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半晌。
隔了许久,就在抱朴以为家主已经睡着准备悄悄退出去的刹那,萧家主忽然睁开了眼睛:“你说,我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抱朴后背无端冒出冷汗来。家主提到这句,又是何意?
“算了,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不管选没选错,注定了的也没法改了。”
挥了挥手,萧家主便吩咐抱朴出去了。
走至园内,贺云卿方才发现自己所居之地在萧家后院西北角,原是一处花园,后来直接依照园中林木长势建起了几座楼阁。眼下虽是暮春,园中之景却与初春并无任何差别,停下来细看时,贺云卿竟发现自己认识的花木不过两三成,其他的均是他从未见过的植株。
且听这黄衣少女介绍,这园中花卉集合了东西南北中五大域的精华,每一株拿出去均是当世奇珍,无论是炼药还是直接吞服,对修士均有享之不尽的好处。
赏花时,那婢女一直陪伴着他,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热情,也不显疏远,反而让人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贺云卿唇角一弯,若是那道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稍稍弱一些就好了。
自走入园中起,贺云卿分明察觉到,有数十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隐藏着的人便也罢了,偏偏这美貌女婢一直盯着他,甚至还偷偷探测他的修为。
贺云卿目前实力虽是金丹期,但若论灵魂力量,便是元婴期修士也敌不过他。他承认,萧家功法在当世都极少能有功法与之比肩,甚至这少女的灵魂力量也比普通金丹修士强上许多,但这并不代表着贺云卿就喜欢被人监视。
恍若未觉一般,他静静看着园中姹紫嫣红的花卉,眼中多了几分狂热与痴迷。
那女婢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眼中的轻视几乎要溢出来。
这年轻修士虽说长了副好皮相,可这眼皮子也着实太浅。若非少主需要她时时监视着,她又如何会来关心这个修为甚至不如他的家伙?她虽为萧家家奴,自小伺候少主,可吃穿用度甚至是修仙的法门,便是那些三四品宗门的掌门子女都比不上。可如今却被派来伺候一个八品宗门的修士,原来倒是觉得这修士有些本事,可如今看她这副模样,简直让她瞧不起。
真不知少主费尽心思把这人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云卿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一笑,折了一枝花,缓缓走了回去。
“灵鹃花?”那女婢叫了一声,声音犹如黄鹂般清脆,见贺云卿看过来,她笑着解释道:“奴只是惊讶贺公子的喜好竟是与少主相似,少主平日也是最爱这灵鹃花,每次过来总要折上几枝。”
贺云卿淡淡道:“那倒也是有缘了。”
谁会与你这土包子有缘?女婢暗想道,少主的灵鹃花她碰都不敢碰一株,却不想竟是被这土包子折了去,真是污损了好花。
赏完花,贺云卿便回去歇着了。天亮得快,他也没有什么睡意,便早早醒来了。推门出去站在高处看着远方,整个贺家都被笼罩在微弱的阳光之下。
这里本该是他的家。
贺云卿本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但当他真正站在这里,想着他的亲生父亲和亲生母亲应该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的心中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一丝都没有。
“贺公子,你醒了!”那女婢今日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裙子,衬得她脸庞如花般娇艳,“少主相召,贺公子随奴来吧。”
转了弯,穿过竹林,踏过小桥,二人停在一处竹楼前。
“少主,奴带贺公子来了。”
里间的少主轻轻“嗯”了一声,女婢便伸出手来招呼贺云卿进去,自己却静静退下了。
贺云卿面无表情地掀开竹帘,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进去。
只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光着脚躺在竹椅上的少年。
这少年模样确实与贺云卿有些相似之处,但自从贺云卿修炼了引气基础决后,他的模样比之前更精致了一分,因而乍看之下两人或许有些相似,但细细一看,便不觉二人有多相像。
这少年面色有些苍白,听见贺云卿进来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露出一条细缝来瞄着贺云卿:“你便是那个让明辉动心的修士?”
???贺云卿脑中闪过无数问号,怔了半晌,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
“也不怎么样嘛!”萧君临干脆坐起身,把贺云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难道说明辉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调调?”
贺云卿一笑:“少主花了大力气请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已有道侣,与明辉并无干系。”
“哼!你是在我面前炫耀么?”萧君临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我求之不得,偏偏你这卑贱的家伙能得到他的心,实在是太可恶!”
眼见着家伙满脸怒气瞬间从邻家少年转变成暴躁精神病患者,贺云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萧家少主这般说又是何意?”
萧君临的情绪愈加暴躁起来:“我认识明辉已有十年,明辉本该是我的,却被你这家伙从半路拦截了去……便是我愿意为他去死他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你这混蛋,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就在贺云卿以为这位萧家少主会对他做出什么的时候,萧君临却是忽然从椅子上蹲下来,呜呜呜嚎啕大哭起来……
贺云卿简直被这诡异的画风惊呆了!
这简直……令人发指。
贺云卿甚至替贺家夫妇担忧起来,当初抛弃他留下这个家伙,是不是选错了人?
“论修为,我强过你,论家世,我强过你不知多少,论外貌,你除了那张脸能哄骗于他,又能如何?”萧家少主再次表达了对贺云卿的深深不屑以及对明辉眼光的强大怀疑,方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贺云卿问道:“少主既倾慕于明辉,那便大胆去追求,召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萧君临一双兔子眼瞟了贺云卿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他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罢了!”
他自小到大,所拥有的无一不是这世间最好的。便是他去了魔族,那最是厌恶他的明泽也不敢轻易招惹他,然而,他这一生唯一恋慕过的明辉,却只会无视他。萧君临这一生都没有受过那么大的打击。
他虽救了那人,可自己醒来后,那人却急忙与他撇清关系,甚至宁愿将一成灵力交付与他,只希望能够还清他的救命之恩。
萧君临替明辉挡那一招便是存了赖上明辉的心思,谁想明辉竟是一点都不愿理他,他一腔爱慕化为乌有,让他又是难过又是心痛。偏偏他看着明辉离开魔族,自己跟上去后,竟发现明辉并非没有心,只是他的心,却早已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萧君临从来没有见过明辉那么温柔的样子。
贺云卿这个名字,从此以后便被他牢牢记住了。
“那萧少主既然已经看过了,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贺云卿问道。
萧君临摇了摇头:“不可以。”
“那萧少主准备留我到何时?”贺云卿问,“我先前已然说过,我无意于明辉,也已经有了自己的道侣,既与明辉无关,萧少主又何必拦我?”
萧君临微微一笑:“我却是想看看,他能为你做到哪一步。”
“明辉到来之日,便是你离去之日。”
第六十七章:被擒
话不投机半句多,自从他发现萧家少主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同之后,贺云卿便紧紧闭上了嘴巴。所幸萧家虽有人看着他,却并不曾把他怎么样,因而贺云卿的日子过得还算悠闲。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想着燕枯心。
自己失踪了这么久,那家伙恐怕又要担心了!
虽说燕枯心如今位高权重,心性也比过去沉稳了许多。可在贺云卿看来,他仍是那个动不动就情绪外露的家伙。
接受了燕枯心之后,贺云卿就很清楚,这个人疯狂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转眼便是半月。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贺云卿自那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萧家少主,那个娇俏的婢女也失去了影踪。他院中倒是有几个侍候的童子女婢,因而也不须他担忧在这里的生活。
他看得很清楚,萧家少主并没有对付他的打算。
但是明辉究竟会不会来,是否真的打定心思和他纠缠下去,这确实是个问题。
贺云卿刚刚踏出房门,便觉气氛古怪。踏出步子,他瞳孔微微一缩,竟发现那些整日监视着他的修士已然全无痕迹。穿过花园走出去,除了萧家的主宅外,他竟是没有看到一个修士。一个也没有。
确实有些不对啊!
贺云卿默默思忖着。心随意动,既然无人监视,说不得萧家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那他,是不是可以……?
贺云卿眼眸一眯,身形急转便向西方掠过去。
果然,一路之上除了他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修士。整个萧家寂静得如同一座空城。而贺云卿路过那日见到萧家少主的竹楼,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贺云卿御剑飞在云层之中。下方便是萧家族人的居住地,无论是主家还是分支,均有修士居住其中。他注意到,下方倒是有一些修士,但修为均是筑基期左右,根本无法对他形成威胁。
也就是说,所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不在。
贺云卿没有停顿,仍然往西飞。
这么多年,他对萧家的记忆早已模糊成碎片,但他的记性却并不算差,在他进入这个家族的领土之后,他脑中关于这个家族的记忆也渐渐翻了上来。
虽然仍旧模糊,却也给他指引了一些方向。
这些时日他虽老老实实待在萧家并未随意走动,他的大脑却在努力搜寻着,有时候他也会探查那些监视他的修士……无论如何,那些人总不会永远看着他。
亭台楼阁渐渐淡去,贺云卿脚下的风景逐渐演变成茂密的森林,间或夹杂着远古时期的古怪建筑。贺云卿眸光一动。
没有错!
融雪树。
一棵树,一棵三千年的树。
在贺云卿的记忆中,融雪树是萧家的圣物,也是保佑这个家族长久不衰的灵物。那日在园中,那个婢女虽对他摘了灵鹃花的行为很是不齿,神色间却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但是她提及融雪树的时候,那股炙热的情感和恍如朝拜者的庄严神情,更加证实了融雪树的不一般。而那一日,将他抛弃的那一日,他的眼中飘过无数景物,但最终定格的,还是这一棵花如白雪的植物。
贺云卿曾经查过这棵树的名字,才知道这棵树叫做融雪树。
被他藏在袖口中的昆仑石也是偷偷滚了出来,看着那枝繁叶茂的树,满是怀念的口吻:“融雪树啊,好久不见的融雪树!”
融雪树竟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摇了摇枝桠,似乎在回应昆仑石的话语。
贺云卿捻起昆仑石,低声问道:“是这里吗?”
昆仑石道:“是这里,这棵融雪树我认识,是当年昆仑上一棵融雪树的种子掉到这里长出来的树,他刚才他告诉我,从这里可以离开萧家。”
贺云卿应了:“那就走吧!”
在昆仑石的指导下,贺云卿站在融雪树下,双脚恰好与树干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双手平齐,双眼紧闭,运起灵力便要对准树干轰上去。
“轰隆!”树干发出一阵古怪的擦音,下一秒,贺云卿便觉一股巨大的攻势从身后传来……而他,完全没有防备,背后中了一拳,倒在融雪树树干后面。
“你是什么人?”
刚刚接到家主命令的抱朴眯着眼,神色冰冷他静静打量了贺云卿一眼,确认族中并无此人的存在后方才道:“你是什么人?”
贺云卿受了他一拳还未恢复过来,便听他好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你是少主带回来的那个修士吧?”
“明辉的人,怎么会知道我族内的秘密?”
下一刻,贺云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睁开眼之后,他便发现,他整个人被束缚在一座密室之中。尽管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捆缚的痕迹,贺云卿却觉得手臂根本伸不开,就好似无形之中有一根长长的绳子将他绑住,挣脱不得,动弹不得。
相比较萧家少主召他过来的情形,现在不知恶劣了多少倍。
一连几天,贺云卿都没有见到日光。
萧家逼问的方式简单粗暴,锁住他灵力将他关起来外,每日也要派几个修士过来拷问一下。
吐真丸吃了一粒又一粒,贺云卿却没有吐露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甚至抱朴都有些怀疑,那一日是不是他自己看错了?
但想想却又有些不可能。这年轻修士分明是被自家少主关起来了,又怎么会在无人的时候特意跑到融雪树前?
但若说这年轻修士是探子,他分明是郭文定亲自前往东域截回来的,郭文定这厮虽然心软了一些,却也并非蠢货,他不可能亲自出手只带了个探子回来。更何况他查探一番之后,这姓贺的修士分明身家清白,他也不信那些窥探萧家的家伙有预言的本事。
这年轻修士进入萧家分明就是偶然,但究竟为何,他会知晓融雪树的秘密呢?
融雪树是萧家的圣物。但近几年,因为修真界已渐渐不太平,萧家便开辟了另外一条道路供族人通过,只因融雪树那条路,唯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方能通过,金丹期以下,便是半步金丹,都绝无通过的可能。
这几年萧家也渐渐放松了对族中子弟的限制,若是谁想外出游历,萧家也不会加以阻拦,因而新路反而成了多数弟子选择的所在,而非这条老路。
这少年修士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他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抱朴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向效忠于萧家家主,便将自己的见闻汇报了上去。
萧家家主沉吟半晌,揉了揉眉心:“安排个时间,带他来见我。”
抱朴应了,提醒道:“家主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养好了伤,方能继续对敌啊!”
萧家家主忍住疲惫,摇头道:“并非我不肯,只是近日事儿确实有些多。抱朴,你将这次对抗那毒虫受伤的修士名单整理一下,送些灵石灵药过去。那些死了的,好好安排他们的妻儿。这毒虫究竟是何人所为……你也好好探一下。”
抱朴点了点头:“家主便将此事交给我罢!”
萧家家主闭着眼点了点头,抱朴便关上门,出去了。
抱朴离开之后,原先一直闭目养神的萧家家主却是忽然睁开眼睛。
知晓融雪树秘密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么?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忽然想起那日,他的夫人刚刚诞下两个婴儿,像两个小小的肉丸子一样。
若是老大没有被送走,如今也该和老二一样大了。
想了想萧家家主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果然是年纪大了,这些琐碎事情也总是乱想。
而贺云卿自是不知这主仆二人针对他开展了一场对话,甚至尊贵无比的萧家家主还抽出点空隙怀念了一下那个被他抛弃的孩子。
若是他知道了,恐怕也只能用一声“呵呵”回报一下他的思亲之情了。
此刻他正在密室之中默默地发呆。密室中永远都是黑暗,没有一丝光线,便是墙上挖出了两个鼻孔大小的洞供空气流通,也不会有一点光线映到墙上。
若是受不住的,恐怕就要被逼疯了去。
毕竟修为被封的修士,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贺云卿虽觉有些无聊,却不会生出比无聊更强烈的情绪。
从前世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那些没有陪伴、寂静到让人发疯的日子了。
但是他忍了下来。
要知道,医院一直以来都可以算是人类情绪最为低落的地方。忧郁低沉的情绪累积到了极致,引发出更严重的后果都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