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一时生气过头了。敛羽再如何与他形影不离,在文帝和他相处的时候,敛羽还是不能出现的。敛羽并不知道文帝已经把明帝出事的真相告诉了滕辉月,若曾经扮过珍妃的千面出来了,以滕辉月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到时他们极力隐瞒的一切立刻就要曝光。若知道明帝生死未卜,滕辉月会做出什么事,即使是敛羽也没有把握。而且在这个关乎国家命运的紧要关头,滕辉月的情绪实在不适合大起大落。
本来敛羽没想过要违背滕辉月的意愿,因为一开始建康的情况虽危,但远远没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滕辉月坚持留在建康辅助文帝不无道理。可是安煜之死成了一切的转折点。建康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若再不作出决定,到时便是想走都走不了。
即使敛羽没有出手,文帝哪怕拼着滕辉月怨恨他,亦会不择手段送走他和阿劫。敛羽出手,还搬出千面,解决了文帝一个麻烦。
“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敛羽被滕辉月踢了一脚,身躯一歪,很快扳正继续跪着叩首。
滕辉月长这么大没有受过这么憋屈的气。但他还真不能拿敛羽怎么样!一是敛羽的作为背后有明帝和文帝的手笔,二是敛羽他们确实已经用了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带他和阿劫离开,没有惊动已经危若累卵的建康,惹出大祸。
最后,滕辉月只能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啊啊,哒哒!”阿劫拍着手给滕辉月“助威”。
滕辉月脸色微微一僵,敛羽不敢多言,沉默地走出车厢。
敛羽出去了,滕辉月靠坐在软垫上,低头看了一眼朝他咧着小嘴笑的阿劫。若是天下太平时,听到阿劫发出这么一声类似“爹爹”的声音,滕辉月必定欣喜若狂。轻轻亲了亲阿劫红润的脸颊,滕辉月抬头望向建康的方向,深深皱起眉头。
滕辉月的这五十骑一车前几日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官道。这条官道颇为狭窄,两旁森繁叶茂,是暗卫事先探好的安全路线。
但到了第六日,一行人遇上一批蒙面刺客。刺客埋伏在林里,突然蹿出攻击了滕辉月他们。这些刺客下手狠辣,目标是马车上的滕辉月,一旦被擒立刻咬舌自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虽然最终不敌全部死在敛羽他们手上,但也成功令滕辉月这一方三死六伤。
敛羽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知道他们的逃亡路线并在半途截杀,一向木然的脸阴沉得厉害。他怀疑暗卫里出了内女干,但这个时候若不顾一切彻查,他们也不用走了。
在敛羽犹疑不决之时,滕辉月把他叫进车内。这是滕辉月醒来对敛羽大发脾气后第一次说要见他。
马车内,滕辉月正耐心地哄着阿劫。阿劫年纪太小,被喊打喊杀声和浓重的血腥味惊倒了,吚吚呜呜哭了好一阵,委屈地蹭着滕辉月。
敛羽行过礼后,恭敬地跪着等待滕辉月开口。
“坐下吧。”滕辉月淡道,精致的眉目威仪隐隐,令人无法生出违抗的心思。
敛羽拱拱手,依言坐下。
“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滕辉月一下一下轻拍着阿劫的背,“无论你想的是什么,都给本宫打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宫相信你们,你也相信本宫相信之人。别把心思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听到没有?”最后一句,疾言厉色。
敛羽震了震,叩首道:“属下遵命。”
“我们正前往哪里?”滕辉月问。这个问题他早该问了,只是之前气晕了头,又担忧建康的形势,一时居然忘了问。他心里还是知道敛羽不会害了他的。
“并州。”敛羽道。
滕辉月蹙眉:“阿炎那里?”他想过好几种可能,但去齐明炎的藩属不是其中之一。逃亡的嫂子投靠小叔子?绝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心里有种意外又似乎理当如此的奇怪感觉,怎么回事?他想起事关上一世的那些断断续续后来干脆消失不见的记忆,有些头痛。
敛羽默认。
滕辉月问:“等等,阿炎知道此事吗?”
“广烈郡王绝不会慢待您,请殿下放心。”敛羽道。
滕辉月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
敛羽顿了顿,踌躇起来,不知该如措辞。他有种预感,如果他像对文帝一样对滕辉月全盘托出明帝曾做过的事,滕辉月绝不会只踢他一脚那么简单。
滕辉月冷笑:“不如我替你说?千面是谁?为什么我得了暗卫令,没有读过他的记录?”他得了可以号令明帝手下所有暗卫的令牌,下过苦功了解关于暗卫的一切,但从来不知道有千面这一号人。以他能把他扮得惟妙惟肖的本事,在暗卫中绝不可能是个默默无闻的人。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有人故意抽掉了关于千面的记录。
为什么他可以知道其他暗卫的资料,唯独这个千面不行?想到千面的本事,想到明帝为了他“好”而做过的一出一出,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他是珍妃。”滕辉月目光一厉,确信道。甚至他在封后大典上见过的“明帝”,也极有可能是千面所扮。
估计从一开始,千面就是明帝为了他而准备的。那时明帝的意图已经不可考,但最近的一桩,是千面代替他受困建康。
敛羽忠心的对象很好猜,会不顾他的意愿带走他,唯有明帝曾下过类似齐明曜不能护着他时把他带走的命令。
离开了文帝,又让他去并州找齐明炎,联系到齐明炎对他隐约的心思……
滕辉月脸色铁青,一掌狠狠拍在车上:“齐明曜不行,就换上齐明炎?齐略,你欺人太甚!”齐略是明帝的名字。
这么多年以来,敛羽第一次听到作为明帝脑残粉的滕辉月用狂怒怨恨的语气喊明帝的名字,敛羽的头低的不能再低。
“啊啊,哒哒!”阿劫被滕辉月抓痛了,啊呜啊呜抗议。
想到阿劫是明帝的种,滕辉月冷着脸把他放到敛羽怀里,直起身撩起车帘出去了。
“啊,殿下!”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敛羽一惊,连忙抱着阿劫走出车外,只见滕辉月手里拿着一把从暗卫腰间夺来的明晃晃的大刀,几下跃到路边,对着一颗粗壮的树发泄似地猛砍,那股狠劲看得暗卫们倒抽一口冷气,全体呆呆地看着他。有躲在树上的暗卫一脚踏空,哇啦哇啦地摔了下来,还不敢叫痛。
明明是一个细胳膊细腿的绝色小文子,滕辉月硬是疯狂上百刀,把一颗成年男子才能合抱的树砍得摇摇欲坠,树上深深的砍痕可以看出滕辉月的怒气有多浓重。停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震得颤抖。他拖着刀,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步一步走回马车。所有人退后一步给他让路,包括抱着阿劫的敛羽。
“还你。”滕辉月把刀还给被他夺了刀的暗卫。
那个暗卫恭敬地双手接过。
“改道,我们不去并州。”滕辉月对敛羽说。
“但是……”明帝和广烈郡王齐明炎都准备好了一切。
滕辉月随手捡起一样东西对准敛羽扔过去,敛羽护着阿劫一侧身,用背受了,原来是一条马鞭。
充当马夫的暗卫:……
滕辉月用“你这个愚蠢的暗卫”的目光鄙视地看着敛羽:“齐明炎那边泄露了,有人不想我们去。如果你想继续被追杀,就按原计划行事,本宫绝不奉陪!”
第4章
滕辉月下命令改道,然后让敛羽留下只有暗卫才能识别的记号。敛羽是滕辉月近身暗卫的领头,但对于分散全国各地的暗卫,他并没有驱使的权力。
只要滕辉月的安危没有受到威胁,敛羽对滕辉月的命令会无条件执行。
滕辉月弃了马车,把阿劫绑在身前,骑上骏马,带着所有人离开官道往密林里走。日落时分,他们在一个隐秘的位置扎营。如是这般过了三日,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孤身找到滕辉月他们的所在。
敛羽他们反应迅速,团团护在滕辉月和阿劫身边。
男子对眼前的弩拔弓张毫无感觉,利落地单膝跪下,奉上信物:“暗卫所属,并州白术参见殿下。”明帝手底下的暗卫,只知他们仅忠于一位陛下和一位殿下。这位陛下是明帝,而殿下则是元徵雍主滕辉月。即使滕辉月如今贵为皇后,他们依然只称殿下。
听来人自称白术,敛羽心里一动。白术,广烈郡王齐明炎手下除了徐止之外的第二人。齐明炎隐瞒身份从军时认识的至交好友,有过命的交情,极得齐明炎信任。他知道明帝有在每一个皇子身边放人,对齐明炎这个四皇子也没有例外。但他记得放在齐明炎身边的人中没有白术。
滕辉月看了递过来的信物,道:“你们退开。白术,过来聚话。”
白术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外表平凡无奇,但一举一动带着说不出的精神气,眼神清正。他看着护在滕辉月身边的暗卫在滕辉月的命令下让出一条通道,露出中间容姿绝色,气势不凡的尊贵人儿,眼里飞快闪过一道光芒。
白术道:“启禀殿下,此处不适合聚话,请跟属下……”
“啪”的一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滕辉月收回金鞭。这条金鞭是明帝送给他的,自从明帝给他和齐明曜赐婚后,滕辉月就把金鞭收起来,看都不看一眼。这次离开建康,随行的行李中居然有这条金鞭。路上祸福难料,滕辉月再一次拿起这条最衬手的武器。这只是一件武器。滕辉月细细摸着金鞭想,没有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如今他是一有机会就使鞭子,想尽快找回曾经的熟练度。
鞭子没有打在白术身上,但警告的味道十分重。滕辉月想到自己正在逃命就觉得憋闷,而且不论他想不想去齐明炎那里,有人居然派人刺杀他阻止他去,滕辉月觉得被冒犯了,更加不高兴。
他心情不好,等来的白术还在唧唧歪歪,他登时不耐烦了:“不适合聚话你就长话短说,你敢质疑本宫的命令?”
白术立刻跪下道:“属下不敢,请殿下恕罪。广烈郡王领军停在二十里外,徐氏女派出刺客欲行刺殿下您。属下已准备好隐藏之地,请殿下随属下走一趟。”
滕辉月眼里没有半点意外,他果然猜对了,齐明炎那边有人不想他过去。他离开建康之事做得十分隐秘,自己这里没有人泄密,那就是齐明炎那边有人泄密了。齐明炎真蠢,他是怎么用人的?
滕辉月心里腹诽,见白术老实了,他的脸色缓和,一摆手:“很好,你带路。”
以敛羽为首的暗卫令行禁止,非常有默契地分成两股。一股十人跟着白术先去探路,余下的人护着滕辉月和阿劫尾随。
白术对滕辉月的反应颇为愕然。暗部是齐氏一族握在手中的利器,为齐氏的兴盛付出过极大的贡献,比元徵立国的历史要悠久得多。暗部传承多年,自元徵立国开始只掌在登上皇位的那一位手中,经过三代的改造,成为只忠于皇帝一人的暗兵,隐在暗处。尤其是明帝这一代,暗部对明帝心悦诚服,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即使明帝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立刻抹脖子。
明帝在皇子身边安插暗卫,有明暗两种配置。明者会在“不经意”间被人发现身份,偏偏因为知道他身后的是明帝而无法妄动,甚至很多事都不能避着他,以示对明帝的臣服,但明者同时受到严密的监视,不能轻举妄动。暗者则是极少有人能发现他们身份的,他们这一生都会尽心辅助他们要监视的人,唯有在对方和主子的利益发生极大冲突之时,他们才会出手给予致命一击。
白术就是这样的暗者,除了身负监视齐明炎之责,他还颇有才干,在暗部是排名前十的人物。白术平生最崇拜佩服的唯有明帝。此前明帝亲自下了手谕,把暗部交给元徵雍主滕辉月,白术不得不听从命令,但心里到底憋了一股气。
作为齐明炎的心腹,白术对齐明炎恋慕滕辉月一事还是察觉到一点。齐明炎出兵勤王如此积极,其中滕辉月的原因占了不少分量。滕辉月要来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知会了白术,白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徐婉这个小小女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还擅自派人截杀滕辉月。无论白术怎么想,他对明帝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既然明帝说了滕辉月是他们的主子,那么滕辉月就是他们的主子。事关滕辉月的性命,又一时无法查到是谁走漏了消息,白术立刻亲自走一趟。
对滕辉月这个正在逃命的文帝皇后来说,齐明炎那里是已经妥善安排好了的安身之处。但听到齐明炎那里有人派人暗中刺杀他,滕辉月的反应竟然如斯平静,似乎有一种“不出我所料”的味道。而且还这么信任他,让他领着去他安排好的藏身之处?白术实在感到迷惑了。
看以敛羽为首的暗卫,白术能感觉到滕辉月在他们心中威信极高。从下属的行事能窥得主子的一部分性情。能被明帝如此看重之人,必有过人之处。这一刻,白术彻底收起心里的那一丝不服气,重新评估起这位新主子来。
白术找的藏身之处刚好在密林深处的一座山后。那里有一处很不显眼的小山谷,错落分散着七八户人家。这些人家的房屋是青石搭建,看来荒废了一段时间。
“此处之人已经离开躲避战火,安全无忧,只是地方简陋,请殿下忍耐一段时日。”白术小心翼翼道。对于面前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来说,恐怕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受过这等委屈。但齐明炎的军队和他们只有二十里的距离,等军队经过官道,等于和他们擦肩而过。看滕辉月的意思,似乎并不准备投奔齐明炎。这里已经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滕辉月确实挺嫌弃的,但嫌弃之中又有一些好奇。他长到这么大,大半时间都住在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即使去行宫避暑狩猎,吃穿用度都非常精致。这么简陋的农舍是真的没有见过。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这可不是他耍脾气的时候。
“敛羽,吩咐大家去收拾。”滕辉月道。
敛羽领命去了,很快又折返回来,他不会让滕辉月和白术单独相处。
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处,滕辉月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下来,问了外面的状况。他离开建康近十日,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建康如今情况如何。
白术道:“突厥主力在安州受暴雨所阻,偏师与皇军在建康对峙。”
“勤王兵马呢?”听到建康暂时依然安然,滕辉月觉得有了安慰。
“各路勤王军以广烈郡王行军最快,但日前同样受到暴雨阻挡,如今到了昂州。”白术道。
“如果急行军,还有五六日的路程。”滕辉月喃喃道,只希望齐明炎能尽快赶到。齐明炎没有参与到谋反或者叛国的事情里,对于文帝和滕辉月都是一个值得欣慰的消息。
白术有些纠结,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他齐明炎对他的心思不一般,这次救援建康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白术,你刚才说的徐氏女是徐家的徐婉?”滕辉月问。
白术道:“是的,殿下。”
“徐家好大的胆子!”滕辉月怒道,“齐明炎居然放纵他们至此!”
“殿下,郡王对此事并不知情。而且,此乃徐婉一人的主意,其他徐家人并不赞同。”白术为齐明炎说句好话。
“若没有徐家人默许,她徐婉一个小女子如何调动得了刺客?”滕辉月道,“而且本宫的行进路线,是谁告诉她的?”
这是在怀疑留在齐明炎身边的暗卫吗?
白术额角冒出冷汗:“此事,属下回去后必定彻查。”
“你们是太上皇的人,本宫信你们。”滕辉月斩钉截铁道,“徐家有蹊跷,尤其是徐婉此女。你们必定要查清楚,绝不能让他们坏了广烈郡王的大事!”有这种阳奉阴违的下属,滕辉月都替齐明炎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