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柳意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激动的心稍微平静些,然后不再迟疑伸手掀开了叶念迩的面具。
看到叶念迩面具下的脸的那一刻,柳意整个人呆住了。这张脸,太过熟悉了。不仅在现实中常常见到,在梦里也不止一次出现过,他甚至亲手用画笔描绘过它——这分明,是叶思遐的面孔!
呆滞的眼珠慢慢移到趴在桌上的叶思遐脸上,然后再回到叶念迩脸上,柳意一点点对比,发现除了叶念迩的表情更冷硬之外,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砰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里震耳欲聋,柳意突然拿起面具盖到了叶念迩的脸上,抬起他的头来给他系紧。奇怪的是,本应是震惊到慌乱的他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叶念迩右耳下面靠后的地方有一条四指宽的疤痕,痕迹已经很淡了,显然是很久以前的伤口。
站起身,柳意镇定地走到门口,做了个招手的姿势,立刻便有两个人影闪到了他面前。柳意示意他们进来,自己先把叶思遐抱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指着地上的叶念迩道:“把他关到甲字号地牢里。”两人微一颔首,扛起叶念迩便往外掠去。
叶家庄自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出的,巡查的庄丁发现了可疑的影子想要追上去的时候,柳意却突然出现伸手拦住了他说了句:“是我的人。”庄丁知道自家少庄主和这个表少爷交好,便没再说什么退下了。
回到柳家,把叶念迩扔到地牢里,柳意撬开他的嘴给他灌了些东西,然后锁好地牢把钥匙放自己身上,警告两个手下不得声张,快步走出了地牢。
第9章
第二天一早柳意就到了叶家庄,先去看了看叶思遐,见他还没醒便拿出了一粒药吩咐下人等他醒来后给他喝下去,说是解酒用的,然后便去给庄主夫人柳可请安。
柳意常常往叶家庄跑,在下人们眼里他几乎已经是叶家的三少爷了,对待他的时候恭敬中更多的是亲近。
柳意进门的时候,柳可正梳洗好了要去用早餐,见柳意来了,便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柳意便笑道:“知我者姑妈也,小甥正是来向姑妈讨饭吃的。”惹得柳可忍不住笑了出来。
柳可现在虽然仍旧风姿绰约,但是四十岁以后精神却不好了起来,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怕打扰到叶尚贤便和他分房睡了。最近叶尚贤的好友许堂来了,两人行坐起卧皆在一起,早上也不陪柳可吃饭了,柳可正嫌一人吃饭太闷,今日有柳意作陪她自是很高兴,席间也多吃了些东西。
吃完饭柳意说要陪姑妈走走,柳可合不拢嘴直夸他好孩子,一边任他搀着慢慢往花园逛去,一边埋怨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没他孝顺。柳意便道:“表哥们都太忙了,是有孝心没时间啊,毕竟叶家庄底下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哪。”
见柳可微叹了一口气,柳意又道:“要是姑妈多生几个表哥可就好了。”
“你这孩子!”嗔怪他一句,柳可笑道:“就是生不出来才领养了你二表哥啊。”说到这里又微叹了一口气:“叶家命中少子息,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所以生下表哥来的姑妈才最伟大!”柳意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姑妈,跟我说说表哥出生时的情景呗,是不是有白虹贯日什么的异象?”
被他捧得心里乐开了花,柳可笑道:“就你嘴甜!”顿了一顿还是在柳意的央求下道:“跟你说说也罢,以后娶了夫人要好好对待她,生养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当时生下你表哥来后我就痛昏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你表哥已经被包得严严实实地放在我身边了。别看他现在长这么英俊,刚出生那会小脸皱皱的可丑了。”
“哈哈,这我以后可得拿来羞羞表哥。可是姑妈,说不定您在昏过去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呢?”
“傻孩子!人昏过去了怎么还能生得出来?要不是生你表哥用尽了力气,我也不会昏过去。饶是如此你表哥当时还差点没活下来,哪还有可能生第二个?”
“是这样啊……”顿了一顿柳意还是再次确定般问:“这么说您就只生了表哥这一个孩子了?”
柳可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微微拧了拧眉,随即笑道:“难道还有第二个不成?”
“唉……可惜啊,要是有的话该多好。”
“不过我听说你二姑丈家似乎有个儿子,要是他爷俩一起回叶家,叶家也算人丁兴旺了。”
“是啊……”附和着,柳意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心下却乱成了一团。姑妈的回答浑然天成,不像是做假。而且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叶家命中少子息,每一个孩子的命都比别人金贵了不知多少,若她生下了双胞胎,岂不是轰动天下的大事?又怎么可能藏着掖着呢?“北二南三”持续了一百多年,期间四大家族中不知出了多少个败家子,唯独叶家一枝独秀,子嗣代代出英豪,若非如此,少子息的叶家早就垮了。既然这样,那个叶念迩,不,那个沈破冰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易容不成?
越想越有可能,暗怪自己昨晚没有想到这一点,柳意再也呆不住了,和柳可又说了几句话便推脱有事急急回到了柳家地牢。叶念迩还没有醒过来,柳意屏退手下,打开牢门走了进去。迫不及待掀开他的面具,手摸上他有些冰冷的面颊,柳意心下突突跳着,震惊地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人皮面具。
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叶念迩耳后的伤疤,突然想起了什么吓得柳意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两步。他曾经听说过,历史上有个叫“千面人”的人完完全全摒弃了自己的相貌,然后把别人的脸整个缝到自己脸上,据说他手艺高超,缝合的地方看不出一丝疤痕来。越想越恐惧,柳意顾不得给他戴上面具两步跑出了牢房,咔嚓锁上锁才稍微安心了些。
突然想起叶思遐打擂那天,他从南方回来迫不及待来找他,在夜色中把叶念迩当成了叶思遐的事情,柳意吓得全身冰凉了起来。叶念迩和叶思遐长相一样、身材一样,相处十一年叶念迩不仅学得了叶家剑法,还摸清了叶思遐的行为模式——他若想假扮叶思遐,几乎无人能认出来。
一切,都明白了。沈华正和不受宠的侍妾许氏生下了不甚重要的女儿沈宜室,而沈宜室和不知哪里来的男人生下了沈破冰这个野种,老女干巨猾的沈华正虽不待见沈破冰,但是却能物尽其用。他让沈破冰戴上面具,把他派到了叶思遐身边,让他观察叶思遐的一举一动,日后好取而代之,将叶家庄并入沈家庄门下。最开始让他戴面具或许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是沈家庄的人,后来他还不摘下面具,恐怕是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叶思遐的脸了吧?那个伤疤,就是最明显的证据。沈破冰一开始只是远远跟着叶思遐,是因为他还摸不清底细;而那个时候他之所以没被抓住,正是因为沈华正将沈家自傲的轻功教给了他!后来被叶思遐抓住,恐怕也是时机到了他故意设的局吧?
越想越后怕,越想越证据十足,柳意转身往叶家庄狂奔而去,他要把这事从头到尾告诉叶思遐。
叶思遐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头有些疼、眼前有些模糊,皱着眉头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没发现叶念迩的影子,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失落。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白天还呆在这里的不是吗?有所期待的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可是他明明都吻、都吻了他了啊!要是两个人以后在一起了,难道也只能这么偷偷摸摸的吗?难道他堂堂叶思遐竟是他豢养的野花野草不成?!
越想越气,叶思遐惊恐地发现他竟然跟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一样委屈!猛地掀被下床,叶思遐连喊“来人”。候着的丫环很快就进来了,告诉了叶思遐柳意来了的事,然后按照柳意的吩咐让叶思遐把那粒药丸吃了。
吃下药去感觉耳聪目明精神好了很多,叶思遐一边暗暗发誓下次见到叶念迩一定给他好看,一边走出门去打算吃完饭先去帮忙处理庄内事务。可他刚走了两步,迎面便碰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柳意。
一眼看到叶思遐,柳意二话不说便扑了过去,紧紧拽住叶思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抖如筛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想到沈破冰隐藏在被缝合住的人皮面具下的脸,柳意忍不住恶心了起来。
“怎么了?”一把扶住他,叶思遐语气中掩饰不住关切。早上还来给他送醒酒药,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表哥,”干呕了几声,接过伶俐的丫头端来的水漱漱口,柳意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听说过‘千面人’吗?”
瞪大眼睛听柳意说完,叶思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普通人来说“千面人”只是说书人夸大其词的奇闻异事,但是对出生于武林世家的叶思遐来说,却是真真正正的史实。身为叶家庄少庄主,除了了解各派的主流武功外,对于旁门左道也要博闻广记,而其中一个就是“千面人”。“北二南三”的局势开始之前,曾经有过两百年左右的多派林立、群豪混战时期,继承了“龙人”血统、英年早逝的叶家先辈叶涩正是被“千面人”的徒弟所救才免于少年时期为人所害。此事原委甚少有人知道,叶家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了扮成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舍弃自己的面貌——真的有人能做到。
念迩,难道他真的……不不不,绝对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昨天他还对他说过……“我戴面具,是怕吓着别人。因为我的脸真的很难看。上面全是刀疤,还有大片的烧伤,很恐怖……”——明明,是想想起他对他说的爱语,可是为什么脑中却回想起这句话?难道,他说要给他看的脸,不是铁质面具下的脸,而是面具下的面具下的脸?!那因舍弃自己的面貌而伤痕累累的脸?……
“他在柳家地牢里吗?带我去见他!”念迩,如果你是为了取代我易容而来,为什么昨晚又要对我说那些话?!难道,那也不过是让我放松警惕的手段吗?!
从来没有见过叶思遐如此冷冽的表情,柳意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吓到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柳意一言不发往柳家大宅飞去。
纵身跟上,叶思遐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冲顶的愤怒。他知道,叶念迩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现在叶念迩被下了药关在地牢里跑不掉,他应该先去向父亲母亲求证,然后再去定叶念迩的罪。但是,他就是想让他亲口把真相说出来。
虽然脑子里一片乱,但是叶家人高人一等的聪慧还是让叶思遐察觉到了柳意分析的漏洞。他对叶念迩几乎已经是完全信任了,如果叶念迩想要靠近他取代他,根本没有必要冒险说出他爱他这样可能会惹恼他的话来。可是,如果叶念迩靠近他并不是为了要取代他,如果那张脸真的是他本来的面貌,那他为什么又不敢让他看?为什么他要说他的脸很丑陋?
这么短的时间,叶思遐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事实到底是怎样。但是,只要和叶念迩一一对质,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柳家地牢叶思遐小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因为受不了里面的晦暗和凄惨,他吓得差点哭出来,然后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来过。只是没想到,第二次来,竟然是为了那个他刚刚打算把心许给他的人。
叶念迩醒来的时候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等他看清周围环境的时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果然,大喜即大悲。试着运转了一下内力,大概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药如此霸道,难怪连手脚都没有给他锁上。也罢,他就看看这个胆敢打破他美好心情的人是谁。只是……瞥一眼掉落在一旁的面具,叶念迩眼中射出了一丝杀意。看到他的脸的人,都得死。
不能让叶思遐看到他的真面目,所以必须杀人灭口——叶念迩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却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将他的面貌看个完完全全的正是叶思遐。
看到叶思遐的那一刻,叶念迩条件反射便要去抓身旁的面具,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颓然地垂下了。已经被看到了,已经无能为力了。叶念迩苦笑了一下,看一眼叶思遐身旁的柳意,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仰头看着叶思遐无奈道:“不是说过会给你看吗?何必用对我下药这种手段?”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叶思遐着着实实还是震惊了。没想到,面具下竟然是这幅样子,更没想到,或许这下面还有另外一张脸。“你要给我看的,是这张脸,还是为了易容成这张脸而被舍弃的另一张脸?”本来想要好好问问他,可是没想到一出口还是如此生硬如此冰冷。
隔着牢门的栅栏仰头看着他,叶念迩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还会有另外一种选项。八岁的时候,他翻墙外出正碰上了只见过一次的外公沈华正,本来想无视他偷偷溜走,却没想到一把被他抓住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活改变了。六岁随着母亲回到沈家庄,两年来从未得到外公或舅舅正眼相看的他却因为这次偶然的邂逅受到了外公的青睐。外公赐给了他一个冠着沈姓的新名字,给他戴上了一个面具,命令他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拿下来,然后专门派人指导只跟着母亲学过轻功的他武功。
为什么他要戴上面具?尽管很迷惑,叶念迩却始终没有问出来。然而一年后病重的母亲却给了他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她说:“念迩,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是为娘实在不忍心让你孤独地一人长大,更不想让你沦为被利用的工具。你本应该姓叶,你的父亲,是叶家庄的少庄主叶尚贤,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他的名字叫叶思遐……室迩人遐,远的不是人,而是人心。”母亲在无限的喟叹中昏过去了,然后在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时候对他说出了九年前的真相,最后她说:“你想去看他,就去吧,但是不能让他看到你的脸,否则,我们娘俩这么多年的付出和坚持,岂不都毫无意义了?”
一直都记得,在来沈家庄之前他和母亲受过怎样的苦,他愤恨、愁苦,满腔怨气无处发泄,赌气不去见自己所谓的父亲和哥哥,一门心思埋头学习武功,发誓要在打败五舅后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和沈家庄叶家庄扯上关系。
然而,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两年后他还是在一年一度决定盟主的大会上,于万人之中一眼看到了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周身散发着令人嫉妒的光芒的孩子。那一刻,之前所有的坚持都粉碎了,他知道,再怎么逃避,他还是想靠近他。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靠近,便上了瘾。坚持着母亲的坚持,不和他相认,却总是在听到他叫别人弟弟的时候愤愤不平。他才是他的弟弟!可是,在发现自己对他怀抱的欲望的时候,却开始庆幸了起来:没和他相认,真是太好了。如今,被他看到无法掩饰的外貌,本以为一切都完了,却没想到还有另外一种选项。
“当然,是另外一张脸。”唇角微微翘起,温柔地看着他:“我不是说过么?我的脸其实很丑。因为我喜欢看你,才把自己易容成了你的样子。”
“胡说!”叶思遐突然一掌震碎了牢门,扑到叶念迩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前襟。左手抚上他耳后那浅浅的疤痕,叶思遐咬牙朝柳意吼:“拿刀过来!”
柳意一个哆嗦,忙抽出了随身带的短刀递给了他。
毫不留情沿着伤疤一刀划下去,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歪着头左手紧紧握拳,叶念迩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思绪:“易容了这么多年,这张脸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本来还想让你看看我原先的样子的,没想到已经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