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调节好台灯,警告地瞪了一眼罗子昕,不管身后让他停下的急切呼喊声,径自走出了地下室。
门被关上,周遭又恢复了寂静,子昕惊恐地坐在原地,双眼盯着地窖内唯一的光源——台灯,愣了好长时间,直到消化了自身的处境,这才略微动了动,尝试着站起来走到折叠桌前,抖着手拿起了笔。
环江中学。
下课铃声响起,班主任双眼在教室里扫了一遍,在点名册上把罗子昕的名字画了个圈后走下讲台,她回到办公室里,拨通了一串号码。
“喂?是罗子昕的家长吗,哦,我是他的班主任,他的伤势好些了吗?”
罗辉在另一头问道:“他说好得差不多了,小昕今天有没有给老师们添麻烦?”
“今天?”班主任一愣。
“怎么了?”
“他今天没来学校啊,难道不是在家里休息?”
“他,他一早就出门上学去了!”
班主任老师挂上电话,唰地从位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外面跑去,途经的其他老师端着咖啡疑惑地招呼:“唉,孙老师,什么事情这么急……”
秦耀德走出自家的地窖,吃了一顿午饭,又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会儿,他现在连事情都做下了,已经无法回头,这会儿却又难免有些不安起来,绳子是绝对绑死了,加上地窖被他上了锁,他不相信小孩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逃脱,但毕竟头一次干这种疯狂的事情,心里还是有些定不下来。
男人想了想,拿起手电筒,趁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再次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罗子昕抱着双膝靠在柱子旁,地窖阴冷的气温让他冷得发抖,一听到动静立即惊醒过来,把桌上的稿纸向秦耀德递去:“我写完了,快放我走吧!”
“才多会儿你就敢说你写完了,在诳我呢?”秦耀德看了看时间,离上一次自己下到地窖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将信将疑地接过纸:“你要是敢耍花样,小心我揍你。”
子昕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秦耀德翻动两张稿纸的声响,他一边看一边不时地就上面的内容提了几个不懂的问题,罗子昕都老老实实地为他一一解释,而男人脸上的表情,也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展露出骇人的狂喜。
“哈哈!”秦耀德大笑起来:“完成啦,终于完成啦!”
“可,可以放我走了吧?”罗子昕看着面前人的神态,不自觉地抖了抖。
男人闻言,低头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拿着手稿离开了地窖,罗子昕急了,在后面拼了命地喊,脚却被绳子牢牢地绑在柱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地窖的门被再次阖上,极度失望的罗子昕整个人都傻了,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比之前他所猜测的还要可怕得多的处境,毕竟是小孩心性,一想到可能会就此失去自由,巨大的恐惧感终于让他忍不住在黑暗中抽泣起来。
秦耀德把手稿的内容按格式誊写好,就急匆匆地赶到了政府建设部,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同事们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声更加肆无忌惮地传进他的耳朵,与两日前不敢抬头的样子相比,此时的男人却笑着对那些人投去轻蔑的眼神,抬手敲开了领导办公室。
领导们早就听到他的报告,见秦耀德进屋,看着他的目光都带着质疑,在任命他作为基站改造项目的负责人之后,秦耀德带着团队制定具体实施方案,却一直都没能产生实质性的进展,相比较方案原先的构想而言,提出的操作却总是切不到点子上,这让领导对秦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满含信心转变为质疑。
但是这次不同了,秦耀德浑身散发着无比的自信,大步走到领导面前,把手上的完整方案交了上去。
领导们接过他递上来的计划案,互相之间传阅过去,很快就面容严肃地讨论起来,和之前看了几眼就被退回去的处境简直可说是天壤之别。良久之后,坐在最中间的领导轻咳一声,和颜悦色地对秦耀德说道:“干得不错,秦耀德同志,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你!”
秦耀德难掩激动地走出上司们的办公室时,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建设部,同事们满脸惊羡地向他道着喜,和之前幸灾乐祸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接到了梦寐以求的升职通知,让他整理一下就换到更好的办公室去。
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过去的同事们改口“前辈前辈”地叫他,新的同事们对他夹道欢迎,领导拍着他的肩膀,就连新来的漂亮实习生小妹都对他绽放娇羞的笑容……
他抱着装满东西的纸箱来到自己新的办公桌前,周围人的一声“秦工程师”让他浑身一震,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了。
那天晚上秦耀德被同事们拉着下到餐馆里大吃了一顿,作为这次基站改造案的庆功宴,以及庆祝男人的升职之喜,他喝得酩酊大醉,当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到消息的妻子就像二十年前刚结婚时那样,站在家门前等着他,没有劈头盖脸的痛骂,女人一脸温柔的笑意为他打来洗脚水,蹲下身给他洗脚。
男人就像活在梦里一样,一切的美好都仅仅来自于他手上薄薄的几张策划案,仅仅是普通的白纸,被赋予了黑色的文字,地下室里的男孩一顿饭功夫的作品,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第十八章
地窖之所以被用来存放粮食和腌制品,就是因为其干燥阴冷的环境,子昕长时间处在地下室里,身上的热量不断地流失,他努力地蜷缩起身子,把衣服裹紧,却依然抵不住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从地底升起的寒气让男孩扭伤的左脚踝上的痛楚被无限放大,他用手一遍一遍地揉着,却无济于事。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没有日光以至于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一阵阵饥寒交迫的感觉涌上来,罗子昕舔舔嘴唇,无力地靠坐在柱子旁,耳边隐隐约约听到鼠类啮咬木头的声音,吱吱吱不绝于耳,让人毛骨悚然。他虽然不是在如何富裕的家庭中长大,但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种苦头,一时间感觉自己简直就要命不久矣。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已经炸开了锅。
急促的敲门声落在罗家的大门上,门打开后是杜飞雪和她的未婚夫梁章焦急的脸:“怎么样,罗叔叔,找到小昕了吗?”
罗辉紧锁着眉,摇摇头。
“有什么线索吗?”又一人推门进来,正是闻讯赶来的戚行初。
“应该是在上学路上失踪的。”罗辉答道。
“报警了吗?”
“报是报了,但立案时间还不够。”
梁章两人转头看去,不禁微微一愣,来者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第一时间回看过来,目光沉稳而略带凌厉,不怒自威的气势竟然直接把见过世面的梁章压下半头,绝非等闲。
“这位是?……”
戚行初向他们点点头:“小昕的朋友。”
他内心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不愿与在场其他人过多交流,直接拉着罗父问清楚情况,包括罗子昕平日里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可能会去什么地方,见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线索,便不再多停留,道了声别就走出了罗家。
戚行初上一世和罗子昕在网络上认识了十数年,现实中对他的了解却并不太多,除了这个人生平中的一些事迹外,只知道子昕是从环江镇走出来的,所以他便设法来到了环江镇,幸运的是竟然真的让他如愿找到了幼年时期的罗子昕,将两人邂逅的时间大大提前。
但是罗在这1991年春夏交际之时的失踪,却是行初上一世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的细节,甚至在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大吃了一惊,所以现今他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究竟如何,只能从根本上一步步排算。
不知情的人或许只是把这件事当成普通小孩的失踪而已,但戚行初可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就罗子昕这个人后世的影响力来说,他的失踪的严重性几乎可以和国家的核弹丢失画上等号,“几乎”一词用在这里的意思是,后者这样的程度,才勉强能够和罗子昕相提并论。虽然他清楚子昕最后肯定能够被找到,但其中经历了什么过程却实在不敢保证,这叫戚行初怎能不着急。
想到这里,行初不由焦躁地扶额,他此次跟着母亲从米国来到这里,住在一位舅舅家,而他的这位舅舅在镇里也有着不小的地位,行初略一思索,就匆匆回了家一趟,把事情告诉了舅舅,让他帮忙联系人手调查,省去了其中富含华国特色主义的官僚办事流程。
但也仅限于此了,如今没有可用的线索,根本无从下手,程序编不出来就只能手动寻找,行初放眼望去小镇的一栋栋建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秦耀德来到新的职位上班,同一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在看见他走进来的一瞬间,骤然停止了正在谈论的话题,他们似笑非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胖胖的工程师拿了一份文件站起来,笑眯眯地走到秦耀德桌旁,放到了后者的桌子上。
“秦工程师,这份项目是你这周需要完成的任务,现在交给你了,好好干,不要出错哦,否则后果很严重。”他不怀好意地说。
秦耀德接过手,打开翻了翻,发现上面很大一部分涉及到了高深的理论知识,这让长久以来一直只是做技术员的他倍感压力,他定定神,面色有些难看地答应下来。
回到家以后,他避开了妻儿,拿着项目文件就急匆匆地来到地下室。
门一打开,秦耀德看到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而男孩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神色一慌,大惊失色地跑上前,把手探到子昕的鼻子下,当感受到微弱却稳定的呼吸时,这才松了口气,仔细看去发现男孩面色苍白,触手分外地凉。
“醒醒,醒醒。”秦耀德把人扶起来,着急地摇着他。
罗子昕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待看清面前的男人时,第一时间拼尽全力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放我回家……”说着,又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秦耀德一看这架势,用力地摇着子昕,但男孩这次却最多只是半睁开眼睛,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他放下人,狠狠一跺脚,沿着楼梯回到地面,拿了水和感冒药又回到地下室,把小孩的嘴捏开灌进去。
子昕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喂水,又渴又饿的他便拼了命地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总算完全清醒过来。
“你怎么了,感觉好些了没有?”秦耀德焦急地问道,说着,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把新的项目放到子昕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目的:“帮我把这个写完。”
“冷……饿……”子昕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疼……”
秦耀德可不管这些,强硬地把男孩拖到桌子前,将笔塞进他手里,命令道:“写!”
子昕吸吸鼻子,握着笔,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铅笔几次从手上掉落下来,男人在旁边催了半天,见他的状态实在太勉强,一想面前人到底是个脆弱的小孩,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给他吃过任何东西了,而这个孩子对于他来说却有着非凡的价值,便又回去拿了棉被和饭菜给他。
子昕裹着棉被吃完了饭,这才感觉身体渐渐回暖,还不等他彻底缓过来,手上又被再次塞进了铅笔,头顶上方传来恶魔的声音:“吃饱了就给我好好写。”
“你不放我走,我就不写!”他咬牙道。
“你!”秦耀德的右手举起来,男孩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他顿了顿,拳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小孩犟什么,乖乖给我写,自然不会亏待你,要是想耍花招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说完就自顾自走出了地下室。
地窖的门被再次锁上,而子昕的心也再次落到谷底。
他靠着柱子又惊又气,拿起桌上的文件就想撕掉,但随即想到对方的话,神色几番变化,最终还是忌惮地没有动手,过了一会儿,还是擦擦眼泪,不情不愿地拿着文件看起来,上面的内容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很快拿起笔,不一会儿就在稿纸上完成了方案。
当天晚上,当秦耀德看完男孩交出来的方案时,整个人都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发起抖来,看着罗子昕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取之不尽的绝世宝藏,这一刻的秦耀德,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和后悔都已经消失不见,他觉得,将这个男孩锁起来占为己有,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决定,只要他拥有这个非凡的孩子,过去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都会变得唾手可得。
“等等!”子昕在男人转身要走时出声喊道。
秦耀德面目狰狞地回过头:“休想让我放你走。”
子昕强压下愤怒,说:“给我个收音机或者无线电之类的东西吧,我想听。”
“没有。”
“你把我关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无聊得快疯了,我需要它!”
“无聊?”秦耀德挑挑眉:“那就多写点东西吧,这样你就不无聊了。”
“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的!”
“钟,给我个钟总可以吧,”罗子昕用力抓着对方的袖子:“没有时间概念会让人疯掉的!”
这个要求实在是一点也不过分,秦耀德毕竟还要男孩为自己写东西,想了想,便送来了一个迷你台钟。
子昕接过手,惊喜地发现这是个装电池的电子钟,黑白的屏幕上,用二极管显示着阿拉伯数字的时间,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把小钟抱在了怀里。
第十九章
当秦耀德在第二天就把完成的项目交到了总监办公桌上的时候,周围所有同事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他们清楚这是个就算花费一周时间日夜不停地做,都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项目,因为其中包含了巨大的计算量,非常繁杂,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其他方面就无法接驳。
但这个男人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交出了方案,有好事者探头探脑,显然不相信他可以做到,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等着秦耀德遭受责骂。
就连项目总监也不敢置信,他将信将疑地接过文案,只有薄薄的几张纸更让他心底的疑惑加深,便端着脸不耐烦地看起来。
一刻钟后,办公室里响起一声怒吼:“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
门被人从里面砰地撞开,项目总监跌跌撞撞地拿着一份文件冲了出来,一路上的人都在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一向稳重的总监大人怎么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
秦耀德紧跟在他后面跑出来,一路直奔市政府项目部领导的办公室,看着自己的文案被几个重量级人物传来传去,其中一个领导拿起座机,劈头盖脸往里一顿骂:“你给我把建设部部长叫过来,现在!”
不一会儿,他过去所在建设部的部长就惨白着脸出现在办公室里,领导拿起桌上的纸狠狠甩到了那个年近半百的老部长脸上:“你看看,你看看,这种水准的人你他妈让他在你部门里做了整整十二年的小技术员!好大的手笔!你知道这方面的人才有多紧缺吗,雇个资深工程师需要多少预算吗?!”
秦耀德呆呆地望着这一系列变故,过去总是冷眼看他的老部长,此时正弯着腰向自己连连道歉,老脸上满是急汗,这简直就像一场荒诞无比的闹剧,秦耀德在来到新部门的第三天,再一次升了职,薪水和一个月前相比,一连翻了五倍,上面甚至因为他杰出的成绩而提前为他发下了三个月的工资。
这个男人在他的中年时代,终于尝到了迟来的辉煌,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如梦似幻,他手中拿着升职通知,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地下室的方向,就像在看传说中的所罗门宝藏,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认识到,那个被自己关在地下室的男孩究竟有着怎样骇人听闻的魔力,这甚至让他从心底里隐隐泛起一丝寒意和颤抖,但只是一闪神的功夫,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汹涌而上的野心淹没了,没有人注意到,秦耀德眼底里的一些东西正在渐渐变质,最后的一丝懦弱也被疯狂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