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可怖,花莫漪的脸色过于惨烈,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下就显得格外苍白。花示君目光投射过来,若有所思的,自他面上一掠而过。花莫漪觉得背后冷汗更甚了,悄悄往花千秋身后躲了一步。
他迟迟不回应,按理花妖王应该能够看出他的古怪,不过此刻一国之君被另外的事情取悦成功,倒也没有往多处想。自动自觉的替花莫漪开脱:“孤倒是忘了,漪儿尚抱恙在身,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如此深夜急招入宫,算来是孤的不对。”
“咳……”二殿下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赶紧顺杆子爬的捂住胸口咳嗽起来,“咳咳……”
他这一咳,演得逼真,其他皇弟们都纷纷把注意力从花妖王转移到他身上。
七嘴八舌的——
“二皇兄,你自巡边回来,一直风寒未愈吗?”这是最小的七皇弟。
“前日本宫去花舞宫探看,被五皇妹赶出来了呢,还恐吓本宫说会有感染风险,越少人接近越好。”三皇弟略哀伤,“本宫都许久没跟二皇兄见到面了。”
四皇弟:“是啊是啊,二皇兄,樱岚宫生长有医治风寒的绝佳草药,一会遣人给花舞宫送一大筐去如何?”
六皇弟直接从大殿另一边溜过来要摸花莫漪的腕,热心的建议:“那些御医老头子成日瞌睡打盹,不学无术,天下哪有诊不好的风寒。二皇兄让本宫看看——”
花莫漪及时将手腕背到身后,讪讪的对六皇弟微笑:“皇弟莫忧心,这些时日和千秋已经摸索出了对症下药的方子,只要按时服药,疗养得宜,很快便会好转的。”
“当真?你的脸色看起来仍然不好,而且精神不济的样子。”
花莫漪搪塞着:“嗯,因为尚在缓慢恢复过程中……”重重咳嗽一声,提醒那许久不切入正题的不靠谱的花妖王,“……而且,三更半夜冒着凉风夜露入宫,对于病情痊愈也不是很好。”
花妖王登时感受到四面八方来自其他皇子的嗔怪目光。
九五之尊压力山大的也咳嗽了一声,赶紧直入主题:“好罢,赘言不多说,孤这便将消息宣布。”
欢欣鼓舞的往一旁始终缄默不语的花示君看过去,言辞之间简直可以看见一朵朵怒放的心花:“很早以前,孤便立你们的大皇兄为王位继承人,并属意在立东宫的翌年便传位于他。但你们大皇兄迟迟不愿接位,导致孤孤苦伶仃、孤木难支、孤掌难鸣的又主政了这么久——”
花妖王劈里啪啦滔滔不绝说了许许多多,内容不外乎这些年为王的不易、自由受到禁锢、无法从心所欲,顺带抱怨了一下辛苦拉扯大的这帮孩子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遵守礼仪规范不肯正儿八经喊父王的不肖子孙——他特别刻意的,用力地看了花莫漪和花千秋好几眼——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是能够将这个重担,不是,能够将这个关系到千秋万世的祖宗基业平安顺遂的交托到花示君手上,再不用担心愧对列祖列宗……
他在上面口若悬河,满含一把辛酸热泪的絮絮叨叨;而终于听明白此次深夜进宫缘由的花莫漪和花千秋,所感受到的震惊远远大过任何一种情绪。
两个人简直是呆在了那里,花妖王后面具体还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关于花示君迟迟不愿继承大统,几兄妹之间其实对原因早就心知肚明。
花示君对毕染痴缠一生,因为毕染的心意漂泊难定,为了有朝一日若是毕染下定决心弃花妖王朝而去,能够毫无挂碍的与他同行,花示君始终在半明半暗的拒绝这个王位。花示君同时并在其他诸兄弟间游说,想说服众人一起诱导花妖王改变立东宫的决定。
就在不久前,花示君还试图诱使花莫漪替他继承王位。
他竟在巡边回来后,态度做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愿意……承担起苍生社稷之责了?
而花妖王如此心急火燎的召集众皇子入宫,很显然是唯恐花示君改变主意,想要趁热打铁的把继位一事尘埃落定。
姑且不论这个恨不得今天就脱离王位出去风流快活的老爹,花莫漪震惊的看着仍然一言不发,任凭花妖王兴高采烈发表演说的大哥:“……大哥,你可是思虑清楚了?你当真要继承老爹的意志,坐那个没滋没味的龙椅?”
“是啊,大皇兄,你……你莫因为大皇嫂出事,一时去钻了牛角尖——”
“父王正在盛年,主持朝政并无难处——”
“皇兄,深思啊……”
要不怎么说手足情深,一直以来非常明了花示君对毕染感情的众皇子们,皆一边倒的质疑花示君的仓促决定。
花妖王:“……QAQ……”孤是不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花千秋道:“大哥,倘若你真是因为坚定了心意,愿意走这条帝王之路,千秋和二哥等诸位手足,必不会阻碍大哥登基;可是,如果大哥是由于毕染而心灰意冷,千秋实是不愿眼见大哥将全部情绪闭锁,就此……就此寂寥一生……”
花妖王:“……!!!!!!”孤是传位给他,为何给你们说得像是送他上刑场!不、孝、子、们!!T-T
花示君一言不发的静静听着六位兄弟姊妹的发言,沉静的眼眸里始终波澜不动,眼神稳定平和。他仍然维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大殿下颀长挺拔的身影,就那么静静的站立在主殿上,距离王位不过几步之遥。
花莫漪渐渐的住了口,看着花示君如沈井无波的眼底,心里慢慢抽痛起来。
花示君看起来,稳靠得足以担负起这个天下;而他的身边,空落落得像是注定一生一世凝然空寂。
——若是早失今生所爱,那么人在哪里,所为何事,所见何景,又会有什么不同?
待嗡嗡劝说声终于是在一片沉默中平息,花示君目光挨个看过自己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手足兄弟。淡淡笑了笑,轻声道:“无须再劝,本宫心意已决。最快七日,最慢半月,花示君子承父命,执掌朝野。”
第七十三章:登基(上)
在花妖王宫的宫门处,气喘吁吁的花莫漪,终于是追上了花示君。
“大哥——!”
花示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夜色中大殿下深邃眼眸微微闪耀着寒星般的光芒。
花莫漪喘息着在他身前止步,几番想要开口,又止,一时只能捂着胸口,不住轻喘。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语句,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花示君看着他,两人自行宫一别后,这还是首次如此近距离的单独相处。
大殿下轻声道:“小漪,是大哥错怪你。你还怨大哥吗?”
他对他,竟开始不再自称“本宫”。
花莫漪一愣,继而慢慢攥紧手心,心里不知是暖,还是哀伤。
轻轻摇头:“此事原本也怨不得大哥,若换了是我……若换了是我,只怕也容易被情感冲昏理性……”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花莫漪此刻竟开始怨恨起自己口笨舌拙,为何连一丝最基本的安慰,他都无法顺利的给予大哥。
可是花示君,这个永远冷静从容、不轻易乱了分寸的大皇兄,他真的需要自己的言辞安慰吗?
若是慰抚有用,世间何来情丝难解,何谓情关难过?
花示君点了点头,抬手轻触花莫漪脸颊,语气温柔如水。
歉疚道:“大哥见你自幼长大,即便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也早该知小漪你本性纯良,心绪简单,决无一丝一毫戕害人命的歹毒任性心思。可叹那情毒已深,遮耳障目,竟是将一腔不安与愤懑,尽数发泄在了你的身上……大哥以花妖未来国君的名义起誓,日后必不再犯此类过失。”
触碰过来的指间温暖,然而花莫漪莫名的觉得心头酸楚。
若是将这种感受同陆小念说出,陆小念自然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兄弟连心,他分明是感受得到花示君内心难以消磨而又无法与人言说的哀戚之情。
可是花莫漪不懂如何传递表达这种感受,站在他心思繁复、独自苦抑的大哥面前,花莫漪充其量只是一个懵懂无知、不解风情的孩子。
但对花示君抱持着满腔尊敬和敬仰的花莫漪,不肯就这样放他大哥孑孑一身的离去,他抓着花示君触碰自己脸颊的手,焦灼而心烦意乱的不愿稍放。
两人近在咫尺的沉默了良久,花示君终于将手自他手中抽回,莞尔一笑:“再不回宫,天色就要破晓了。你不希望陆小念一直守在房里,彻夜未眠的等你回去罢?”
花莫漪脸色骤然一红,不由自主结巴了起来,眼神也开始四下乱飘:“陆、陆小念他……大哥你怎知……”
“陆公子是位正人君子,宅心仁厚,秉性正直温润,确实无愧名门之后。”花示君欣赏着二皇弟不期然涨得通红通红的诱人艳色,多日郁结未解的心,终于是有了一丝宽慰与清朗的理由,“小漪,你若当真与他有缘,便当好生珍惜。大哥再不会阻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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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说再不会阻拦他和陆小念,言下之意是允许他二人众目睽睽下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吗?
——那大哥会不会坚持他此后一定要在上位,不可以被陆小念压?
——若是跟大哥如实坦白,化境阁那夜他不仅被吃干抹净,还颇具传奇意味的怀上了小白脸的种,大哥方才和煦微笑的脸会不会立刻晴转多云的拉黑下来?大哥应该不会遣一堆御医来逼他服打胎药罢???
花莫漪再次发挥着他杞人忧天的想象力,一路心事重重的琢磨着,回到了花舞宫。
陆小念果然没有睡,手里捧着一卷经书,正在宫灯下随手翻阅。不过年轻的修者显然心思也不全然放在经书上面,一听见门响,便放了书卷,快步向花莫漪走过去。
花莫漪刚踏入门内,尚未来得及开口,陆小念已牵过他手腕,自然而然的三指搭脉,凝神察听他身子状况。
花莫漪一顿,便暂时也不急于做声,静静的由他诊脉。
片刻后,陆小念自他手腕上收回手指,却是转了个势头,揽上花莫漪的腰身。
二殿下瞅着他:“陆小念,我大哥要继位登基了。”
陆小念嗯了一声,没做评价。
“本公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许苦闷。”
第七十四章:登基(下)
花莫漪给陆小念揽着往床榻边走,坐到床头,由着陆小念抬手慢慢替他剥去外衣。他看着陆小念专注的眼,喃喃道:“不知为何……这样的大哥让我陌生,又从未有过的同情。”
陆小念替他将外衫褪去,又仔仔细细替他褪了中衣,花莫漪一直一动不动的由着他很自然的拾掇他周身衣物。等到只剩下一件里衣,修者将他身子轻轻按到床褥中,才慢慢道:“——大殿下自有他的考量,你不用替他难过。或许将来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景时,他惟有做出了今日之选择,才有机会做好最万全的应对之策。”
陆小念说的话,也有几分像在猜谜,仰面躺下的花莫漪眨了眨眼,看着头顶上空的陆小念:“你在说偈语?还是在说禅?为何本公子听不大明白……”
“你困了。”陆小念给他掖好被角,温柔道,“离天亮尚有一阵子,你且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
花莫漪还在努力跟几乎要打起架来的上下眼皮抗争:“本公子还……还不困……”
眼睑底下都浮起了淡淡的黑眼圈,还说自己不困。陆小念心里想着,抬手弹熄一旁燃了大半夜,已然只剩下一点蜡座的长长香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陆小念?”
“嗯,我在。”
黑暗中,听见花妖窸窸窣窣的在床边摸索着什么。陆小念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果然花莫漪一把攥住了他手臂,嘀咕着:“你今夜,不是,你今早便别回去自己房间了。陪本公子睡罢。”
陆小念愣了愣,唇角微勾。
虽然无法分辨花莫漪突如其来的依赖心,是因为腹内有孕、情绪易感的缘故,还是因为被花示君的悲伤感染到;但他这样子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他,需要着他的模样,还是令修者心头涌动着难言的温暖。
“陆小念?”花莫漪见他久久不回应,以为他在为难,“莫非你认床?”
“……若是我认床,在别人的房间睡不好呢?”侧过身微微笑着看着他。
花莫漪眼皮都快黏到一起去了,犹紧紧攥住他手不放,迷迷糊糊的回答他:“那你将本公子……抱回你房间同睡……呼……”话音最后,已经困得发出轻浅的呼吸声。
陆小念将花妖的手放回被褥中,自己也褪去外衫鞋袜,掀开薄被一角钻了进去。
花莫漪像只小猫般,自动自发的把头朝他倚靠过来,在陆小念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躺好,拉着他的衣袖,很快就睡熟了。
陆小念侧身揽着他,微微思考了一下若是宫婢们进来准备伺候二殿下梳洗时,看见这同床共枕的一幕时,该如何解释。但他也只不过稍微思考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立刻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困难扔到九霄云外,心平气和的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反正,花舞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早就对他们家二殿下与带发修行的年轻和尚之间的那些不能说的秘密,司空见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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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国传承王位的仪式,说盛大也盛大,说简单也简单。端看继位者的心念如何,是想大操大办,还是万事从简。
花妖王的意思是作为第三十二任花妖王,昭告天下的同时,也还需要像前不久自己做寿那般,邀请与国交好的各国皇亲国戚来观个礼、见个面,彼此交换一下印刻有私章的公文较好。这也算是同时向外界宣告新一任花妖王登基的消息。
但是任凭他苦口婆心,说得天花乱坠,花示君始终不为所动。
于是花示君的登基仪式,就以花妖国有史以来最为简单,简单到甚至有几分草率的方式,在短短一个时辰内结束了。
不外乎就是其他六名兄弟姊妹都携家带口的到场,主殿上站了朝中最具分量的二十位文官、十位武将,全殿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花妖王将传位文书亲手递予花示君。
接过传位文书的花示君微微抬高手臂,让在场众人皆看见他手中之物,然后在花妖王感动万分——全场就花妖王,不,该说是前任花妖王最为动情——的视线中缓步走上王位,在金光闪闪、万花簇拥的龙椅上落座。
陆小念也受邀出席了观礼。虽然他很想以花莫漪的“家属”(夫君)身份站到二殿下身边去,但很可惜他俩那档子事目前还不为前任花妖王所知,而且为了花莫漪腹中胎儿不至暴露,目测他俩就算再恩爱,也不能过于明目张胆的宣扬。
所以陆小念是以前任花妖王的贵宾,以及洗清罪名、因愧疚而被奉为上宾的身份出席观礼的,他算是这场传位仪式的唯一一位异族人士。
这是天大的殊荣,陆小念这一介外人竟会堂而皇之出现在三十二任花妖王继位仪式上,不止文官武将,就连对其他皇族、花莫漪的手足同胞都是一个莫大的冲击。众多双好奇的视线,顿时无可掩饰的,不断或明或暗打量着陆小念。而陆小念一向心静,眼观鼻鼻观心,身子挺得笔直,丝毫不为那些好奇掺杂着喟叹的目光搅乱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