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不可。虽然打了胜仗,但毕竟兵力还有很大的差距,一场战争下来士兵也已经是疲倦不堪。追下去,带的人少了打不赢,带着多了后方又容易被偷袭。如果拿不下那座城池,又丢了老家,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应该撤退吗?”
“千万不能撤退。两军对峙,士气最重要,如果就这么撤退,乱了阵型,很容易被追击剿灭。兵力本来就比不上对方,能撑了这么久,正说明对方有缺陷。现在你撑不住了,对面也不会好到哪去,正是找准机会奇袭的好时机!”
“底下有郡县被扇动叛变了怎么办?”
“火速下令让哪边的太守诛杀叛乱者,控制局面。”
“敌人带着军队过来招安了怎么办?”
“我去应对便是。此刻与我们交战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好处,我会让他们明白这一点的。”
欧阳青已然越来越依赖上了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才了。
根据离竹湮的分析,在极为精妙的关节点上,欧阳青出人意料的发兵,打出了漂亮的一仗,一举拿下了具有极为重要战略意义的城池。当天晚上,盛大的庆功宴在这座刚刚得手的城池中召开。因为离竹湮一向实施的亲民的政策,加上原来这里将领的荒氵壬无度,当地的百姓也大多比较欢迎欧阳青军队的进驻,进贡了不少美酒与食物。宴席上,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每个人都热情的端起了酒杯,互相聊起了天。
“这江山,总有一天会是我们的。”觥筹交错之时,醉眼迷离的欧阳青搭着离竹湮的肩膀,乐呵呵的说道。
江山?我们的?
离竹湮猛地一愣,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其实像离竹湮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早就看出来了吧。就算欧阳青一开始没有什么野心,但到了这一步之后,怎么可能还会愿意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
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当时是臣,现在依旧是臣。作为一个臣子,所应该做的只是兢兢业业的辅佐君主,按照君主的意思去办事罢了。
何况欧阳青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自己还有什么好说?
离竹湮只能将心里那句“总有一天,我们可以重新将幼帝迎回王位的”咽了下去,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你醉了呢。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难得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怎么能不高兴吗。竹湮兄怎么不陪我也来两杯?”
“我就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从不沾酒,何况回去还有一堆公文要批阅——”
“这个时候了,竹湮兄都不肯放松?只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差不了多少的。再说了,一直让你这么辛苦,我也不忍心啊。”欧阳青拉过了离竹湮的手,将酒杯往他手里塞。
“女干臣未除,不敢有丝毫懈怠。”离竹湮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曾经见过的那些血腥的镜头,回想着苏苍洵那绝望的神情,努力不去感受耳边带着酒意的呼吸,身子却微微有些颤抖了起来。只是君臣,只是朋友而已。但为什么,刚刚手指触及的那一刻,却仿佛被电到了一般。
“要不今天晚上,就由你侍寝好了。”欧阳青开玩笑的说道。
“……”离竹湮尴尬的扭过了头,没有搭理他。
朝中的宦官终于忍不住正式篡权,年幼的苏苍洵也因此失去了利用价值,被迫开始流亡。
“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离竹湮的眼神里满是兴奋。
“可是——”欧阳青有些欲言又止。“大家早就忘记还有这个皇帝了,且不说能不能安全的将他带回来,就算接他过来,吸引注意不说,更是可能处处掣肘。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万一下了个命令,我们是听还是不停?”
“如果欧阳兄只是想偏安一隅,现在这个样子就够了。但如果想夺取天下,这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当时皇帝被软禁之时,你不也是以此为理由起兵,才得到了附近百姓的认可,得以征兵?现在皇帝重新获得了自由,天下都指望靠着他重新获得和平和安定,你只要能照顾好他,就可以得到百姓的爱戴,将士的尊敬,其它的军阀自然不得不对你产生畏惧。到时候,打着辅佐幼帝,匡扶天下的口号,这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趁着其它势力都还在犹豫,现在正是最好的实际。至于路上的阻拦,大不了直接杀回来就是了。马车上有皇帝,他们哪一个敢大张旗鼓的动手?”离竹湮一字一句的分析道。
欧阳青也是聪明人,被点拨了一下便看清了利害,立马就派精兵去将苏苍洵给接了过来。从马车上颤颤巍巍的走下来时,离竹湮和欧阳青早已经是等候在了那里。至此,苏苍洵已经正式被软禁了六年了。六年的时间里,没有一天不是战战兢兢的度过。六年的时间,这个贵为天子的少年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痛苦,时常因为那些人的不高兴便吃不饱饭,辱骂虐待更是家常便饭,到现在早已经是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六年了,许多原本不懂的,也慢慢懂得了。早已经习惯了作为刀俎上的鱼肉,早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早已经麻木不堪的对待周围的人——那些曾经将他高高举起,又狠狠的踩在脚下的人。看到他的一瞬间,离竹湮愣住了。除了清澈的眼神里还依稀能看到些桀骜不驯的影子,他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靠在自己身边的活泼的孩童。
但不管这噩梦有多么可怕,至少,这一切都结束了。离竹湮喜极而泣的将苏苍洵抱在了怀里。从今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陛下!我将用我的性命来捍卫你,辅佐你成为一名伟大的君主,让你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过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
苏苍洵同样有些愣住了。早已经被迫深谙人情世故的他,此行只不过抱着从一个地方换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被囚禁的想法。用我对你的言听计从,换得稍微舒服一点的环境,如果自己这身份还能有些利用价值,如果靠着这些利用价值自己能够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如果自己从此能够吃饱饭,能够不用在忍受鞭打,也就足够了。
也正是如此,他的表情早已经是绝望的波澜不惊。
但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看起来和其他人不一样?
“陛下,你还记得我吗!”离竹湮恳切的看着他,问道。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我的那些功课,基本上都是你教的。在我被彻底软禁前,你还去看过我,虽然没有带我走,但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当时的表情呢——在众多明哲保身同流合污的令人绝望的官员当中,你是唯一一个面带悲伤的,我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
但记得,又如何?连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那个公公也可以背叛自己,你,又凭什么让我去相信?
再说,就算我相信你,又能如何?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你是真心的还是想骗些什么,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个改不掉的身份,这身份,连同一起的自由,尊严,也已然当做抵押,彻底的交给你们了。
心中一阵苦涩。
苏苍洵像个木偶一样呆呆的站在了那里,没有回答。离竹湮满脸的热情也慢慢的被失望所代替。“没关系,没关系,不急,后面有的是时间熟悉。呵,陛下一路上车马劳顿,也累了,赶快去休息吧。”
欧阳青常常要带兵去前线征战,苏苍洵理所当然的被托付给了离竹湮照看。除了日常的公务之外,离竹湮每天都要花上大把的时间来帮苏苍洵补上这六年里的功课,这六年里的交谈,更重要的,是这六年里缺失的童年。苏苍洵的脸上也慢慢的有了笑容,毕竟一个刚刚被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的人,稍微有点小恩小惠便会感恩戴德,何况是如此发自真心的爱护?
“陛下可要好好学习这些治国之道啊,以后可要靠陛下来带领百姓和国家重新走向盛世呢!”离竹湮的口中,不断的勾勒着那些美好的未来。
可是这些真的会到来吗?
以苏苍洵的直觉,早就看出来了吧。这里真正的领导者,那个叫做欧阳青的家伙,虽然对自己也是挺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罢了。将即将唾手可得的王位让给自己?这六年里的伤痕已经无数次教会自己不要抱幻想了。
然而他看不懂,为什么离竹湮这个明明比自己还要聪明的人,却一直活在自己虚构的幻想之中?
离竹湮自然是懂的。
他看的比谁都清楚。在离竹湮的帮助下,欧阳青的势力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膨胀,这六年里的时间,早已经成为了当下最强大的势力,甚至已经超过了那帮开始篡权的宦官们,统一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而这也意味着,他离最初的理想越来越远。
一边是自己誓死捍卫的明君,一边是同生共死的密友。哪一个,自己都不想背叛。
所以他说不出口。只能不断用理想中的未来去欺骗苏苍洵。
同时也欺骗着自己。
当初的帝师毫无意义,如今自己教给苏苍洵这一切,不依旧是毫无用武之地?
只是这一次,是在自己知道的情况下。
真是讽刺呢。
离竹湮没有说。苏苍洵也没有问。他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但他知道不论是怎样的答案,这个问题都会让离竹湮感到难过。
他不想让这个人难过。
在一起也相处了这么久了,他看得到这个人的真心。
他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想法。
“丞相,我喜欢你。”
离竹湮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在瞎想什么呢,陛下,我自然也是非常喜欢你的。”
正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去面对。
充满希望又坠入绝望的滋味,任何人都不会好受吧?
和苏苍洵在一起呆的时间越久,离竹湮的心里就愈发的矛盾。苏苍洵二十岁加冠的典礼上,看着台上那个英姿勃发少年,离竹湮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真的,这个人绝对会是个明君。年少的那些经历,都会写进他的骨子里,让他嫉恶如仇,让他知恩图报,让他知道要怎么去对待身边的人。
但他的一辈子,却也只能就这样碌碌无为的度过了。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即便是离竹湮,也不再教苏苍洵如何去治国,而是更多的和他在一起吟诗作对,秉烛夜游,赏花作画,醉生梦死。
其实就这样,也挺好。苏苍洵在心里说道。
只是离竹湮,实在无法抛弃最初的理想。
而这一切,欧阳青又何尝不是看在眼里?
只是,他又能做些什么?
当初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却能够因为同一个理想紧紧的站在一起。
现在他们即将拥有一切,却已经貌合神离。
欧阳青还抱着一丝侥幸。
离竹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将到手的王位让给苏苍洵。他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思。那么,他也会甘于现状,留在自己身边吧。
“我们已经打下了将近一半的天下,手下的人建议我称帝,你有什么建议吗?”欧阳青试探的问道。
离竹湮苦笑了一声。“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要举兵征战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理想吗?”
欧阳青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了。
但这却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绝望的试问。
绝望的回答。
继续留在这里掌管大局,两个人都会感到尴尬吧。为了不让离竹湮为难,也为了自己称帝的方便,欧阳青将离竹湮调离了中央,派往西边的一个小郡。
“丞相要走吗?”看到离竹湮开始收拾东西,苏苍洵问道。其实不用问,他也早就知道了一切。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嗯……”离竹湮苦笑了一声。
“带我一起走吧!”苏苍洵激动的说道。
“对不起……”离竹湮转过了头,“陛下,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没办法……”
“我不要什么王位,我只想和竹湮在一起!不管你要去哪,带我一起去吧!”苏苍洵已然是泪流满面。
我又何尝不想带你一起走?
就算是忽略王位不谈,我又何尝不想让你也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你的身份,决定了你只能呆在那里,要么,没有自由的活下去,要么,没有尊严的死去。
但至少,活下来了啊。衣食无忧,也算是悠闲自在。欧阳青也是个好人,如果他敢欺负你,记得一定要写信给我啊。
至于欧阳青,真的好久没跟你真正好好的聊过了呢。
苏苍洵来了之后,我确实分了很多心思在他身上,跟你的话基本上只剩下了公事,也确实很对不起你。
但,不管怎么说,能遇到你,和你并肩,也确实是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件事了——即便,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会后悔。
到最后,你们两个,我依旧是没办法抉择呢。说我懦弱什么的也好吧,只希望你们都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便足以。
西去的马车上,离竹湮微微颤抖的手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车外,已是大雪纷飞,四周一片寂静,满眼的白色,看不到一丝生机。
咳咳。
好困,冷得手都握不住笔杆了,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好了。眼前已经一片朦胧,只能看清一片诡异的红色在纸上弥漫开来,但愿不要遮住我写给你的这些字吧。
呵。
第50章:初秋-流萤
雕梁画栋四处鎏金的宫殿里,一个人正静静的坐在纯金的王座之上。四周的侍卫们不断的走过,做着自己本职的工作,没有人意识到,或是没有人敢看这个至高无上的人一眼。没有人意识到他的手心正在冒汗,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
终于得到了这一切,此生也无憾了吧。但为什么,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太安静了。想要站起来,身子却动弹不得。想要嘶吼,喉咙里却完全发不出声。
地面上有些暗红,是血迹吗?
血液不断的凭空出现,淹没了大理石的地面,逐渐的往上涨,慢慢的,没过了自己的脚踝。
那些侍卫,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点?为什么还在浓稠的血液中来回走动,仿佛没看到这一切一样?
深红色的液体已经淹到了腰际,下半身浸泡在温热的液体中,一阵腥味涌入鼻腔,令人作呕。
快跑啊!快点恢复知觉,快点趁着被彻底淹没之前,离开这里啊!
呼,幸好是一场梦。
虽然不断的被苏苍洵催促,但离竹湮依旧坚持要等到欧阳青身体恢复了再回去——他的理由也不无道理,在这边的几个月里,欧阳青的身体确实恢复的快多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因为每每被送来的公文总是会被他漂亮的批注完毕,以至于苏苍洵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批评他,反倒是这种用信件处理公事的方法显得回都城并无多大必要起来了。
初秋的夜晚,天色格外的好。晚风徐徐的吹过,早已没有了一个月前的炎热;荷塘里的绿意刚刚有些衰败,微微垂下了叶盘。银河从天际洒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溅起几朵火花,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哪里是星光,哪里是流萤,再加上已经基本上没有了蚊虫的侵扰,在这种时候出来散散步,最是让人惬意不过了。
“刚好家里没蜡烛了,捉点萤火虫回去看书好了。”欧阳青突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什么时候没蜡烛了?明明还有——”离竹湮有些不知所云的问道,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要捉就捉好了,我帮你用手罩住。话说——你不是打算用剑把萤火虫砍下来吧?”见欧阳青取下了佩剑,离竹湮补充了一句。其实按照离竹湮的意思,在这边根本没必要整天将剑带在身边,但欧阳青总是以可能遇到刁民土匪需要保护离竹湮为由佩着剑,离竹湮也只好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