中之物。
然而,下一瞬,来了名鱼婢,笑容可掬,双颊潮红,朝螭吻招手:「九龙子,儿替您送午点来!今儿个是鲸奶浓汤和奶团团唷!」
螭吻立马飞奔过去:「太好了,我正饿着!我最爱鲸奶浓汤!」
“啵!”惊蛰额际上的青筋突起,跃动着。
“刚刚是谁,说喝鲸豚奶会腹痛?!”
想来,是对也惊蛰手上这满满一大杯「珍珠鲸奶」,才会痛的吧?
「鰫儿你最好了!」
螭吻大口喝汤,也不忘朝鰫儿粉腮间,烙个响亮亮的吻。
亲昵不已的举止,惊蛰曾误会螭吻与鱼女是恋人,不过,次数一频繁、对象一累加,他终于确定──
死小鬼自小到大,生得可爱漂亮,大人总爱诱拐他,举凡“「要吃糖,爹爹脸上亲一个」、「给你块甜糕,嬷嬷抱一下」……”养出螭吻此番恶习。
他保证,若有朝一日,死小鬼被他成功喂养,胆敢伸手来抱、嘟嘴来亲,他绝对──一拳打歪死小鬼的脸!
那景象,可谓痛痛快快!
可惜──痛快的一天,还有得等,唉。
「这是华月之糕,陆路上,中秋节才食,里头包入果干,酸酸甜甜……」
珍珠鲸奶出师未捷,惨败,相隔一天,惊蛰抹脸叹气,换另一样,再来。
「我只吃新鲜果物,果干没口感。」死小鬼仍旧刁难。
「九龙子!鰫儿替您准备了海桔干哦!您最最喜爱的!」鱼女同样冒出来,手中一大盘,全、是、没、口、感、的、果、干!
「哇!好棒!我最爱海桔干!」死小鬼再度冲去,吃果干,亲鱼女,惊蛰冷眼看着,眸里燃火。
他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派个死小鬼,折磨心志!
「这是群鲜羹,佐以十数种鲜物,配上鱼泥面,腥香有味……」
又翌日,惊蛰赶了个大早,强敲面铺店门,逼尚在备料的店家,为其熟煮一碗面,再以内力煨暖,维持面羹热呼呼,伫足螭吻房门口,等着。
死小鬼起床气很大,瞪他,也瞪面羹:「谁一大早吃这么油腻?!」
「九龙子,鰫儿帮您备妥早膳了!您昨日说,今天一早,要吃一咬下去,满嘴油脂化开,油香冲鼻的『炸鲔腹』!快,趁热哦。」
死小鬼的起床气,阴霾尽散,脸上笑容和煦灿烂,彷佛陆上阳光,一路照耀到了他身上。
「一大早吃炸腹,最是开胃!」
“啵!啵!啵!”
连三条青筋,在惊蛰颈侧、额际,以及手背上,再度争先冒出。
他真的……好想捏死这小子!
好想把他捉过来,按在膝上,狠狠地、重重地……打烂他的屁股!
螭吻可以轻易宗觉那股「杀气」,笔直射向他而来,他视而不见。
对,他就是故意刁难,怎样?
他就是讨厌惊蛰,就是不屑他的示好,不吃他找来的美食,不给他半丝善意,怎样?
包子铺前,这男人有多嫌恶他,还历历在目,他不相信才短短几日,态度会差距千里。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哼哼,话,可是惊蛰亲口所呛,现在是怎样?天天跟前随后,找来稀奇食物,想博他青睐?
「父王说,得喊他一声叔叔,而且我小时候……超黏他?他曾一脸喜悦,把我抱进怀里逗,舍不得放下?」螭吻一手托着腮帮子,边吃鲔腹,边嘀咕。
那样的影致,难以想像。
更难想像的,是父王后头又说:
“惊蛰极具耐性,让你趴在肩上,睡足一个半时辰,没喊半声累、没将你丢回娃娃床,或叫旁人接手,你流了他一大摊口水,都不见他动怒。”
螭吻边摇头,边嗤笑:「那男人,会把小娃儿抱进怀里逗?舍不得放下?打死我都不信……怎么看,也不像个爱家、爱妻、爱小孩的好男人哪。」
别当他螭吻还是小孩子,实际上,他精得很。
一个人是否真心喜爱,抑或虚情假意,双眼骗不了人。
惊蛰看着他时,眼里半点笑意也没有。
「九龙子,您喃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