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莫漪在做梦。
一道锐利的冷光,自他梦境里横穿而过,带着呼啸而至的风声,直直射向站在他面前的绯红色袍服的身影。那个身影兀自和旁边什么人谈笑风生着,丝毫没有察觉到那道致命冷芒的射入。侧过头跟人说笑的脸庞,依然俊俏得让人心折,那是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陆小念。
花莫漪似乎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莫名的冷光自不知何处射出。他知道陆小念有危险,他也知道他毫无防范,花莫漪张大了口,拼命想要尖叫提醒,可是声音像被扼在喉咙中,一丝也泄不出来;他想豁尽全力的扑上前去推开陆小念,可是脚底像踩在最黏腻的沼泽地中,不仅无法动弹,还随着他剧烈的挣扎,在拉着他慢慢往下沉陷。
花莫漪无能为力,不能叫,不能动,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一无所知的陆小念,一无所知的暴露在危险之下。
手心已经攥出了血来,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他拼了性命的挤出了一个“危——”字——
前方离他很远的修者,好像终于听见了这个字。
陆小念微微疑惑的侧过头来,花莫漪一身冷汗的看着他茫然的对自己露出微笑。
嘴唇微动,像是在问他什么话,但是花莫漪还来不及听清楚。
就见到陆小念的胸口,忽然迸出一朵妖冶至极的血花。
自心脏部位,陡然在衣襟上扩散开来的鲜血,随着穿胸而过的尖锐箭尖,像漫天急雨一样喷薄而出。
鲜血喷出的声音好像非常小,又好似震耳欲聋。花莫漪耳朵里一时嗡嗡作响,脑袋疼痛得像是要爆炸开来。
眼前登时,蒙上了一层浓郁血雾。
陆小念的身体,像失去灵魂的木偶,向后直直栽倒;栽倒的动作又分外缓慢,好像每一个画面都定格在花莫漪的眼眸里,甚至连衣袂飘起的弧度都看得真真切切。
花莫漪不顾一切的向他倒下的身躯伸出手去,然而够不到,怎样都够不到。
他用快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拉扯成碎片的力度,拼了命去够陆小念的衣角,但是手指刚刚触及到他衣角上的线边,那上好的绸缎便像灵动的游鱼一样,自他手指间飘然滑落。他最后仍然是眼睁睁的看着陆小念无所凭依的身躯沉重坠落到泥土里,激起地面一阵剧烈的尘土飞扬。
花莫漪一手扼住自己咽喉,终于凄惨的尖叫了出来:“陆——小——念——!!!”
床榻上眉头越皱越紧的人,终于是激烈的挣扎了起来。
花莫漪气息凌乱的跟同样的噩梦做着斗争,一厢伸手去摸旁边的陆小念。伸手的瞬间扑了个空,再往旁边摸,仍然是空空荡荡,陆小念不在他身边!
梦里感受到的冷汗顷刻就在现实中流了下来,花莫漪惨叫着睁开了双眸,一叠连声的尖叫着:“陆小念、陆小念、陆小念——”
沉浸在经文里的人,被这一叠连声的惨叫惊得魂飞魄散。陆小念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美人靠上跳下身来,区区几步之遥他甚至运起了轻功,以求第一时间扑到床榻边:“花莫漪?花莫漪你怎么了??”
紧张的伸手去摸他额头,又摸他脸颊,却被惊醒过来的花妖,下了死力死死的抓住他探看的手掌。妖紫色的眸像要吃人一般,恶狠狠的盯着他,眼角还濡湿着淡淡水雾,眼睛一眨不眨的就这么瞪着他。
“花莫漪?”是不是做噩梦了?看起来好像哭过?
“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陪着我?”声音还有些抖,花莫漪瞪着他的视线虽然凶狠,却也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像被惊吓狠了的小雀儿。
“我方才在念经……”
“深更半夜念什么经!!!”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都要掐陷进他手背中去。
陆小念吃痛,却也在他惊惧的目光中看出这人当真是做了噩梦。
——只是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竟然会惧怕成这副模样,惊醒过来的时候眸子里濡湿得过分?
只好温言宽慰他:“是我错了,方才看着经书,不知不觉竟是忘了时辰。你莫怕,我一直在房间里啊?”
花莫漪就着掐住他的手臂将人拉过来,双手死死揽着陆小念脖颈,仍然在轻微发颤的身体用力贴合住他,像是要感受他真实的体温。
他抱得着实紧密,陆小念觉得自己又要透不过气来了。
修者试图把花妖缠得死死的手臂掰开:“我这就去洗漱一番,然后陪你就寝,好不好?”
“你就这样睡。”花莫漪牢牢揽着他,用的力气十足之大,像是想要把他嵌进自己体内就好。两人胸口相贴,心脏跳动的频率交合在一起,花莫漪尚未隆起的小腹也与陆小念丹田紧密相贴着。近得教人窒息的距离,让房间内的温度不知不觉的上升。
被如此暧昧的抱得紧紧的,陆小念一张俊脸悄无声息的红了:“花莫漪……”
“本公子说你就这样睡!”再贴近,双腿都张开来,毫不顾忌的盘上了陆小念腰身,如同一只树袋熊牢牢霸住心仪的大树。
……看样子是没有办法把他掰下来,好好安置回被子里了。
陆小念认命的揽着人躺倒。乍一沾着床榻,花莫漪立刻一!辘爬起来,泰山压顶的趴在修者身上,把人压得严严实实。
“……”虽然并不重,但是这又是在做什么。
“陆小念,你在外面有没有仇家?”花莫漪声音听起来还是怪怪的,相当不对劲。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仇家?陆小念是佛门中人,行事一向谨慎,从未结仇。”
“你确定?”那人呼吸有几分凌乱,似乎一直就没有从噩梦中平缓过来。他咬着他的唇角,一再追问,“你确定你没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跟任何莫名奇妙的人,结下过梁子?”
很肯定的回答:“没有。——花莫漪,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
花妖张了张嘴,一句“我梦见你死了”就在嘴边打转,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岂止是说不出口,光是回想那叫人肝胆俱裂的一幕,花莫漪都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嘴里苦得像吞下无数颗黄连。
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算来,他连续、每夜,做这个一模一样,场景和死法和感受一模一样的梦,已经有七日了。
他每次都梦见他中箭而死,每次都梦见他欲救却总慢了一步。
这说明什么?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梦见这么可怖的事情?为什么死的人会是陆小念??
是谁想要加害他吗???
“花莫漪?”见趴在自己身上的人,说着说着就陷入双目无神状态,陆小念伸手想要去他面前摇晃一下,却在下一刻被花莫漪一口咬住虎口。“呜…”
碎玉般晶莹的贝齿在他虎口处咬出一排浅浅牙印,花莫漪泄愤似的咬着陆小念不放,环住他脖颈的手臂收紧,就这样蛮横的压着他,也不做解释,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什么也不肯对自己说啊。
陆小念无可奈何的揽着他腰身,想要再问,又怕惊扰到好不容易再度有了睡意的花妖。只好就着被他压倒的姿势,将一旁掉落的被子捡起,仔仔细细重新给他盖好。
——那就只好等到他终于肯说的时候,再来想办法罢。
第七十八章:心病
是近日连连做噩梦的关系么?
花莫漪清晨起身,连床榻都没下得来,就头晕反胃。倚着床柱,侧着身,吐得一塌糊涂,将前夜吃下去的食物、药材,一股脑的都呕了出来;不管陆小念如何给他抚背顺气,都止不住那叫人心惊的反胃。花莫漪一直吐到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吐,才脸色青白青白的软软靠回软垫上。
陆小念觉得这不大正常,寻常怀孕之人,大都是干呕居多,哪里有花莫漪吐得这么夸张的。而且花莫漪不是只反常这么一天两天,他接连着好一段时间都这样吐,身子眼见着就衰弱下去。
身子一天天孱弱,而进入三月近四月之期,肚子却是慢慢显了,倚在床榻上,若是掀开薄被,便能见到花莫漪腹间微微的隆起。
身为尽职尽责的守护者,陆小念认真反思了菜单、补养品、作息时间,得出的结论是几乎毫无瑕疵,无可挑剔。但是就这么任花莫漪古怪的反胃呕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放任不管的话,只怕不仅孩子得不到足够营养,就连那人的身体都拖垮了。
他这阵子便顾不上修行,夜间也不打坐诵经了,皱着眉头在花莫漪看不见的角落里团团乱转。
花千秋本来对于陆小念的亲身照顾颇有信心,因为花示君初登基,百事待兴,她跟着宫里宫外凑了不少热闹,半个来月没沾花舞宫的边。
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兴致勃勃的来花舞宫准备看到一个养得白白胖胖的花莫漪,一进房就被花莫漪趴在秽桶边吐得肝肠寸断的壮观场面惊呆到了。
“你给二哥吃什么了???”五公主随手揪住陆小念衣领,一点也不顾及礼仪的猛烈摇晃他,“你给他下药了?吐得这么厉害是在清理肠胃??”
其实陆小念只要运起佛气,佛妖相克的天然属性自然能够把那不知好歹的姑娘弹开到三丈之外。但他已经习以为常被对方这样肆意摇晃,加上自己也很苦恼,一张俊脸几乎是耷拉着,好看的眉峰也紧紧拢成一个川字:“五公主来得正好,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下正无计可施……”
花莫漪呕得快要把脑袋都栽到秽桶中去,背对着两人的双肩轻微颤抖着,根本顾不上跟许久不见的五妹寒暄。好半晌终于是把最后一滴清水都吐完了,像只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就要往床榻边倒下去。
所幸还记得陆小念快被花千秋摇晃死,怏怏的轻声道:“千秋,你先放开他……呃恶……”一句话没说完又要吐,但是又实在是什么也吐不出来,歪在床边只是不断干呕,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狠狠瞪了陆小念一眼,对二哥现在的惨状心疼不已,蹲到床边就开始絮叨:“早就叫你听我的把这孩子落掉,好好的学什么人族怀孕,要是身体出了大麻烦,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说教,”二殿下身体虽然虚,妖紫色眸一瞪,还颇有震慑力,“不想帮就,呃,离开花舞宫。”
花千秋再狠狠瞪一旁站着的陆小念一眼,后者苦笑一下,也跟着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拍抚他后背:“若是过了这两日还不见好转,我便向烨姝山传书,看看爹亲他们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
“你爹是龙,我们是花,妖跟妖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好不好。”
花千秋飞速把手中所有清单过了一遍,疑惑的没察觉到哪里有不妥之处啊?
粗鲁的掀开花莫漪盖在身上的薄被——她二哥猝不及防之下连耳根都涨红了——肚子开始有轮廓了,证明孩子也有在长,那为何反应还会这么大?
陆小念看她同样露出很疑惑的神情,翻来覆去快把那几页纸张揉烂:“我知晓妖性各有不同,但在苦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也只好姑且将各种可能性都试试……”
花莫漪嘀咕着:“你打算在传书中写些什么?”
“实话实说。”
紫眸一瞪:“实话实说?”
修者毫不迟疑点头。
就写他原本是来花妖国迎接师尊九莲禅安排的最后一关试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不仅没能探出所谓灵山巫妖的诅咒是怎么回事,还阴差阳错的让花妖国二殿下珠胎暗结,破了色戒、栽倒在情关,眼见着已经离佛祖越来越远,甚至背离了佛道……
不行,陆小念黑线,这实话怎么听起来不那么心旷神怡,反而越想越觉得会被陆子疏一扇子拍死!
这样的传书只要给陆子疏看一眼,当初就激烈反对他跟随和尚修行的紫龙,毫无疑问会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届时在背地里偷偷支持他的晋息心就首当其冲惨了。
花莫漪古怪的瞪着他,看眼神也不是很赞同他将他的糗事如实传播出去,陆小念咳嗽着赶紧改口风:“……说……我就说是向爹亲讨教奇症的解法……他必不会疑心到他处。”
二殿下直起的身子放心的躺了回去:“这还差不多。”不管是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如果陆子疏有办法解除这种叫人生不如死的折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好……他是真的给这阵子突然剧烈起来的反应吓怕。
花千秋还在揉着那几张纸,已经差不多快揉成灰了。
“再过几日就是花曜日,二哥你身体这么弱,花曜日就不出席了罢?”她道,“倒是小白脸可以参加一下,大哥已遣人拟写了邀请函书,应该明日便会送至花舞宫了。”
“又到花曜日的时候了?”陆小念很真切的看见花莫漪眼前一亮,方才恹恹的模样好像都丢到了一边,振奋着再度想直起身子来,“这种举国大事,怎可没有花妖国之首的本公子参加!当然要出席!盛装出席!!!”
“……什么是花曜日?”陆小念用手牢牢按着那突然兴奋起来的人:“你别乱动弹行吗,免得一会又该吐了。”
花千秋也帮忙按着花莫漪,随意解释道:“本国五十年一度的庆典盛事,惟有皇族、功臣与外族显贵、国之上宾能够参加。”并不掩饰自己略微的嫉妒之情,“虽然不明白你跟皇兄之间私下达成什么关系,但上宾名单里你居然被不长眼的列为第一位。”
五公主好不怨念的想着就连登基大典也邀请了这个小白脸参加,大哥难道是真的把他当自己人看了吗!天知道她在看到宾客名单的时候,是多么真诚的想要举报这个小白脸偷偷把二哥肚子弄大了!!
怨念的说:“如果本宫早知道你待在花舞宫这阵子,不但没有好好伺候我二哥,还害他变本加厉的消瘦成这副德性,拟定宾客名单时就该果断将你剔除出去!!!”
五公主的恋兄情结一向很打眼,陆小念心平气和的将气话过滤,笑眯眯的:“花妖王青睐,陆小念受宠若惊,恭敬不如从命。”
“哼。”
“可否请问花曜日的庆典,在下需要配合做一些什么……?”
花莫漪热情洋溢的插嘴:“全花妖国最美艳最水灵的花妖都会出席,保管让你大开眼界!还有花灵狩猎大会,届时会选出箭术最准的冠——军……”话没说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二殿下奇怪的迟疑了,自己止住了话头。
陆小念问:“花灵狩猎大会?”
花千秋:“就是你们人族通常说的狩猎没错啦!只是你们狩猎的是飞禽走兽,我们是派花灵作为猎场的诱饵而已。”
修者眼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花灵狩猎?听起来很灭绝人性,不,花性啊。
佛家本来就不赞同杀生,更何况这花曜日狩猎大会,怎么听都像同室操戈。
“你们竟是要对同族动手?”
花千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像是很不想搭理他:“你想歪了,我们才没有你们那么残暴。花灵狩猎是种莫大荣耀,被选中作为诱饵的花灵,只要平安逃脱狩猎,便能以护卫者身份进入神宫,终身享受众花妖的敬仰与崇拜。”
“那没有平安脱逃的呢?”陆小念皱着眉,“恐怕在下不能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