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楚暮白的房间就在殷洛的隔壁,连初进门时,发现楚修楚齐都在,似是在商量什么事,几人神情严肃。见连初进来,楚暮白面色缓和不少。随后听着连初的话,脸色越来越不就好看,眉头愈蹙愈紧。连初犹豫再三,还是把殷洛失明的事告诉了楚暮白。楚暮白听完“噌”地一声站起,二话不说就要朝门走去。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楚暮白心里一紧,暗道不好,一个闪身,转眼消失在房里,楚修和楚齐也随后跟上。
连初反应最慢,但也心知不妙。刚才的响声毫无疑问是从殷洛房里传来,他悬着一颗心急急忙忙跑回去,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由得心下猛颤,有一种极不好的感觉。
他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掩鼻而入,就看见北边的窗户大开,窗扇还在轻轻地来回摇晃,伴着轻微咯吱咯吱的声响。窗外是一片漆黑寂静,零星地闪着几点惨淡灯火。
屋里的烛火被扑灭了好几支,屋内阴沉昏暗。扫视一圈,屋内没有人,桌椅地面还有墙上,有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血是新的,地面上的血迹正慢慢地向四周洇开,墙上的血渍一道一道地向下流,遮盖住原本的淡黄色污迹,狰狞可怖。连初不是没见过血,只是此时此景太过恐怖阴森,他胃里有一种翻江倒海想要作呕的感觉,全身感到一阵冰凉,冷汗开始一层层地往外冒。
连初感觉有点腿软,有点站不住,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手脚不听使唤地发抖,然后身体毫无预兆的向下滑去,等到意识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跌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发现手脚怎么都用不上力,而寒意愈甚,伴着无法忽略的刺痛,尤其是足部,已经没有了知觉。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连初药理毒经再不济也知道自己这是中毒了而不是吓的,何况他的医术本就不差,殷洛也只是喜欢没事开玩笑似地奚落奚落他。
他反倒是冷静了不少,就好像是知道了鬼屋里的鬼都是人扮的,并没有真的恶鬼,心里反而就不那么害怕了。趁着手还能动,连初迅速从衣襟里拿出一只象牙色的瓷瓶,用牙齿咬开瓶塞,也不数,仰头便往嘴里倒了几颗药丸吞下。他坐在地上合上眼,深深浅浅地呼吸几次,不消片刻,身体不再发抖,寒意和疼痛渐渐消去,只是手还是不灵活,腿上的知觉依旧不甚明显。
解毒丹药只有抵一时,若不快点找出解毒之法,过了时效,原本的毒性会变本加厉,到时候除了死还是死,连初试着用手撑着桌子一角,憋着一口气使劲,吃力地把自己从冰凉的地板弄到椅子上,过程中手上不少心沾了点血迹。连初拿另一只手倾着身子去够桌子另一侧的灯盏,好不容易拿到,把沾血的手对着烛光仔仔细细地察看,血液呈现黑红色,表面还反射着一层诡异的金紫色,比一般的血水还要粘稠,血腥味较之正常的人血也要浓得多,里面似乎还混杂着别的味道,若不仔细闻不能轻易察觉。
他清楚这些血不是殷洛的,心里却没有安下一分。他回头看着在风中摇动的两扇窗页,心里暗想,殷洛是被人劫持了吗?自己只是出去了一会儿,看来是早有预谋。殷洛现在看不见,怎么保护自己……就算他看得见也保护不了自己……楚暮白他们应该是从窗户出去了,希望能把殷洛带回来……
连初怔怔地盯着手掌,一股刺鼻的腥味萦绕鼻腔,身体猛地打了个颤,原先那股恶寒似又复发。他赶紧将手里的血迹抹干净,回想着殷洛之前的话,忽然脑中一个激灵,他明白自己是怎么中毒的了……
楚暮白皱了皱眉头,屏着气息冲进去,一眼看见满屋的血和大开的窗页,房内空无一人。他几步到窗边,不远处几个人影踩着屋顶向远处密林跃去。他想都没想,提一起口气一跃而出,一路的空气中都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他眉头紧蹙,在后面奋力追赶,不消片刻便可追上。
在离那群人不到三丈时,倏然腹上偏右不到一寸处传来一阵异常剧烈的绞痛。那么突然,楚暮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喉间一片腥甜。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压下上涌的血气,那处的痛感不但不减丝毫,还开始向周边内脏扩散,且体内真气紊乱起来,有一大部分不受控制的开始散逸。
他不得不找个地方停下,默念口诀,尽力调整着体内剩余不多的真气。楚修和楚齐随后跟上,楚暮白只看一眼两人惨白的脸色和极不稳定的气息,心下一凉,知他们的情况只怕比自己还糟糕。他没等两人开口,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声音坚硬冷冽:“你们先回去。”那两人对视一眼,都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楚暮白的声音又高了几分:“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们再跟下去就是个死!给我回去!找穆连初,他或许有办法。”
两人看楚暮白冰冷严肃的神色,很快地交换一下眼色,只犹豫一瞬,便潇洒利落地同时转身,头也不回地按原路折回。
楚暮白在原地调息吐纳几次,聚起剩存不多的真气,硬是提气跃起,脚尖轻点,朝着之前几人的方向追进了密林。
连初离开后,四周顿时一片死寂。殷洛缩了缩身子,蜷起腿用手臂环住静坐在床上。他不是没有失明过。他十二岁那年,一次毒发又是毫无悬念地要了他半条命,顺便也带走了他的光明世界。
刚瞎的时候,身体残败,伴着无止尽的病痛。眼前一片黑暗,四周空无一人,彷徨无助、寂寞恐惧蓦然间似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强自压下的慌乱焦躁轻易地突破那层微薄而不可见的防御,不停地无止境地在他心头脑海里放大、放大。那一次,他看不见光亮,也看不见希望。
幸好那时身边有人陪伴,那是他不幸之中的万幸。不管日夜,总有人握住他的手给他安慰,给他鼓励,给他温暖,给他信心。那时候上个茅房都要牵着宁熙或者连初的手,事后总免不了要被取笑一番。宁熙哂笑说殷洛要是没人拉着,指不定就会一个不小心从茅坑一头栽下去了。殷洛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居然还不以为意地点头表示赞同。那几个月里,牵着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尽管自己后来已经不那么惧怕黑暗,并且开始习惯。直至之后重见光明,明明只是一百来天,他却觉得彷佛过了一百多年,真是恍若隔世。
如今时隔八年,那种陷入黑暗绝望的记忆又回到脑海里,清晰又真实,他本以为经历过一次之后,不会再感到恐惧惊慌与无所适从,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就像每次一毒发时在死亡边缘徘徊,他依然会感到害怕,恐惧与绝望。本来就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他次次都有想过放弃,只是又一想到身边朋友亲人的陪伴鼓励支持,便怎么也不肯把另一只脚也挪进棺材了。很多时候,他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为了宁熙,为了连姨连初他们,不想让他们失望让他们伤心,他们希望自己活下去,那就活下去吧。
而现在,他的心里多了一个人。看见那人时,自己的心里会有喜悦会有悸动。他喜欢那人牵自己的手,喜欢他搂着自己的肩,喜欢他温柔的看着自己说着暧昧的话,尽管不知真假,但还是让人觉得美好的一塌糊涂,不知不觉无怨无悔地沉迷其中,就算是梦,也希望永不醒来……楚暮白,三个字,现在,就是他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
“喀——”
都说看不见的人听觉会比常人灵敏。即使殷洛心乱如斯,那一声窗户的开合声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他马上警惕起来,房间乎多了几个人的气息,尽管压得很低很。
殷洛虽然不会武功,但内力不算弱。他正暗自斟酌,倏然一人近前,手法极快地点了他的几处穴道,随即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抓了人就走。
殷洛猝不及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被那人揪着领子像拎小鸡一样地带下床,从窗户遁出。动作间,本放在手边的药碗被殷洛的袖子一拂,带落到地上摔碎了。临出窗口之际,他听到一阵阵液体溅到板面上的声音。那些人极其迅速地做完事后,一齐干脆利落的从窗口轻巧地跃出,训练有素,很快融进夜色里。
殷洛被掐着腰在空中跃动,上上下下地颠得头晕脑胀,那人把他的腹部夹得死紧,让他很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当那人在房顶或树枝上借力轻点的时,他没穿鞋子的双脚重重地磕到坚硬处,被弄得生疼;途中经过处的树枝末端的枝桠像一把把尖细的小刀,殷洛几次感觉脸上一凉又一痛,还不时地听见衣帛布料撕扯破裂的声音。
这一种脚不着地的感觉很不好受,殷洛的心跳得极快,脑中乱成一滩浆糊,在空中他整个人都没法好好呼吸,更别说思考。
好在这样的飘渺不定并不长,到某处,挟持他的人放慢了速度,很快地寻的一处落脚点,甩沙包似的将手一松,殷洛就这么脸朝下的直直地摔下去了,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呼一吸间鼻腔带进许多细细碎碎的泥粉,落地的一瞬间他有一种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的感觉。不过毕竟是接了地气,殷洛刚才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消失了。他身体不能动,还被点了哑穴,只能靠一双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很安静。这种安静伴着巨大的不安,仿若千斤铁石般重重地压在他心上,这种时候哪怕是来点狼嚎犬吠乌鸦啼对殷洛来说也是好的,只要是活物都可以。可惜没有,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时的摩挲声,也不知掳自己来的人都去哪儿了。
殷洛在心里暗自叹气,强自压下心里的恐惧不安,开始默自运气。虽然在这么一个陌生又危机潜藏的地方,自己又是一个瞎子,别的做不了,冲破穴道恢复自由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这个趴卧的姿势真的不好受。
殷洛调动真气在周身经络游走。哑穴很容易就解开了,但其他的要再费些力气,那人的点穴手法挺特殊。乾元心法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在运行完一个周天后便可放任不管,真气自动会按照原有的方式路径在周身行走。
殷洛分出些心思,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在那些人刚进房的时候,他其实不仅是靠听,更多的是闻。从那群人贸然进屋之后,到被放下的那之前,鼻间始终萦绕着一股血腥味,还混杂着一种微酸苦的味道,不同于陈醋也不是汗味,当那些人接近他时,这股诡异的酸苦气息和血味就愈大一点;现在那些人离了他,那股味道就淡了许多,但依然存在,浅浅的弥漫在空中。殷洛开始搜肠刮肚地联想,一时间却也毫无头绪。
正当他皱着眉想破脑袋时,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喘息声朝他的方向过来,极轻。要是在平时,他定然分辨不出。但此时他真气正在循环周天,极度敏感,一点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双耳。自然,那躲在暗处的七个呼吸也清清楚楚地入了他的耳,就说那些人掳他来肯定不是为了把他摔这样在地上了事。
殷洛细细嗅着,鼻间的味道并没有变浓。不是那群人,但也不知是敌是友。殷洛身上的穴道还未冲开,毫无还手之力。那人离他越来越近,不过三丈的距离。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心不觉跳快几拍。那个名字冲到嘴边,又生生卡住,想喊又不敢喊。
第二十五章
那人在离殷洛不到两丈时脚步一顿,之后又迈进几步,气息似乎不太稳。殷洛心里紧紧一揪,无神的眼珠动了动,听见那人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微颤:“殷洛?”
殷洛心里一阵狂喜,勉强动了动脑袋,刚想回应,那埋伏于暗处的人突然开始行动起来,气息猛涨,一齐朝楚暮白攻去,动作极为迅敏又猛烈。殷洛一阵胆颤,他虽看不见,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方才楚暮白走进的时候,自己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体内的气息不稳,起起伏伏,伴有有削弱消散的迹象,似是受了内伤。而那七个人的各自的内力都不低,只是奇怪的是,他们的内力同样不稳,但隐隐有一种加深加强的趋势。
楚暮白在离此处还有六七丈时,便已经察觉出前面有人埋伏着等自己,暗自提气运功。但看到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人,他心里没来由得一慌,脚步谨慎许多。待离那人三丈左右时,他突然停下来。不知殷洛是否也中毒了,自己身上尚种有金丝蛊,但殷洛他……他压压心里的担忧和不安,又走近几步,微颤着声音叫了他的名字。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虽然幅度很小。楚暮白松了口气,还好,还活着。他刚想再走近,瞬间就感到一阵杀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从暗黑的密林中窜出的几个人,曲指成爪,身手十分矫健迅敏,招式凌厉狠辣。楚暮白一个侧身轻巧地避开左前方的攻击,随即身体一个灵活的转身,带起一个回旋踢,正中身后袭来之人的腹部。那人登时飞两丈远,剧烈地晃了晃身子,勉强站住脚。
楚暮白却心底震惊。那一脚他用了五成的力,虽然因为内伤的原因打了折扣,但对方不过勉强是个三流高手,自己这一脚踢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消掉大半条命。但对方看上去却只是微恙。更奇怪的是,腹部本是柔软之处,但自己刚刚那一脚踢在上面,感觉到的是一层坚硬,像是踢在铁板上。他微一后仰,反手送出一掌落在一人腹部,又是感觉一层坚硬。而中掌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只后退几步便生生定住脚步,粗粗喘几口气便又挥爪上前。
借着月光,楚暮白才看清那些人的面目。他们还是一如傍晚看到那般,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从头到脚都紧紧地裹着,连嘴都遮了起来,但一双眼睛此时才显露出来。那些人的眼睛瞳仁很大,几乎占了整个眼球,只在前后眼角处留了一点白,看上去极为恐怖怪异。而那些人此时都弓着背,似是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他们的脊柱上。整个人看上去根本不似一个人,而是某种怪物。
他们中,只有一人较为正常。楚暮白一眼认出他是那个在他们那群人进酒楼之时,回头看他们,眼角有一块红斑的人。
那人一直离战圈不远不近,基本以防为主,极少攻击。楚暮白直觉那人是这群怪胎的头领,擒贼先擒王,他目光一沉,脚尖一点,两三个极快的身法,便移到那人身边,闪电般出掌。那人退闪得不够快,眼看就要中招。忽然一人飞身过来挡在那人身前,生生挨下楚暮白一掌。楚暮白一击未中,迅速撤掌后退,又勉强躲过身后两人的攻击。
楚暮白毕竟是一流高手,饶是那几人身手再敏捷,出手再有力,他都能避过所有攻击,只是始终无法重伤对方。且让他感觉极为不妙的是,自己跟对方交手不下百招,对方的体力似是丝毫没有下降,而自己却损耗甚巨。不出意料,又是百招下来,楚暮白的身形不复轻灵,动作有些滞缓,气息愈来愈不稳,身上挂了好几处彩,而伤口一直血流不止,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不止。
殷洛一直竖着耳朵在一旁听着动静,一时间忧心如焚,真气在那一瞬紊乱,偏离原有路径一阵乱窜。殷洛闷哼一声,登时溢满一口腥甜。
殷洛一拧眉,下意识拿手地捂住口,随后一愣,惊讶地发现身体能动了,自己竟在误打误撞之下冲开了穴道。他赶紧撑着地坐起来,顾不得别的,开口中气不足地大声喊:“楚暮白!小心啊!”
刚巧此时有一人从背后袭向楚暮白,他听得殷洛叫喊,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堪堪闪过了那人的攻击。
一人见殷洛动了,一个箭步到他身边,提起他的衣领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一只枯瘦黝黑的手闪电般扣住殷洛的喉咙,指甲嵌进他的皮肤,有丝丝血液沿着脖颈流入黑色衣襟。
殷洛知道那人靠近,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皱眉忍着疼和那股恶心诡异的气味,听那人语气刻薄阴冷,道:“想不到这么快就能解开穴道,真是小看你了呀!”话落,也不等殷洛回答,一双眼又看向正被困在六人中的楚暮白,环着嘴唇吹了几个音调,那些人倏然一齐停下动作,一缩背向后闪退一丈。
楚暮白身上内伤外伤俱有,微微晃了晃身子,在原地站定,暗自调息着体内紊乱而所剩不多的真气,脸上却是神色淡然,一双深邃的眼睛落向挟持殷洛的那人身上,目光傲然而冰冷,看得蔡涛极为不满。他咬牙愤然在心里暗道,明明是手下败将却还敢摆出如此嚣张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