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一怔,敛了笑,眼中的笑意消失,仿佛满山桃花在一夜间凋零。他扭头向车窗外,幽幽道:“不知道,也许吧。”
连初继续揉着光溜溜的下巴,像模像样道:“要我说,事情或许是这样的:他爹和他娘的女干情被你娘撞破了,你娘一时气不过也出去找人了,可没想到却被人发现,还不停地受人指责,你娘一时想不开,就放了把火。但最后关头想起肚子里还怀着你,于是就逃出来。
但火势太大里面的其他人就没能逃出来,结果就被烧死了。事后没有人看见你娘逃出来,所以也以为你娘一起被烧死了。你娘第二天知道后,觉得反正别人都以为她死了,干脆将计就计,来个金蝉脱壳遁出菁州城,一路来到无忧谷。但是没想到无忧谷四面环山,林中险恶丛生毒物遍布,结果等她进来找到乔谷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只能生了你,然后就去世了。”连初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地有条有理有根有,简直天衣无缝,不由愈发得意起来。
殷洛及时一盆冷水浇下去:“你脑子呢?要是像你说的,我娘住的地方,加上我娘一共五个人,要是我娘跑出来了,应该只有四具尸体,可是那时候有五具尸体。”
“可是你娘确实跑出来了啊,要不然怎么生的你?”连初眨眨眼,不解道。
“所以说那个被烧死的不是我娘啊。”殷洛没好气道。
连初“哦”了一声,又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殷洛一言不发。沉默半晌,叹道:“连初,你就没有想过,是我娘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找了个替身,然后放一把火烧死了楼里的人吗?”
连初愣了一会儿,真的撑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片刻轻松一笑,道:“不会的,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这么好,你娘一定也很善良。”
他挪着身子,坐到殷洛身边,语气真诚:“我爹说,我娘在怀我之前喜欢吃荤,但在生了我之后就慢慢开始茹素了,我爹说,怀了孕的女人会想着给自己的孩子积德,会舍不得杀生,会对生命有所敬畏。你娘怀着你一定也会这么想,一定不会去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的。”
殷洛看了看一脸诚恳的连初,顿时觉得心里的不安减轻了不少,眼中又恢复了一点笑意,目光深远,放缓语气,道:“我知道。师傅走之前跟我说,无论听到看到什么事,都要相信我娘是一个好母亲。”他不自觉地握紧血魄,“我一直都信。”
连初点点头,问道:“那这件事楚暮白知道吗?”见他摇头,连初又问道:“那你准备告诉他么?”
殷洛沉默半晌,道:“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还不打算跟他说。”
殷洛两人回到凌波城已至未时,各自回房。殷洛进屋发现楚暮白已经笑眯眯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食盒。自从那夜之后,楚暮白每日三餐都会准时送到殷洛房间同他一起吃。
“怎么回来这么迟?午饭吃了吗?”楚暮白起身走殷洛身边,很自然地牵过他的手来到桌旁,带他坐下,优雅地打开食盒说道:“我看你喜欢吃甜,这次就给你带了梨香百合小米粥,顺便给你捎了两盘点心。放心,都是做的很细,容易消化的。”
殷洛抿唇一笑,有些困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你每次咸粥只喝一半不到,甜粥差不多能喝完,我就猜你喜欢吃甜了,难道不是?”楚暮白冲着殷洛挤挤眼,霁然一笑,眸中闪烁的光芒灿若晨星。
殷洛心下一动,低下头,拿着汤匙轻轻地搅着金色的小米,懒懒道:“是啊,你最聪明啦。不过粥不管饱,你还要做事,每天陪我只吃这些不够吧?不会饿吗?”
“当然不是,我不只吃这些啊,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把自己饿着的。倒是你,这么瘦,要多吃一点才行啊。”
殷洛笑着,“哦”了一声,顺手摘下脸上的面纱。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在楚暮白面前不戴面纱,慢慢尝试在这么男人面前不必顾忌地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殷洛吃了两口粥,垂着眼睑,握着汤匙在碗中搅着。
楚暮白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好笑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对要我说?”
殷洛沉思片刻,抬眼喃喃道:“唔,你家里除了你爹娘,还有什么亲人吗?”
楚暮白神色不改,淡然道:“没有,我是家中独子,我爹也只有我娘一个。本来还有个二叔和表弟,但是在我表弟刚出生那年,我二叔一家被灭门了。”
殷洛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忙道:“对不起……”
楚暮白释然一笑,摆摆手道:“没事,迟早你也会知道。对了,只听你提过你娘,你爹呢?”
殷洛一低头,目光闪烁,咬着嘴唇暗忖片刻,整整面色,道:“我不知道。我娘在我一出生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对不起……”
殷洛笑笑,道:“没事,我自己都……不是很在意的。”说罢,又低下头不说话。
两人俱是沉默,各怀心思。一顿饭吃得两个人心里都觉得怪怪的。
殷洛连初闲来无事,便三天两头轻车熟路地去了醉梦阁看尹颜,很多时候清欢也在。尹颜确实是见多识广堪比万事通,而且口才也好,那些百八十年前的传说轶闻也能讲的绘声绘色,让人彷佛身临其境,有时还能附上自己的见解,猜想传闻的真假。连初叹道他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尹颜只是在一旁笑而不语。
这天过去,尹颜还是半倚半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冰容雪色,神色慵懒,脸上带着一点点病容,浑身散发着一番难以言说的风情。殷洛拆开尹颜手脚上的纱布仔细查看了伤口,重新抹上了药,说道:“每三天换一次药,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下床了。”手法娴熟地打了个结,忽然又想起什么,半开玩笑道,“你的脚两年多没有沾地了吧,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走路怎么走。”
尹颜懒懒地扯一下嘴角,满不在乎道:“记不得走不了又怎样,大不了再学一次,也就当人生重新来过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就当是上辈子的事吧。那些人那些事,今后再与自己无关了。
殷洛见他说的潇洒,眼底却有一抹说不明的黯然怅惘,想必又是记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便想扯开话题,忆起前些天连初的那一番神捕推论,便拿来同尹颜一说,尹颜果然听乐了,只把气得连初在一旁跳脚。
尹颜一双凤目慵懒微眯,眼波流转,一对黑瞳如黑曜石一般光彩照人,看得一旁的清欢连初迷了眼。他的声音低柔醉人:“要我说呢,其实穆公子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这放火的人可能不是洛颜心,别忘了,楚洛两家的亲事还是洛颜心先提的,这么一个磊落大气的女子怎么会因为那些不相干人的指指点点,就随随便便想要烧死自己呢。”
连初咬着指甲:“呃,那一时想不开……”
尹颜淡淡道:“洛颜心是被整个洛家捧在手里的天之骄女,骨子里绝对是骄傲的,找人替死逃遁这种事,她不会做,也不屑做。”说到最后,尹颜的脸上淸傲之气愈显,语气决断,不是目中无人的倨傲,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清冷,如幽潭之莲。
第十七章
清欢看着尹颜愣神。他在醉梦阁十三年,什么样的嘴脸什么样的气质都见过了,妩媚的,妖娆的,放荡的,天真的,无辜清纯的,我见犹怜的,柔中带刚的,刚中带柔的……即使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在几个月后,甚至几天后,都会被这醉梦阁的夜夜笙歌软香红帐纸醉金迷渐染吞噬,混成一体。只有尹颜,两年了,依旧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有时候明明只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从他嘴里一说,却叫人觉出一股无形的傲气和隐隐的压迫感。
殷洛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恍了神,仿佛能从眼前的男子的身上,勾勒猜想出自己倾城绝艳坚强傲然的母亲的模样。
“事情听起来很复杂啊。”连初挠挠头。
尹颜启唇一笑,微微仰头,下颚与颈部的流畅弧线简直完美,“其实,这招假死计,最终的得益者,并不是洛颜心,而是楚燚夫妇。洛天灵早死,洛天枫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洛颜心就是继承洛家的不二人选。而洛颜心一死,整个洛家就旁落他手,顺理成章的由他的丈夫楚燚继承。而且,楚燚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楚暮白的母亲,是洛天灵的女儿,虽不姓洛,听说是从小寄养在洛家,也算是洛家人了。”
殷洛眉头一蹙,忖了片刻,道:“你是说,楚燚和乔若依为了洛家家产联合起来想害死我娘,结果被我娘逃脱,于是他们便找人替死?”
尹颜一挑眉,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搞清楚。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身上的毒就从娘胎里带来的。那你娘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还有无忧谷离菁州并不近,菁州并不是没有厉害的医者,她为何要这般舍近求远?”
殷洛叹道:“我娘中的毒不一般,普通的大夫只怕是不能解,所以才会去无忧谷,而且一路上有血魄镇压,毒才没有发作。”
尹颜沉吟道:“那年你娘二十岁,殷剑扬还不到十六岁,虽也是传说玉树临风丰神如玉,但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跟那时的楚燚比起来还是要逊几分,而且两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你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深闺小姐,断不会被一个风流小子几句花言巧语打动心思。这其中,或许有隐情也说不定。”说罢一顿,看了殷洛一眼,道,“你若真想知道,趁这次去菁州,好好打听调查一番就是了。”
殷洛沉默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扯出一丝满不在意的笑容,道:“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等到菁州再说吧。”
回去的时候,殷洛趴在车窗窗沿上闭目养神。连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凑过去拿手指戳戳他的肩膀,压着声音问道:“殷洛,呃,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楚暮白的父母真是联合起来害的你娘,那你和楚暮白要怎么办啊?”
殷洛自然是没有睡着,小幅度地动了动脖子,有些含糊道:“什么怎么办?”
“就是,”连初注视他,“你不想报仇吗?”
殷洛睁开眼,声音平稳并且理智:“怎么报?若是真的,我去杀了他父母,他必定恨我入骨,再反过来杀我?”忽又挑唇一笑,平静道,“不过也不算太差,毕竟那样看来,我最终不是病死的。”一顿,叹气道,“只是那样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也是真心恨不起来的。”时光匆匆,在那么有限的时间里,殷洛实在不愿意在怨憎愤恨中度过。
日子这么平静地过了十天。殷洛去醉梦阁的时候也没再提起这个事。
这天,两人照常对坐吃饭。楚暮白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笑道:“脸上的红痕颜色又褪了不少呢,过不了多久就能全消了吧。”
殷洛自己摸了摸脸,抿嘴笑道:“真的?我照镜子的时候怎么就觉着没变呢?”
楚暮白像模像样地叹道:“唉,就你这眼神,我真是不想多说。”
殷洛不客气地飞去一记眼刀。
楚暮白笑而不语,满眼宠溺。须臾才道:“对了,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越州了,你有什么想买来带走的,趁这两天都置办好了。”
殷洛“哦”了一声,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了,尹颜那边只要定期换换药就行,走之前再去见他一见。”
楚暮白点点头,两人继续喝粥。喝到一半,听见殷洛有些迟疑地唤他道:“暮白,你娘和你爹,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楚暮白一愣,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随即脑中忽地闪过一句话: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不由得抿嘴一笑,道:“我爹娘都是好脾气好相处的人,不过爹有时候会严厉一点,也不常笑,不像娘,一直都很温柔,待人温和客气,时常带着笑,就连病着的时候也是。”殷洛吃饭时很随意,左手不喜欢端着碗,一般会空垂着。
楚暮白伸手抓过那只空着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并轻拍两下,柔声笑道:“放心吧,我爹娘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殷洛噗嗤一笑,似嗔非嗔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对你抱着那样心思,还会喜欢?”
“啊?哪样的心思?”楚暮白笑呵呵地装傻。
“就是,”殷洛一舔嘴唇,忽然起身倾俯,嘴唇贴住他的双唇。
楚暮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一吻给怔住了,眨两下眼。殷洛闭着眼睛,眼皮微微抖动。他只是贴着,没有动作。楚暮白极快地反应过来,眉峰一挑,瞬间化被动为主动,灵活地撬开他柔软的唇和牙关,深深浅浅地吻起来。
楚暮白的攻势有些猛烈,殷洛下意识要挣扎,但对方的手死死地扣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动。楚暮白自然是各种高手,不一会儿便把殷洛弄着两腿发软呼吸急促,口中发出清甜婉转的呻吟,把他口中的甜粥一点不剩的扫荡干净了,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殷洛两眼迷蒙,嘴唇艳红,喘得很厉害,好一会儿才恢复平息。满脸通红瞪他一眼,道:“这下你知道了?”
楚暮白心里欢喜满足无限,邪邪一笑,道:“放心,我会负责的。”
殷洛红着脸不说话,把剩下的几口粥喝完,又听他道:“哦,对了,你一会儿休息一下,下午晚些时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殷洛擦着嘴,好奇道:“什么地方啊?”
楚暮白神秘一笑:“去了就知道。”
吃过午饭后,殷洛躺在床上想睡午觉,但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刚才两人激吻那一幕,唇舌交缠的感觉似乎留在口中,他把手指覆在自己的唇上,嘴角一点点上扬,对着帐子顶傻笑起来,裹着被子在床上不停地翻来滚去。
连初端着药进门就看见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嘴角一抽,心里暗惊道:不会是抽风了?抽风我不会治啊!
他放下药,一步一步走近,脚步放得很轻。殷洛傻笑着在床内侧蹭了两下,一个转身,就看见床栏边站着一个大活人,登时吓得大叫一声,“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拍着胸惊魂未定道:“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连初沉默一瞬,指指门的位置,面无表情道:“从门口走进来的。你刚刚怎么回事?抽风?”
殷洛当然不能告诉他不是抽风而是发春,一脸淡定道:“这个,没事我活动活动不行吗?天天待在房间里,不出去活动,对身体不好。”
连初暗自咕哝一句什么,殷洛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要是你抽风了怎么办,我可不会治,只能一棍子打晕完事。”连初面无表情地转身拿药。
殷洛瞪他一眼,拿过药碗仰着脖子几口喝尽,漱漱口,半坐起来倚在床头,随手拿起边上医术开始翻起来,边看边对连初随口道:“一会儿晚些时候要出门,晚上不回来了,那副药不用熬了。”
“出门?去哪儿?跟谁啊?楚暮白?”
明知故问。殷洛瞥了他一眼,拿起床头的医术,随意地翻过一页,道:“去哪他没说。”
连初一副了然的样子,但笑不语。殷洛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方诺的病还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