鰫儿趁他用膳之际,为他梳理墨黑长发,心里赞叹着,这青丝又滑又细,比她这只雌性的发,加倍柔腻。
「没,在说鲔腹又油又香。」还有,某人的脸,又臭又冷……
「喜欢就好。」鰫儿编辫的手,微微一抖。
与螭吻不同,两人背后那道寒光,螭吻可以无感以对,她却不能。
距离虽远,还是冻得她直打颤……
「呃,九龙子……鰫儿觉得,惊蛰爷好似……待您不错,每回鰫儿送食物来,总瞧见他先一步到,怎么九龙子……却不开心?」鰫儿既好奇,又想问,更怕远处的惊蛰听见,只能压低声。
「我开心什么?看了都烦,他怎么还不走?要在龙骸城待多久?有一个多月了吧?」螭吻却回得很响亮,不怕人听到,只怕人听不到!
第六章
「九龙子不是谁来喂,都会眉开眼笑……」
「我这么没节操吗?」螭吻转过头,睨她。
“有!你去问全龙骸城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鰫儿想实话实说,不过,罢了,毕竟眼前……不正有个「例外」?
九龙子有节操,当然有节操──惊蛰给的,他说不吃,就不吃!
「惊蛰爷找来的食物,上至陆路,下达深海,有好些鰫儿见也没见过,九龙子都不想尝尝?」太有违九龙子天性──好吞、好食。
「想呀。」螭吻坦言:「有好几回,口水险些滴下来。」
尤其是珍珠鲸奶茶,光听名字,他就好想喝。
「那……为何不吃?」鰫儿不解。
「当有个人,用那种眼神,要喂你吃东西,再美味的食物也变得难吃。」螭吻凉道。
「哪种眼神?」鰫儿还想问清楚些。
“那种,很不真诚的眼神。”螭吻回道,只是,默默答于心里。
鰫儿没有机会细问,背后,冰冷眸光的主人,已然逼近两人所在之处。
惊蛰伫立于螭吻面煎面冷,眼,更冷。
「究竟要我寻来何物,你才愿意吃?」他问得直接,不拖泥带水,今日便想要个答案!
「你干嘛非要我吃?你不是讨厌我这『死小鬼』吗?不是连颗糖包子,也不给吃?」螭吻不遑多让,要问,大家一起问。
他也很想知道,这位「叔叔」,干嘛不去纠缠其他「侄儿」?
「糖包子那一事,我道歉,希望你原谅,而我所能做的……补偿,便是见你开心,吃下我带回的食物。」
谎言,惊蛰说来,未见结巴,脸色不变。
「……」螭吻看着他,淡淡打量,良久不说话。
「你想吃什么?无论陆地人市,或是各大海域,只要你开口,我便去找。」惊蛰又道,神色很坚定。
螭吻维持撑颐动作,眼不眨、口不动,似乎正在思忖。
惊蛰耐性等着。
虽然心里想:“这死小鬼,八成只是放空,故意要他等、要他急,最后再仰高颚,赏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吃你的东西」。”
他错料了,小人之心,度了死小鬼的君子之腹──
「那,你知道,西海沟之南,镇邪山之下,有一种鲨口花?听说,它五年一结果,果长如茄,水蓝澈透──你若采鲨口果回来,我保证,一定吃。」
腮,仍是轻轻托着,那双黑亮的眼却弯弯笑了。
惊蛰头一点,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呼,可以清静好一阵子了。」螭吻喝起茶,悠凉一笑。
「九、九龙子……鲨、鲨口花……不是超凶猛的肉食海花?」
鲨口花,顾名思义,花形似鲨口,锯齿状边缘,犹若鲛鲨张大嘴,正欲镤咬猎物,不单外型像,连花的尺寸,亦等同于一尾小鲨,吞只大鲔也没问题!
「不,什么超凶猛,是──超超超超超凶猛。」螭吻替她补上四个漏字。
「那九龙子怎要惊蛰爷去取?!」岂不是……刁难人嘛?
「是他自己问的呀,我有问必答,我真的挺想吃鲨口果,还没人……有命去采。」所以谜样的果物,他最感兴趣了。
「九龙子,您……」太坏了。鰫儿不由得替惊蛰担起心来。
「放心啦,他不会傻到去取。」螭吻摆摆手,口气慵懒,要鰫儿别烦恼。
从头到尾,螭吻就没希冀过惊蛰能取回鲨口果。
会提出来说说,纯粹要惊蛰知难而退。
一听见鲨口花,再蠢,再没见识的人,也会立即放弃。
所以,惊蛰的转身,定是落荒而逃吧。
刻意摆出严肃的脸色,是想掩盖窝囊,一定是的。
「鲨口花的果实,不结于外头,而是生长在花壶内,要将手探进鲨口花不难,难的是,花壶里填满冻状汁液,颜色是挺粉嫩的,却是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拿根枝桠去捞,搅没两下,啧啧,枝桠融成蜂蜜,还会滴下来……」
每条误闯鲨口花的小鱼,连片鱼鳞都不剩。
「最坚固的龙鳞不怕酸液,可是一沾上手,那股刺痒感,钻进骨髓深处,想挠挠不到,又奇痒无比,龙鳞也挡不住。」螭吻他知道,因为,他试过!
再强烈的食欲,被痒意所侵袭,入嘴的东西也尝不到美味。
况且,不是每朵鲨口花皆会结果,他试找了三朵,没能寻到果物,只换来七日之痒,简直苦不堪言!
这便是鲨口花之果,无人取过,无人愿取的缘故。
「遥想当年,我求父王帮我摘颗鲨口果回来,我父王倒反过来求我别讨那种东西,你瞧,连堂堂四海龙主都无法采撷,惊蛰……叔叔又凭什么?」叔叔两字,喊得不情不愿。
明明比他大哥、二哥年轻,辈分却高出一截。
「万一,惊蛰爷执意要取,受了伤,发生不测,可如何是好……」鰫儿是姑娘家,心肠柔软……不,是九龙子太铁石心肠。
「我都说了那么多,你还觉得他会去取,我也没法子。」
螭吻耸肩,懒得再安慰人,爱穷操心,便去操吧,不管她了。
「人家只是怕『万一』嘛……」鰫儿噘嘴。
「怕,你就跟去瞧瞧呀。」
「鰫儿才不要,惊蛰爷更可怕……」比起鲨口花。
「有什么好可怕的。」螭吻嗤笑。
「脸呀……」还有浑身散发一种……拒人千里之外、难以亲近的寒息。
「那叫臭,不叫可怕,臭脸大冰块。」
「九龙子,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耶……有好几回,听见您拒绝他的示好,鰫儿好担心惊蛰爷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又如何?他想与我打一架,我奉陪呀。」又不见得打不赢。
螭吻外貌稚嫩,十来岁不过,每每见他,总以为他还是个孩子,然而,龙龄与凡人相较,不知大过多少轮。
「……听说,惊蛰爷虽未成龙,但武艺几乎已属『龙』等级,可惜,蛟再如何修炼,就是有道瓶颈在,若他是龙,不知会比现今……强上几倍。」
假如,将「龙」比拟为大米缸,「蛟」便是小酒坛,两者天生容量差异,即便同时装满,酒坛远不及米缸装得多。
螭吻觑她一眼:「你倒很清楚。」
「大家偶尔聊到嘛。」鱼女们凑在一块儿非便是闲磕牙这些。
「他运气不好,要是投胎到我家,一出生就是龙子,兴许『战龙』便轮他做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鰫儿没这么说!」不要扭曲她的语意!大龙子和二龙子,这先后两任「战龙」,全都很好!
「倒也是事实,他的运气,真糟,生来非龙,靠修炼成龙,又迟迟等不到,鰫儿你说,他是不是很倒霉?」螭吻口气风凉,却无恶意。
「鰫儿说,惊蛰爷确实倒霉,连想向人示好,都被骗去采鲨口果。」是你!鰫儿说的就是你啦!
「哈哈哈……」有人毫无反省,一连串朗笑。
接下来的日子,确实清静许多、许多。
只是,每个人见到螭吻,头一句问话,大抵都是:
「奇怪,惊蛰咧?怎么跟在你后面?」
他才是想说「奇怪」的一方吧?
从何时开始,他和惊蛰被归类同一挂?
有他,就一定要有惊蛰?!
「奇怪,惊蛰对谁都不好,为何独宠小九?」
再不然,便是诸如此类的疑问。
是呀,奇怪耶。
那位「一表三千里」,甚至不属同的类「叔叔」,到底打什么主意?
为一颗糖包子过意不去?啐,去骗小孩子吧!
他瞧惊蛰,不是多有自省能力之人。
歉疚呀、失礼呀、腼腆呀,全非惊蛰会有的情绪──虽然相识不深,但他确实认定,惊蛰是这样的个性。
冷情冷性之人,会单为某人,千里迢迢去取鲨口果?他真的一点都不信。
八成,跑了吧?
也好,别再追着他,动不动就窜出来,要他吃这喝那的。
美食当前,又必须强忍不吃,故作傲气,迟早得内伤!
今日,九龙齐聚,难得围成一大桌,联络联络感情。
螭吻一坐定,等着哥哥们问出同一句老话──“惊蛰呢?没跟着你一块儿?”
很意外,没人问。
眸光由大哥开始,一路扫到八哥,还是没人问。
真是……不太习惯。
「今天,怎么没人问我,惊蛰叔人呢?」螭吻忍不住自个儿提了。
他还以为,那问句,已经变成三餐问候语,早上问一遍,中午再一遍,晚上又一遍。
几名龙子回视他,彷佛这是多幼稚的问题。
「何必废话问?人,不是走过来了吗?」
四龙子努努下巴,看向螭吻身后,正逐步接近的身影。
闻言,螭吻回头,果然看到惊蛰脚踩稳健步伐,穿过碧红珊瑚林,往此处走来。
太意外见到他,螭吻一时反应不来,只是瞠着眸,忘了要眨。
惊蛰已到他面前,手中之物,搁置螭吻桌上。
果长如茄,水蓝澈透,像琉璃烧制的精巧玩意儿,数数共有六颗。
「鲨口花之果。」惊蛰说。
螭吻这才回过神,口吻讶异:「你当真去取了?!」
「你不是说要吃?」惊蛰答得理所当然。
「你没听说过鲨口花的事?!寻常人根本不会去自找麻烦吧?!」螭吻没看鲨口果半眼,反倒瞪向他,像是瞪着……一个疯癫之徒。
「因为你要吃。」惊蛰仍只有单一答案。
而这答案,胜过了取果的困难。
「给我看你的手!」螭吻嘴上说着,动作更快一步,直接拉过来。
惨不忍睹。
惊蛰双腕上的护甲,几乎融蚀殆尽,只剩半圈勉强挂在那里,指一抠,残屑掉了下来,护甲之下的手,自然无法幸免。
蚊有薄鳞,不及龙鳞坚硬,面对鲨口花汁液,连龙鳞都护不住,更何况是蛟的薄鳞!
惊蛰的两只手臂又红又肿,呈现极不自然颜色,不知泡进多少朵的鲨口花之内,更不知泡了多久。
「你不要你的手吗?!让魟医瞧过了才来?」螭吻问了个自己都可以否决的问题。
「没有。先送鲨口果来。」惊蛰神情平静,好似伤了手的人,并非是他。
“啧!我就知道!”
「我先带他去找魟医!」螭吻匆匆对兄长们说,拉着惊蛰直奔药居。
几位龙子谁都未先开口,只是瞧着──感情挺好的「叔侄」走出视线,良久过后……
「那个惊蛰叔……意外的,是个好长辈嘛。」四龙子突然冒出一句。
几双眼全瞟过去,其中,没有附和的,只有毫不苟同,以及──
“你那只龙眼看到,惊蛰是个好长辈?”
“他若是,咱们几个怎么一点也没被疼爱过,别说鲨口果,连路边的小海栗,都没吃过半颗!”
鲨口花汁液并无剧毒,只是沾上皮肤,不是件好受的事。
魟医调配一缸药汁,让惊蛰浸泡双臂,未达一个时辰,不许起来──这番话,魟医不敢命令之,只敢用请托的商量口吻。
倒是一旁的螭吻,双手叉腰,喝令道:「我没点头之前,你的手,不许离开药缸!」
魟医以为,接下来……会听见惊蛰冷冷回嘴,但,没有。
惊蛰很乖、很听话,双臂伸入缸中,一直浸至上臂,维持不动。
第七章
“有、有没有这么温驯呀?!”
“外头的传言,果真不假,惊蛰与九龙子……”
魟医眼珠子骨碌碌转,反正有九龙子盯着,他待在这儿毫无作用,还是赶快去外头说说八卦……呀不,是去忙正事。
趁两人不注意──也压根没人去注意,魟医一溜烟,跑了。
「鲨口花之果,你不先去尝尝?」
浸药过程中,惊蛰开口,没忘掉他费心取回的果物。
「急什么,怕我食言吗?我螭吻答应了要吃,就一定会吃。」螭吻不是言而无信之辈,说着担保。
见惊蛰没答腔,仅用湛蓝色的眸瞅着他,好似没亲眼见他吃,他便不肯相信。
螭吻翻了记白眼:「你乖乖泡着,我去把鲨口果拿来,在你面前吃掉,总行了吧?」
螭吻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工夫,带回三颗鲨口果。
「我留了三颗给我哥哥们尝,他们也算是你侄儿,不介意吧。」
「嗯。」这声嗯,像由鼻腔,冷冷哼出。
螭吻顺手拎了柄薄匕来,思忖着,该从果子哪处下手。
匕尖插进果间,整个果子虽带淡淡蓝色,仍是透澄的蓝,能清楚看见刀尖的位置。
再抽离薄匕,没半滴果汁溢出,螭吻凑鼻去闻,闻到些些果香,很浅,是相当舒服的味道。
他咬一口,咀嚼的动作稍顿,表情倒分辨不出好吃与否。
又咬一口,这一回,一鼓作气吃光一颗鲨口果。
「滋味如何?」
「对厚,你辛苦去取回来,也亥尝尝味道。」螭吻虽爱吃,却不吝分享。
惊蛰双手仍泡在药缸内,无法自行取食,螭吻难得贴心,将鲨口果切成小块,方便一口吃下,拈到惊蛰嘴边。
药缸里,热烟腾腾,氤氲着脸庞。
透过蒙烟望去,是螭吻堆满笑靥的脸,不改稚气,同样精致漂亮。
「来,呀──」螭吻等着要喂他。
平时,总被抢着哄喂的螭吻,鲜少有机会喂人,倒颇觉有趣,黑眸笑得更弯。
平时,绝不可能被喂的惊蛰,没人胆敢拿他当小娃娃,要他温驯张嘴……
“这不是顺从,只是……博取信任。”
惊蛰张口,咬下时,说服自己。
一入口,酸涩味呛上,苦味随后产生,透明状的果肉,像凝固的肉冻,只感却很糊烂……
「……不好吃。」好不容易咽下那口果肉,惊蛰发表感言。
「是不怎么好吃,原来,鲨口果是这味道。」螭吻点头。难得完全同意惊蛰的说法,所见略同。
说话之际,又削了一块,自个儿吃。
「不好吃你还吃?」惊蛰对他的行径全然不解。
「我话不是已说在前,你取回果子,我便吃?」螭吻反问。才奇怪惊蛰何必多此一问。
「那是因为,你当时不清楚鲨口果的滋味,如此……微妙。你若不想吃,可以不要。」惊蛰并不因此生气,毕竟它确实不美味。
「我什么都食,就是不食言。」螭吻很有原则,不会耍赖,嚼了几口,他突然想到,神情转为认真:「咱们糖包子的恩怨,到此为止,你的歉意,我接收下来谁也不再拿这件事说嘴、刁难、记恨。」
正因恩仇尽泯,螭吻才有好心情,与他多聊这些,否则,面对他厌恶之人,多讲半句,他都嫌烦。
「日后,记得待人和善些,别老露出冷颜吓人,当有人笑脸以对时,央托你卖个糖包子给他,别再死不答应了,惊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