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辉月总算还记得今日是他和齐明曜的婚礼。
可是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高兴起来。他不想说话,又不想那么安静坐着任人摆弄,见滕文奇来了,便开口让他留下。
不过滕文奇也不是个伶俐的,他让他坐,他就真的光坐了,盯着他看,一脸惊艳呆怔,感觉有点蠢,又奇异地令人莞尔。
“……你的脸颊,好了吧?”滕辉月慢慢道。
滕文奇窘了,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都好了。嬷嬷看过的,已经消了肿,还上了粉。”还好滕文珊是女人,没有多大力气,那巴掌印子看着吓人,敷了药之后,很快便消了。但一提这个,他就为自己的懦弱无能羞愧不已,还累得滕辉月要帮他出头。
“我帮你教训了他们。以后他们若再敢,我便用延宁郡王妃的名义,来一次教训一次,直到把他们打残为止。”滕辉月道。
滕文奇顿时被滕辉月的“心狠手辣”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想到延宁郡王妃,不正是他吗?
以他的名义弄残滕文珊?
滕文奇欲哭无泪,立刻苦起脸。但想到滕辉月是在为他出头,他又不敢说什么。即使他再拧不清,也不可能为了欺负他的人去责怪对他好的人。
滕辉月把他的苦瓜脸当成不敢,有些不高兴。
两人一时皆静默了。
等了一会儿,滕辉月又按捺不住,蹙眉道:“阿奇,你说说话。”
“啊?说、说什么呢?”滕文奇脱口道。
滕辉月无言地看着他。
滕文奇憋了又憋,老半天终于挤出一句:“阿樾,你用早膳了吗?”他的这个问题得到福嬷嬷赞赏的一瞥。
滕辉月停了停,道:“没……”
“不如吃点吧。今天你会很忙的。”滕文奇道。被教导了好几天的他非常清楚婚礼的流程。直到晚上,滕辉月和他都没多少机会能吃上东西。
滕辉月闭上嘴,盯着滕文奇不说话。他没有胃口吃。
滕文奇的手里却立刻被塞了一碗早已准备的燕窝粥。他反应迟钝地茫然四顾时,各人都在埋头忙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滕文奇又转过头看着滕辉月,举起燕窝粥怯怯道:“殿……阿樾,你用一点吧……”
滕辉月眯起眼,好半晌才道:“你喂我。”不高兴,使唤人了。
滕文奇一点也不恼,立刻道:“好。”直到这一刻,滕文奇才有点滕辉月比他小,是他弟弟的感觉。
等滕辉月穿好婚服,准备妥当时,院子外也越来越热闹。
几个侍女仆役来回跑动,向滕辉月他们活灵活现地讲着外面的情况。说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说世子滕辉然如何带着人刁难大皇子以及他带来的人,说大皇子如何应对,说大家如何地高兴快活……
滕文奇和房里的人都笑成一团。不经意间,滕文奇看了滕辉月一眼,不禁怔忪了。因为滕辉月虽然也在笑,但这笑,似乎没有落到眼里、心里。
与大皇子齐明曜成婚,对于滕辉月来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吗?
滕文奇的心里突然浮起这个念头,然后狠狠打住。他直觉不能深想下去。
吉时已到,福嬷嬷拿起红盖头,小心翼翼地盖在滕辉月头上。
滕文奇离滕辉月很近,准备扶他起来,只听到滕辉月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吟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滕文奇知道这词,描述的是女子或者文子向情人表达自己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的爱意。
滕辉月在这个时候突然吟起这词,滕文奇本该觉得他是在向大皇子齐明曜表白自己的心意,而他本该为他们之间的深情感动。
但莫名地,滕文奇听在耳里,只感到说不出的伤感与决绝。
那不是即将陷入情爱的义无反顾,而是义无反顾后被辜负的放手……
******
盛装的元徵雍主滕辉月在滕文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安国公府。背后,是亲朋好友的不舍与祝福,前方,是他的表兄兼未来夫君齐明曜得偿所愿的狂喜。
把手交到齐明曜手上,滕辉月能感觉到他激动的颤抖。
滕辉月闭了闭眼,在坐进花轿的那一刻,泪水无声地滑下。
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二卷·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完——
明帝番外(上)
“皇上,您的脉象有力,从容和缓,不浮不沉,龙体安康。”太医院的掌院胡太医为明帝把完脉,很是欣慰道。
之前明帝派了他秘密为元徵雍主把平安脉,调养身体,实在把一把年纪的他吓得不轻。如今明帝终于又把他唤回来诊脉,胡太医以为是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只差没感激涕零。
这个皇宫中,最让太医院放心的就是明帝本人的身体。宫里的其他主子贵人还时不时得个风寒,染个小病,只有明帝体魄强健,又有孝顺的元徵雍主盯着他不让他操劳过度,几乎没有生过病。唯一伤着的那一次还在十年前,也极幸运的是有惊无险。
明帝龙体安康,便是天下百姓之福。
明帝面无表情,平静地摆摆手:“退下吧。”
胡太医很习惯明帝的喜怒难辨,恭敬地一躬身,退了出去。
内侍太监苏顺从阴影处走出来,跪在明帝面前:“皇上,苏先生已经收到信,会在三日内赶到。”
明帝缓缓颔首,脸色变得晦暗不明。
在胡太医诊脉之前,他刚吐了血,这已经是三日内的第二次。
明帝从来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太医院每月皆会为他诊脉,留下“龙体安康”的脉案。明帝本身对医理亦稍有涉猎,一直没有感觉不适。可是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他却突然吐血。
此事蹊跷,因此第一次吐血之后,明帝做了一些布置,才不动声色召了其他太医,诊脉的结果却是没有异状。明帝不信任这个结果,立刻派人去找苏先生。苏先生被江湖中人奉为医圣,与少年时的明帝是忘年之交。明帝有恙,苏先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苏先生四海为家,行踪不定,即使收到明帝给他留的消息,一时半刻也赶不过来。
第二次吐血后,明帝立刻让太医院掌院胡太医把脉。可是依然没有结果,甚至连吐血会有的血气不稳的脉象都不曾出现。
而除了吐血,明帝并未感觉到其他的不适,但他直觉这件事不简单。
龙体的康健涉及的利害关系太广,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除了已经知情的极少数的心腹,明帝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睡在他枕边的滕辉月。不过不告诉滕辉月的原因,则只是为了不让他过分担忧。
年过六旬,鹤发童颜的苏先生在最短的时间内秘密进宫。为明帝诊脉后,苏先生素来平板淡漠的脸不禁一变,看着明帝欲言又止。
“直说。”明帝沉声道。
苏先生道:“皇上,若老夫没猜错,你中了一种叫‘牵命’的蛊。此蛊以吸食男子精血为生,中者表面无恙,但生命力会逐渐下降,出现莫名的疲惫、乏力、嗜睡等症状。”
明帝皱起眉:“朕的身体并未出现这样的症状。”
苏先生眉头锁起来:“这也是下毒者的毒辣之处。中了此蛊的男子,一旦与女子或者文子交合,泄出阳元,体内的蛊虫会加速吸食精血,缩短宿主的寿命。可是下毒者同时下药给你,最大限度地减轻中蛊后随之而来的症状。若皇上没有发现,很可能……”他顿住。
“……很可能会在不知不觉死亡,造成暴毙的假象。”明帝面如沉水。
苏先生点点头:“皇上可以看看你掌心。生命力降低,掌心纹路会变浅。”
明帝看看掌心,果然如他所说的,掌心的纹路似乎比以往要浅上一分,只是平时没细心留意。
听到这骇人听闻的真相,明帝心潮起伏,但他到底是非常人,立刻镇静道:“可有解法?”
苏先生为难地摇摇头:“此蛊老夫是从书上看来,暂时没有解法,因为中蛊者无一不在盛年毙亡。事实上,皇上能安然无恙至今,老夫已经非常惊讶。看你的脉象,此蛊在你身上已经潜伏多年。”
明帝浑身散发着阴沉的怒火:“潜伏多年?”
“‘牵命’蛊顺血而入。皇上是否曾受过伤?”
明帝立刻精准道:“八年前,手臂。”当时刺客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没想到,他始终是一时大意了!
“估计是从那时开始的。”苏先生道,仍然疑惑明帝如何撑到此时。
“朕曾有八年未亲近后宫。”明帝道。
苏先生恍然。恐怕下蛊之人也没有想到明帝会这么多年不亲近后宫,才会被打破了让明帝不知不觉暴毙的盘算。
苏先生当机立断道:“皇上,对此蛊老夫并无把握,但宫里必有不妥之物。当务之急,老夫要先找出那不妥之物,才能对症下药。”
即使面对如此生死攸关的事,明帝依然沉稳理智,唯有凤目凌厉慑人:“此事全权交给你。在此之前,你先帮朕为一人把脉。”
苏先生极为诧异。这天下还有哪个人当得起明帝为他说出一个“帮”字?
苏先生跟着明帝进了寝宫。里面燃着安息香,宽大的龙床上,一个五官精致漂亮的少年文子正在沉睡,唇边还带着甜蜜安心的微笑。
明帝一身的冷冽在看到床上的滕辉月时,慢慢缓和下来。
苏先生立刻明了八年未亲近后宫的明帝体内的蛊,因何而起作用了。但看明帝的神色,似乎没有丝毫要迁怒的意思。
苏先生在明帝的示意下上前为床上的人把脉。不一会儿后,他平板淡漠的脸上再现惊讶之色。
明帝立刻问:“怎么了?”竟比之前听到自己身中无解之蛊时更紧张。
苏先生压低声音道:“‘牵命’蛊只对男子有用,尤为歹毒的一层意思,却是要人断子绝孙。这位殿下身子调养得不错,但先天是难受孕的体质……”
明帝凤目一厉:“朕只要你诊断那蛊毒可对他有害!”
苏先生道:“他有孕了。虽然只有月余,脉象不显,但的确是有孕了。”
明帝一怔,脸上露出似喜似悲之色,一时十分复杂。
在明帝体内还带着不知能不能解的蛊毒之时,这个消息确实非常突然。
苏先生继续道:“极为难得,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胎了……”
明帝的脑里不禁浮现起滕辉月抚着腹部,满心期待的模样。
沉默良久,明帝对苏先生道:“入夜后,有劳你来为他诊脉。”
苏先生想也不想要拒绝。这个时候,他该专心致志在明帝的蛊毒上,哪里能分出精力给一个怀孕的文子?
明帝直接打断他还没有出口的拒绝,淡淡道:“他是朕的命。其他人,朕信不过。”
明帝番外(下)
苏先生豢养的一只紫貂喜食毒物,越毒越喜。在它的带领下,众人在已故张妃的素心宫寻到毒物。这些毒物是蛊虫的尸体,放在香炉里燃烧,即使素心宫被封闭多年,依然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毒息。
明帝闻言,脸色阴沉得可怕。当年素心宫的宫人全部被绞杀,皆因张妃张素素死前留下的“碧落黄泉,虽死不休”八字。那时明帝被张素素的遗字恶心到,但没有在意。因为张家和张素素的野心,明帝手上的暗卫从未放松过对他们的监视。张素素既然想得到子嗣,想得到皇后之位,不可能想要明帝死。却没想到,她竟能在明帝的眼皮底下,做下此等事!
良久,明帝道出一字:“查。”
张素素如何得到毒物和下毒的原因有待查证。苏先生得到这毒物的残渣后,眉头便没有松开过。
他曾以为下毒者给明帝下蛊的同时,又用药物为明帝调养,压下生命力下降的反应。可真相却是不同蛊与不同毒之间的混合,意外达到平衡。
除了在张素素这一处出了纰漏以外,皇宫在明帝的控制下暂时并没有找到其他相关毒源。也就是说,明帝最后一次吸入此毒,是在三年前。明帝体内残余用以平衡的毒所剩无几,又重新与人交合,才是明帝出现症状的主因。
而明帝的身体,经过多年的蛊毒洗礼,已是外强中干。蛊虫在明帝体内留得太久,已经融入明帝的骨血,若把蛊逼出体内,明帝的身体很可能因承受不住而崩溃,但不逼出来,明帝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此事事关重大,苏先生本着医者的心,坦白与明帝明说。
正值壮年,刚定下了心爱的妻子,又得了最令他期待的孩子,明帝真正感到愉悦满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却突然被告知自己命不久矣。饶是以明帝刚强的心智,也不禁一阵恍惚。
他有着一个英明的帝皇该有的责任心。他该在这种形势下,做好一旦他崩逝的各种安排,包括继承人,包括手上独属于他的势力,包括朝堂的反应……
可是明帝的心神,却渐渐只集中在滕辉月身上。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一辈子,唯一的一个。
生同衾死同穴的约定还历历在目。明帝毫不怀疑若滕辉月知道真相,会执拗地随着他一起走,甚至带着他们的孩子。
明帝也曾想过,当他驾崩的时候,必定会下旨令滕辉月陪葬。要死,他的宝贝儿也只能死在他的身边。
但明帝所设想的,是在几十年后。那时的滕辉月已经与他成婚生子,历尽人生的辉煌,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还这么小,甚至没有完全长开,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曾着上凤冠霞帔,不曾生儿育女,不曾看着儿女成家立业……
杀伐果决的明帝,罕见地迟疑了。
苏先生彻夜查阅医术,熬得疲累不堪得出的结果是:以毒攻毒。把蛊虫用毒杀死在体内,再配以各种手段除去剩余的毒素。
“有几成把握能成功?”明帝立刻切中关键。
苏先生抬起熬得通红的眼:“不足一成。”然而,这已经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必死与一线希望,如何抉择?
明帝半阖眼,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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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中真正能给明帝带来有用建议并且能得明帝几分信任的,只有郑太后一人。当年郑太后能与兴帝斗得难分难解,甚至最终获胜,之后还曾经想对明帝的后宫伸手。若不是年纪渐大,又有福康长公主齐敏居中调停,这些年郑太后不会如此安心当个含饴弄孙的老人。
当明帝把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告诉郑太后,这位半生陷入权力斗争中的老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先帝在外征战近三十年,体魄强健,结束战事后待在宫里不过十年,便体弱而亡……你皇兄年未过而立之年,力竭倒地而亡……”
明帝同样有类似的想法。如果兴帝和他的嫡兄齐广之死确实与蛊毒有关,那么,是有人要他们齐氏皇室男子的命!
“母后,此事已非一家两家之争,而是皇家存亡之斗。”真正的幕后黑手依然隐在暗处。这个时候,可不分什么郑家李家。
郑太后应该很清楚,一旦明帝以及皇子们没了,她这个太后就什么也不是。
郑太后心里一凛:“皇儿,你想哀家如何做?”
“朕可以立阿曜为太子。”明帝道。以他的身体,由不得他不立继承人。
郑太后脸上带了悲色:“你的身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无论如何,明帝都是她的亲生儿子,是她一直以来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