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现实诱人的提议,仿佛为了应和自家姑姑的建议,孩子欢快的在肚子里踹了他一脚。
“呃。”轻呼一声,花莫漪摸抚被踢痛了的腰侧,只好妥协。
他撑着床边,慢慢移下榻边,先是脚落地,再借着花千秋的搀扶,缓缓挺直身子。这一站,长势极好的腹部没了托扶,像饱满圆润的稻穗,沈甸甸的往下压。花莫漪一手撑着酸痛的后腰,一手不得不托住那沈隆之处,膝盖因为承重过大,微微发起抖。
“你看,你肚子都大成个球了,再不出去走动走动,还有两个月是要变成什么样子?”花千秋训诫道,“不能因为陆小念不在,你就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唔……”猛然收口,惊觉失言,而花莫漪紧紧抿住了唇,脸色霎时白下去。
“呃,二哥,千秋……千秋不是故意……”
花莫漪摇摇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了许久,还是没说话。
花千秋恨死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冒冒失失到这种程度,心里悔得直想把舌头咬下来吞进去。
花莫漪察觉到她后悔莫及,深吸口气,轻轻拍拍她手臂:“好了,千秋,你扶我去院中走走罢。”
陆小念——他曾经说过要陪着他一起迎接孩子的长大,他也曾许诺他怀孕到生产,会一直守在他身边。
花莫漪困难的挺着高耸腹部,在没有花草空有山石的光秃秃庭院中,一圈又一圈,坚持着踱步;实在是腰酸得要紧,便停下来,靠着始终陪伴在身边的花千秋身上,闭目喘气。他很早前就曾经憧憬过,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替他揉抚腹部,替他扶揽着酸痛腰身的,应该是那个总是温柔笑着、面上和蔼可亲实则腹黑狡猾的小白脸。
他肯为他吃这么多苦,他为什么不肯为了他留住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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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后面,透过一孔小洞,毕染长久的立在那里。目光不看别处,不看他人,就只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牢牢盯着花妖国二殿下身前饱满圆润的凸起。
即便有花千秋作为搀扶,花莫漪仍然行走得很吃力,为了维持平衡,身子不由自主的后仰。两只脚因为腹部过重,而变成微微的外八字,走起来摇摇摆摆,像是笨重的鸭子。可是这样笨拙又没什么新意的景色,寻常妇人怀胎常见的症象,却是附着了强力黏合剂般,将毕染的视线牢牢牵引住了。
孩子在他体内,长得真是好。他盯着花莫漪,心中漫无目的的想着。
看见花莫漪忽然间一顿,像是给腹中胎儿踢了一脚般,蹙眉轻抚腹部——毕染也同时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般,不由自主跟随着他的动作,抬手摸了摸自己小腹。
那里自然是一片平坦,感觉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眸底一颤,他垂下头再看看自己小腹,像是想确认是不是梦境般,又去摸了摸。手下仍然是一片柔软而平滑,连曾经有过的隐隐隆起都不复存在。
“你还想再尝试一次,将孤的血肉从体内剥离的快感吗?”——花示君那日的声音,再度恶意在耳边响起,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衣摆边缘。
不……
花妖国王室一族,在他精心布局下,已经只剩下前任花妖王还在宫中负隅顽抗,其余皇子皇孙皆已失手被擒,关押在这处专门封印花妖的院落里。而相应的他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双方争斗中失去了不少族中精英,族人已凋零至只剩不到七十名。
群情激愤下,族中要求处死花示君的呼声越来越高了。长老们都在不顾一切的威逼他,说眼见着族人一个个的赴死,他必须亲手斩杀仇人首领,方能安抚族中其余勇士的心。
花莫漪失去了陆小念,能够凭借着腹中尚有一子,支撑自己活下去。
若是他杀了花示君……
若是他杀了他…………
攥着衣摆的手更紧的收拢了,唇边尝到一丝铁锈味,直到许久许久,毕染才发现是自己将舌头咬出了殷红。
他抬起手背,擦去嘴边一抹血迹,茫然目光仍然没有目的的追随着院落中那个挺着腰腹的孕夫身影。
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决长老们的提议,总是推托说现在尚不是处置囚犯的最佳时机?他原本就是要将花示君他们一行人赶尽杀绝,提前一日两日处死他,又有什么要紧?
花示君于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这十年,他在他阴影下受过的屈辱够多了——
悄无声息的羽巯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毕染一无所觉,直到对方开口轻唤了声:“少主。”
毕染受惊似的回过头来,正好对上羽巯像看透一切的幽深视线。他心虚而慌乱的又移开目光,勉强自己稳定了声音道:“何事?”
“齐长老他们派羽巯请求少主参加议事会,商讨处置花示君等人的重要事宜。长老们说少主不可再拖泥带水了,万万不可等到散离人心后,才来后悔今日手下留情。”
“我何时手下留情了?我不是再三同他们解释过,此际不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还不到处死他们的时候——”
“那羽巯斗胆请问少主,何时才是杀死花示君的最佳时机?”
言简意赅却又一阵见血的话,刺得毕染狠狠一滞,胡乱答道:“等到……前任花妖国君也同样落入我们手中……”
“花妖国年轻显贵均已落入我们瞉中,他们早就大势已去。眼下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比他还更能明白他自己心意的年轻心腹,并没有拆穿自家少主纷繁倒错的心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长老们已在前厅静候多时,少主请移步炼花厅。”
“你们……!”毕染不由自主又攥紧了自己衣摆,血色微微褪去,只瞅着羽巯,怔愣半日,道,“……我知晓了。”
第一百零九章:毒杀
跟着羽巯走进炼花厅,族中七位长老均已到齐,见少主进入,纷纷站起身来,每个人面上表情都很凝重。
“少主,今日派去王城的族民,去者十人、归者三人。他们擒了我们的人,伤杀我们无数,我们委实不用再对这帮混蛋客气!”
“是啊少主,抓获第一个花妖王族时就该杀鸡儆猴,威慑他们了,如今不宜再拖,便将那个叫花示君的现任国君拿来祭我族勇士英灵罢!”
“叫这个号称太平盛世的国家亲眼看见他们王上的凄惨下场,头颅悬于闹市,搅得他们从此鸡犬不宁!”
长老们身边是几名伤痕累累的族人,个个见红负彩,好不狼狈。
毕染只须扫一眼便知他们为何如此愤怒,——这几位年轻族民均为族中精英,身手矫健骁勇善战。连他们都自巡察敌情的任务中败逃而归,是否意味着本已稳操胜券的局面,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但是那又如何可能呢,他们以损耗巨大的代价,换来已经擒获了除前任花妖王外的所有王脉。失去了拥有强大妖力、足以御花成兵的王室成员,花妖王城的防御能力堪比纸糊,一触即溃。他们有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短短一两日内又重新聚集起反制力量?
“你们为何受伤如此严重?”心里隐约觉得了不妥。
被少主问及,几名年轻族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是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疑惑。
其中一个道:“我们依照少主吩咐,自云都殿偏殿潜入,欲将暂居那处的老花妖王一举擒获——……”“原本事情发展相当顺利,自殿门一路长驱直入,禁卫军与近侍皆不是对手,”另一个跟着道,“但就在望见主殿大门的时刻,一阵突起浓雾,遮掩了我等视觉。待到察觉时,已彼此分散,被困在了不知名的诡异阵势中……”
毕染一愣,心里不祥预感扩大。阵势?花妖国以驱动花灵为战力,直来直去,何曾有人研习过人世装神弄鬼的奇门遁甲之术?
“那阵着实奇怪,任凭我们如何攻击,尝遍一切手段均难见生门……到终于狼狈逃出,身边同伴已死伤泰半……”
不等他们说完,脸色一个个黑沈似铁的长老打断了问话,耐不住的直问毕染:“少主,他们想必另外寻来了外援;现下情势乍看起来还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时日一长,怕免不了夜长梦多。为防万一,请少主迅速定夺,将花妖国那个最具身份地位的花示君杀掉,提振族民之心罢!”
“恳请少主明鉴!”
“少主!!不可再拖了!!”
毕染被此起彼伏的恳请声团团包围,一时间竟然像孤礁立于海浪中央,四面无助。他张了张口,想提高声调,利用少主的威严将这些逼上的长老恳求压低下去,声音却延滞在喉口,只打了几个转转,怎样都挤不出来。
他知道他们的坚持是正确的,花示君不除,花妖王的威慑与凝聚力仍在,负隅顽抗的那帮王室余孽仍然不会失去反攻的信心。有花示君在的一日,群龙仍有可以冀望的首领,便不会变为他们轻易能够击溃的一盘散沙……
“少主——!!”
羽巯的声音亦加入了进来,成为骆驼脊背上最后增加的一根稻草。
毕染身子晃了两晃,像是有点站不稳。他扶住一侧桌缘,深深吸口气,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拿性命来追讨上辈血仇的族人们。
是……他已经无路可退,走到这一步,他若心软,他若回头,对不起的何止是眼前这些尚存活的族人们?便是那已经丧生在复仇血路上的英灵们,和九泉之下被花妖一族血洗的先祖先宗们,亦会因为他的踌躇不决而难以瞑目罢!!
“我……我知道了。”他说,声线轻飘飘的,好像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整个人眼神都虚空了起来。他看着包括羽巯在内,以殷切眼神期盼看着他的长老们,慢慢说,“花示君必然要死。我会在今日日落之前结束他的性命,各位长老无须再心怀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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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正中,这间狭窄而阴暗的囚室里仍然不见阳光。花示君面向一壁,闭眸沉思,全然不觉时光流逝。
忽然咿呀一声轻响,脚步声在门口停顿片刻,——停顿得像是那门不过是风无意吹开,并无外人进入一般——几乎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才又轻微的重新响起,向房内移来。
花示君睁开眼,转过头去,看见毕染苍白的脸隐藏在漆黑发丝下,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银盘,上置有一个象牙色玉瓶和两只流光溢彩的玉杯。他直直的向他走过来,也不吭声,只轻轻将手中托盘放到桌案上,人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花示君看着毕染,毕染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都一样幽深难测,谁也看不清谁心底隐藏的心事。
花示君目光移到那两只玉杯上,又看了看那盖得紧紧的玉瓶口。
“今日你想同孤饮酒作乐?”笑了笑,“还是食髓知味,想借酒助兴,再来同孤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呢?”
藏在发丝下的眸子闪了闪,并未被他刻意的话语激怒。毕染伸出手,端起玉瓶把手,将里面琥珀色醇厚液体缓缓倒入银盘中两只玉杯里。
他倒得很慢很稳,酒液漫到杯口边缘,他便停住了手。
花示君盯着那双皓白手腕,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绵长,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得几乎让花妖国君眯起双眼。毕染住了手,放下玉瓶,抬头看了看他。花示君也看着他,等他说话。终于毕染指了指那两个玉杯,眼里没什么波澜的道:“你选一杯罢。”
花示君道:“这阵仗,倒像是其中一杯有毒,你同孤拿性命相赌。”
“杯中无毒。”毕染道,“我要杀你,不过须臾呼息间,何须用上酒中落毒这等手段?”
他说的确是实情,花示君暗中以内力相探,无论是银盘、玉瓶也好,玉杯和杯中琼浆也罢,皆是干干净净,毫无毒药迹象。
花妖王眯了眼,默不作声看着毕染。后者不似过去,一遇上他的目光便万分嫌弃般逃避的避过眼去,这遭却是牢牢迎住了他视线,眼神一错不错,似乎想要将他的模样和表情,用小刀一笔一划镶刻到内心最深处。
这样毫无掩饰的四目对望,两个人心里都掀起波浪滔天,面上却是谁都没有表露半分。
花示君伸手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毕染没有踌躇,也跟着拿起自己面前的玉杯。在花示君开口前,他已仰起脖子,一口将杯中清酒饮了点滴不剩。
清脆的玉器碰撞声响,刚刚一饮而尽的玉杯中又添了新的琥珀液体。毕染竟是自顾自的往杯中倒酒,再一口喝干。
花示君端着酒杯看着他,记忆中这个人鲜少沾酒,便是沾酒,也总是在他半强迫半请求的情形下。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主动斟酒自饮,甚至不同他搭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二人早已陌路寇仇,搭话何用?再多的话语,又如何能够形容贴切他和他之间背离而无可挽回的情仇?
花妖王眼眸神色更深,抬起手臂,在对方凝望着的眸光中,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一眼望见那瓶不算窄小的玉瓶中空空如也,所有的清酒竟早已被毕染一杯接一杯的饮了尽。再看向桌边身子微晃的毕染,那人苍白的脸颊慢慢因为不胜酒力而染上了绯色,双眼也逐渐水雾迷蒙,却仍一瞬不瞬的瞧着他。
“……果然好酒。”花示君压下心中悸动,淡淡道,“如此佳酿,可惜没有鸩毒作引,徒然失了你想要的那一味。若是……——”音未全落,眼瞳蓦地一缩,双唇已被封堵上来的一方柔软紧密贴覆。
脖颈同时被环绕上来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无法动弹的花示君,鼻端沁进毕染身上熟悉好闻的体香。四唇蓦然拉近距离相接,一片震惊下尝到那人口齿津香,混着淡淡酒味钻入口腔。灵蛇般柔软的腰身蹭磨入他胸膛,怀中香软滑腻,触手如一汪春水化开。
还未全然回过神来的当刻,忽觉舌尖一痛,一股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而身子也像失去重心,情不自禁摇晃着退后,再腿脚一软向后仰倒下去。
毕染就着趴伏在他怀里的姿势,两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后背撞到冷硬地面,一阵锐痛袭身上涌的同时花示君听见毕染在他唇间呢喃,用缱绻而冰凉的语调轻声对他道:“杯中并无毒物……毒在我口中。”
第一百一十章:无法挽回的局面
“呃唔……”腹中忽然蹿起一阵突兀的锐痛,花莫漪扶着花千秋的手臂,呻吟了一声,半弯下腰去。
“二哥,你怎样了!”花千秋紧张的扶着他,低头看到二哥腹部向外凸出一块,婴儿的小手小脚看得格外清晰。“小调皮鬼又欺负你爹亲!!”
花莫漪扶着她的手,疼得低低喘气,“唔、唔……”
他走了这大半个下午,全身早已汗透,这厢再经胎儿一闹,不由浑身脱力。千秋帮他托着沈甸甸的肚腹,往一旁一块较为平坦的山石走去,安抚着那犹然生龙活虎的胎儿:“佑儿乖,莫闹,你爹亲今日已经够辛苦了。”边又替她二哥抱不平,“你个小鬼怎么一点都不消停,走了大半日竟然还是朝气蓬勃得很。你想显示你旺盛的生命力,也不用专挑你爹亲折腾啊!”
花莫漪在垫了一层软布的山石上坐下,气息仍未喘平,疲惫的挺着肚子。
低低道:“或许羽巯说差了,这样不加收敛的来回走动……给孩子造成了不小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