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叶念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的沈家庄,这个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地方却讽刺地成了他舔舐自己伤口的避风港。
跪在母亲的灵位前一次次问她他该怎么办,可是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沉默。千头万绪,爆裂般真气在全身乱窜,他以为自己要被自己逼疯了,可无奈的是,不甘于命运一直都是他的天性。最后,他还是紧紧握住青锋站了起来。
“要去叶家庄吗?”倚门而立的人姿势率性、声音清朗。
“五舅……”要去,自然是要去的,因为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那么多人爱着叶思遐,他不出手,他就会被别人抢走。
“就算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已经暴露了吗?柳意倒是好本事。“……我必须去。”决不能让叶思遐的心被别人占满,所以这次,他做好了表白的决意,准备好了承受被拒绝的打击,也下定了被拒绝也不后退的决心,当然,还怀着无望的被接受的期待。
轻叹一口气,侧身给他让路:“但愿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自从那晚叶念迩一语不发走掉后,叶思遐心里就总有个地方感觉不舒服。认识叶念迩十一年,虽然每次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都不长,而且见面一般都是在晚上,但是却莫名其妙地信任着不以真面目示人、几乎是陌生人的他。叶念迩的沉默,总让他想到纳百川的大海,让他禁不住对他产生好感。想要靠近他,在不知不觉中用叶家剑法讨好他,看到他微微勾起唇角,心里便也涌上了满载成就感的甜蜜。
可是,越靠近他,就越心疼他。叶念迩明明从来都没有对他倾诉过苦衷,他却时不时得为他的一个隐忍的动作而心疼。想要跟哄柳意一样,摸摸他的头发或者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他,却每每在伸出手之前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个孤高清傲的叶念迩,怎么能容许别人那样对他?
于是,明明想靠近,却因为太过珍惜而在不知不觉间保持了距离。可以放心地依靠他、可以和他开玩笑,却并不亲近;可以很长时间不见、可以久久相对无言,却也并不疏远。偶尔,也会有打破这种平衡的时候,置过气、斗过嘴,最后却总是在他的沉默和自己的无奈中归于平静。
这次,也是一样吗?叶念迩不知为何生了气,过几天又会恢复原样吧?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不安?为什么还会有一丝愧疚感?
他走的时候,那面具下的双眸中流动的,分明就是哀伤。
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强烈地盼望着他回来,所以在等待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原来他对他真的是一无所知;所以,下定决心在他回来的时候,哪怕被讨厌也要死缠烂打去了解他;所以,在再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有一刹那心中涌上了失而复得的惊喜。
“念迩?”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十几天不见踪影的人,叶思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月光铺满一地,映得他的脸色有些发白:“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定定地看着他,用眼光细细描绘他好看的眉眼,掠过挺翘的鼻梁,落在他微张的薄唇上,一股燥热猛地涌上了心窝。
“念迩?”被他有些奇怪的目光盯着,饶是处事悠然的叶思遐也心慌了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地望进他阒黑的眼眸中,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气势万钧地大步朝着自己走过来,下一刻便撞上了一个有些冷硬的胸膛,一双强劲的手臂环了过来,收紧,就这样被他圈在了怀中。心脏,无可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思遐……”
低沉的、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嗓音在叶思遐耳畔响起,一股麻痒嗤啦一下从头蹿到了脚底,惊得他猛地挺直了身子。明明知道他叫什么,可是寡言的叶念迩却很少叫他的名字,所以,在这明月高悬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刻,突然听到他在耳畔轻呼自己的名字,心里竟然没来由地一痛。心脏被谁抓住般紧缩着,叶思遐生怕打破什么般屏住了呼吸。
“思遐……”
箍住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些,叶思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感动。鼻头酸酸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上半身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想要抬起手臂抱住他或者推开他都做不到。他的怀抱,渐渐变暖了,虽然被箍得生疼,但是在他怀里,却感觉很安心。“念迩,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
“……”不能告诉他,他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就无法得到他!“思遐,我……”爱你……不过是三个字,为什么说出来会有这么艰难?不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吗?就算他一剑杀了自己,这句话,也要对他说出来!
叶念迩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心脏的搏动声隔着薄薄的布料互相应和,身体紧绷,叶思遐不知道为什么紧张了起来。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逊很不正常,叶思遐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若无其事般问他:“怎么了?”话一出口出乎意料变得流畅起来:“那个,念迩,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都无法呼吸了。”
“对天发誓,说你不逃开,我就放开你。”
“我为什么要逃开?”刻意忽略心中的一丝慌乱和激动,叶思遐轻笑出声:“我发誓,我不逃开。”
“……”顿了一顿,叶念迩仿佛下了个艰难的决定般一点点慢慢松开了交叉的手臂,十指指尖划过叶思遐的后背,最后还是怕他离去般停留在了他的双臂上,轻轻握住。叶思遐的体温透过布料,让他的手心也温暖了起来。感觉到叶思遐长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肌肉缓缓放松,气氛,渐渐变得和缓,叶念迩猛地用力钳住他,怕错失良机般脱口而出:“我爱你。”
惊讶地张大嘴巴,叶思遐有些迷惑有些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说出了那三个字,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叶念迩看着他坦然的星眸,开口重复了自己的心意:“我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爱着身为男人的你。我想让你做我的人,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更直白地说,我想娶你。如果这些话你还不能明白,那么,告诉你,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将你压在身下取悦你……”一口气说到这里,发现叶思遐仍旧是一脸呆滞的表情,叶念迩皱皱眉头问:“懂了吗?”
仿佛刚刚收回了出窍的元神般,叶思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有些慌乱地躲闪着叶念迩的目光,一丝红晕飞上了白皙的脸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完了完了怎么办?心脏要跳到嗓子眼了。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他是男的啊!可是,他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面具下的眉头一皱,叶念迩扳过他的脸:“你懂的,叶思遐。”叫他的全名,迫使他正视自己。虽然口是心非的他也很让人心动,但是这个时候他可不能让他敷衍自己。
双颊已经红透了,叶思遐呼吸不稳了,迫使自己和他对视,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心里有些委屈:“那又怎么样?”长到二十三岁,身为叶家庄少庄主,多少人向他表达过爱慕之意已经记不清了,其中也有一些风流倜傥的少侠,可是没有一个人的告白能让他这么咚咚心跳手足无措。叶念迩是不一样的,他神秘、静默、难以接近,给人一种高人一等、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被这样的他说“爱”,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优越感。从来没有想过叶念迩会喜欢上自己,从充满禁欲气息的他的口中突然听到那些话,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惊喜。
“我在等你的回答。”他是男人,他可以接受任何答案。但不管答案是什么,他爱他的决意都不会变。
他要他怎么回答?突然被他表白,害得他心如鹿撞,脑中一片混乱,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心意?要说这种感觉是爱,那也太突然了,之前他连想都没想过,何况他们两个还都是男人;要说他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这么兴奋这么激动,忍不住开心得想笑?——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这是爱吗?
得不到答案,叶思遐突然愤怒了起来。他叶思遐是什么人?是武功高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叶家庄少庄主!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的告白而心慌意乱?!为什么他要跟个少女似的扭扭捏捏起来?!
突然大力推开他撤身后退,叶思遐愠怒地瞪着他咬牙道:“我没兴趣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相亲相爱!”
“……”他果然很在意这个,是啊,正常人没有不在意的吧。又不是瞎子,却连自己爱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我给你看,你会做我的人吗?”
“!”他幻想了十一年的脸,难道这么轻松地就要看到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如果你长得漂亮,我就让你做我的人。”他承认,说出这样的话,多多少少是有些恶质地想调侃他。
“……如果很丑呢?”
“那个等我看了再说。”
“……”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被人一言不发盯着的感觉还是挺难受的。
“你觉得亲兄弟相爱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而且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叶思遐瞅他一眼,抱臂摆了个论战的姿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是这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
叶念迩突然石沉大海般沉默了,叶思遐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有些讪讪地放下手臂,不满地撇嘴道:“我只是说出自己现在的想法来罢了,我又没有亲兄弟。”
“你想去看他,就去吧,但是不能让他看到你的脸,否则,我们娘俩这么多年的付出和坚持,岂不都毫无意义了?”母亲带着无奈和悲伤的话语在耳畔回响,看着叶思遐英俊的脸庞,叶念迩喉结滚动,终是低声道:“我戴面具,是怕吓着别人。因为我的脸真的很难看。上面全是刀疤,还有大片的烧伤,很恐怖。如果你要看,下次我定然给你看。只是这次,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毕竟我刚刚向你袒露了心意不是吗?”思遐,如果只有不戴面具你才有可能接受我,那么,我就为你毁了这张脸。
今天,叶念迩比往常都多话,所以今天,感觉亲近了他很多。可是,为什么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隐藏在面具下的脸,他想看了十一年,真正要看到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因为有很多疤会很丑吗?不,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是他戴面具的理由,早就做好了揭开面具后为他心疼的准备。也想过,哪怕他比夜叉还丑,他也是他一生的挚友。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么难过?
“念迩……”
“我给你看了,你会不介意我的丑陋,认真考虑我对你的心意吗?”
抿抿唇,叶思遐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叶思遐绝不是会以貌取人的人,如果刚才因他的表白而心慌意乱是因为已经对他心动,那么,在看到他的脸,连他的外表一起了解了之后,跟他在一起又何妨?他绝不能让他因外貌而自卑,所以,在他自卑的时候,他一定要牵住他的手。
是可怜也好,真爱也好,反正他喜欢呆在静默如山的他身边,反正,他的腰板很直,胸膛很厚,怀抱很温暖……
叶念迩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叶思遐真真正正心痛了。所以他,朝着他迈出一步,然后伸手拉住了他的左手。
浑身一震,叶念迩立刻反握住了。右手揽过他,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叶念迩看着他诱人的双唇迟疑了一下,然后倾身吻了下去。
四片极为相似的唇瓣颤抖着贴在一起,烫热,从交握的十指间一点点传遍全身。胸膛鼓动着,极力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渐渐粗重的呼吸。微微分开,然后确认般试探着再次找寻着彼此,然而耳根通红的叶思遐突然害羞地微微撇开了头,在感受到他的唇贴上自己唇角的时候,有些期艾地、故作轻快地说:“喝、喝酒去吧?”
一向冷硬的唇角微微翘起,叶念迩拉开和他的距离,轻声道:“好。”
不敢和叶念迩对视,用酒掩盖着暧昧的尴尬,叶思遐一杯杯劝着他,自己也一杯杯下肚,很快便醉倒在一旁,再也举不起酒杯了。
眼神迷离地看着他酡红的面颊,叶念迩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他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就让他肆无忌惮醉一场吧。这么多年,群狼环伺,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真实的欲望,今天,就例外一次吧。
摇摇晃晃起身,叶念迩想抱叶思遐去床上,可是刚迈出一步去,脚下却突然一软跪倒在地。奇怪,他的酒量不至于这么小吧?轻笑一声,难道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吗?意识有些模糊了,昏睡前的那一刻心里升起一股懊恼:没把叶思遐抱到床上去,害他着凉了怎么办?
半个时辰后,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柳意缓步走了进来,在看到趴在桌上的叶思遐和倒在地上的叶念迩的时候,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了一个狂喜的笑容。
快步走到叶念迩面前,蹲下,扳过他侧着的身子来让他仰躺在地上,激动到颤抖的手指摸上他冰凉的面具,柳意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终于让你栽到我手里了,沈破冰。”
十一年来,他一直怀疑叶念迩接近叶思遐的目的不纯,但是因为武功不是他的对手,叶思遐对他又极其回护,所以他一直无能为力。但是这两年,他涉足柳家事务,随着堂哥柳章巡查各处商号,也终于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柳家本就家大业大,自从柳意的姑姑柳可嫁给叶尚贤后,柳家的生意更是越做越大,甚至在南方也开了商号。经商之人消息最灵通,柳意吩咐手下注意戴面具的人,手下人自是尽心尽力。饶是叶念迩行事不引人注意,还是让柳意的人发现了他的行踪,毕竟叶念迩终归还是个需要衣食住行的凡人。
辗转查出叶念迩常常出入沈家庄所在的武丰城后,柳意便去求柳章帮忙,柳章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派出了手下的高手。最后,终于在前两天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叶念迩,竟然是现任沈老庄主已故去多年鲜有人知的三女儿沈宜室的儿子沈破冰!
上次柳意在得知叶念迩经常出入沈家庄后一时激动约他出去逼问他,用话诈他,然而在和叶念迩一对掌后他立刻就后悔了。他不是行事草率之人,为了要完完全全揭开叶念迩的真实面目,他放长线钓大鱼,故意放走了叶念迩。
在查出叶念迩就是沈破冰后,柳意本想立刻把证据拿到叶思遐面前,但是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据调查的人说,沈破冰从小就戴着面具,沈家庄里也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样子——这一点太不寻常。戴面具是为了掩饰什么,柳意直觉这里面有个极大的阴谋。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一睹叶念迩的庐山真面目,柳意在给叶思遐送他常喝的酒的时候,在他的酒里下了药。这药是他上次去南方,御正帮的韩三少送给他的“七口醉”,无色无味放在酒里也不改变酒的原味,虽则无毒,喝下七口之后内功再深厚也保准睡足六个时辰不醒来。叶念迩虽然武功高强、警惕性高,但他常常和叶思遐相对而酌,用这种方法让他着道的可能性非常大。
根据手下报告,柳意猜测这几日叶念迩就会来找叶思遐,所以每晚他都会来看一下,没想到今天一来就看到了这幅令他想仰天大笑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