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掐了掐我的腰,有些疼。我的腰形状很好看,很有力,我要不是我自己,说不定我也会想掐一掐。我做过很多力气活,做过十天半个月都埋在尘土堆里的活计,腰背上背负着沉重的货物,却没有让我腰塌下去,反而给了我结实的肌肉。我不瘦,吃不饱的现状也没让我变得瘦瘦弱弱,这也是大部分人看我的第一眼,不会我猜我一无所有的原因。
然后我就跟着这个男人去了他坐的地方。恰巧,那里还有空座位。我坐下来,他开始和我说话。
我说过,我不善于言辞,最擅长的是沉默寡言,没有人能在我想不说话的时候撬开我的嘴,除非接吻。这个我刚认识的男人,明显不知道我的特点,并且不打算了解,相反的是,他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我有些打退堂鼓了,从这样的人手里得来一顿饭或者几日安生日子似乎是有些得不偿失。我不爱说话,自然也不爱听人说话,没有哪个木讷性子的人,爱看善于言辞的在他面前表演的。他似乎是那种愿意先谈情再说床的人,想先从语言上得到一些贴近吗?
我突然就想起了曾经和我的身份证一起,被我随身携带着的高中录取通知书。
第三章
我曾经很珍惜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你知道的,就我这种情况,我是不会有大学通知书,不会有日后的各种证书的,我的唯一能够证明我有过价值的,也只有这张证书了。
收到这份通知书后,我就悄悄的带着我简陋的行李——我的一条毛巾,我的一身衣服,我从他家里偷的三千块钱,搭上了到对面城市的火车,开始我的流浪生活。我那个时候还不到拿身份证的年纪,所以我第一个身份证,就是办得假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名字。我不知道那家人后来有没有找过我,我猜没有,为了三千块钱去报警去找我可是件得不偿失的麻烦事,他们只会在家里骂骂咧咧,骂我这个赔钱货,竟然还敢偷钱。
我走的时候毫无一丝犹豫,果决的很。我那时虽然才刚初中毕业,然而板着脸不露一丝感情时,从我的眼睛里是找不到一丝稚气的。给我办假身份证的人甚至没有怀疑过我的年纪,于是使我从出生年月日上得到了20个年岁。我用偷走的三千块钱小心翼翼的mo索着,却不担心。我什么都能做,这是早就会的,何况我还有个以假乱真的身份证。我打过各种小工,却因为还是担心遇到检查身份证而不停的换着工作,又换着城市,全当各处旅游了。
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用着硬纸板印刷,字体还是烫金的通知书,因为我怕露出来让人怀疑,因此折叠成极小的小块,又用石头使劲压瘪,装到袋子里用胶布封死,然后装到贴身的兜里。我没打算再打开看,我带着它更像是个仪式,而非怀念。只是它装在我的兜里没几年,就没了。
没了的时候我正在做装修工人,在零零碎碎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学下来,我也勉强能做个小工了,我会糊墙切割地板,也会做门窗,我学每一门手艺的时候都很认真,只是因为教我的都先问我会不会定下来,我没骗人,我说不会,所以他们总不往深里教我。
我当时接了一个活,是给一家人做纱窗,虽是秋里,这个城市的蚊虫也不少。我去量尺寸的时候看见那户人家的女儿一直躲门缝里看我。我那时大约十七八,虽然赚的钱很少,但是因为独身一人又对住的穿的不挑剔,所以钱全花在了吃上。我虽然没学过太多知识,却也知道青春发育期要好好补营养的,这是一辈子的事,所以那个时候在好吃的补下,并没有因为长高而抽条到难看,在工友的评价里是不该干这活的。我长的有多好看?我自己是没有太大感觉的,反正我每次穿着邋遢沾着油漆泥土的蓝色工人装,总是有女孩子会用可惜怜悯的复杂眼神看我。
我倒是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既惊艳于我的相貌,又因为我的工作而瞧不起我,可是我长成什么样,做什么活计,关她们什么事情?非得在我经过的时候发出“啧啧”的声音,让我那个时候特别不喜欢女性这种生物。
其实我只是迁怒罢了,我还记得我母亲在我幼时是怎么抱着我,怎么关心我的,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母亲,可是难免的,我还是不愿意接近女性,也许也和我那时正青春躁动,处于叛逆期有关,毕竟我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所以那户人家的女儿看着我干活的时候,我只是面无表情的转过脸,不想和她对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跑过来和我搭话,过了一会叫她母亲看到了,把她女儿叫走,虽然我一句话都没说,像个闷罐子,却仍然催促我快干,干完了又挑三拣四,拿到的钱硬生生少了二成。
我的录取通知书不是这个时候没的,却和这件事有关系。
少了二成的钱,我也没法子,我原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既不会说好话讨好人,也不会撒泼耍横让人家先退步。我的工友都说我太唯唯诺诺,这些少下来的钱财加起来也够买好些东西了,然而我仍然不想改变自己。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有家,而我呢,有钱没钱一样过,有多少花多少,我不留积蓄,因为没有真身份证的原因,不能到银行里开户存钱,所以都是得过且过。我有的时候在这里找活做,有时候在那里就当个流浪汉,我不需要很多钱,三餐得饱就好。
可那天正因为人家的女儿一直在看我,我简直是被干完了活被赶走的,天色尚早,我猜和我住在一个大通铺的家伙都还在干活呢,早回去也没事,不如出去转转。
我穿着脏的发黑的蓝色工装,穿着开胶了的迷彩鞋,后者是地摊上买的,说是和军人穿的一样,我想肯定不是,哪有军人穿的鞋子质量这么差的。我一路往前走,总是有人在看我,让我简直想把脸遮住,我的脸是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衣服和鞋洗不用一天就脏了,而脸呢,至少在做纱窗这上面,还没沾我多少灰。
我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有一个男人在那里吸着烟,巷子尾端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车子,我认不出什么牌子,只能知道这个男人很有钱。我已经快走到头了,再倒回去也很奇怪,我看看自己身上很脏的工装,又看看他那一身卖掉我都不够的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另一边的墙根走,生怕弄脏了他惹出麻烦。
这个男人却突然叫住了我,对我说,“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就那么招人烦吗?一个个都这样!”
糟糕,我好像是撞到枪口上了,即使我不惹他,他也要来惹,我只好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我常说,只是因为不会低下头,而往往让人觉得不够有诚意,不过反正是句客套话,谁管你是用什么声调什么姿态说的呢,说过了也就罢了,可这个男人却不,他挡在我面前,明显是因为生活中遇到了烦心事所以想找我出气的,只是他对上了我的脸,却愣住了。
我的脸很好看,我多次说过,而且和着我肮脏的衣服,总会有一种奇异的效果。比方说,眼前这个有钱的,我一定对抗不过的男人,此时用着一种难以捉mo的语气对我说,“现在还有这种play吗?工人play,你倒是很有创意,可惜白白净净的,却很滑稽呢。”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茫然的望着他,他却走到我跟前,问我多少钱,还mo上我的脸。多少钱?我的耳朵动了动,他是要找我做什么活吗?我谨慎的问他,“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
“全套的多少钱?”
全套?我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是做全套的装修吗?我先前说过,我手艺不精,ding多糊个墙做个家具的,要是装修的话虽然我知道怎么做,但是却做不好,只是不等我拒绝,这个男人就朝我露了露他的钱包,里面一沓红色的人民币,说“都给你够不够?”
如果是全套装修的话,这些钱倒是少了,毕竟光买材料就是大头,因此我意识到我可能是误会了,说不定不是指装修而是别的需要我干的活。他已经朝我挥挥手叫我跟上去,我想了想今天少掉的那二成钱,于是也跟着过去。
他带我到了他的车前,又嫌弃的看着我的衣服,嘟囔着说“也太逼真了”,接着对我说,“脱掉。”
我看到他的视线在我的衣服和鞋子上打转,知道他是怕我弄脏他的车。我干脆的脱掉外衣,只露出一条内裤,心里有点不好意思,看着他接过我的衣服,皱着眉毛放到了后备箱里。
“你就穿这些?还真是方便脱啊。”
他还在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也没法接过话来。我当然只穿这些,我的身体很好,要知道多穿一件衣服也是要花钱的,不到太冷到受不了,我不会愿意加衣服。
车在郊外的一动小别墅门口停了下来,因为没有人在外面,所以我坦然的只穿内裤下来,然后站在后备箱那里想让他开开我穿上衣服,他却说,“我知道这种‘装备’你有许多,就别老惦记了,我又不会贪你的‘工作装’。直接进去吧,我那里有衣服。”
正因为这句话,我愚蠢的失去了我的衣服。它很便宜,也穿了好久,其实正该换了,然而等着我再问那个男人要的时候,他却对我说,衣服扔掉了,穿他给我买的就好。
我没和他说,被他扔掉的衣服里面有个内兜,兜里装着我压成很小一块的高中录取通知,我的第一个假身份证,我所有的钱。说还有什么用的?按照他的想法,哪个女支子出来工作还会带着钱带着证件出来呢?他们的衣服都是等着人扔等着人撕的。
第四章
在那一次里,创造了许多我的第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男人也可以和男人一起做,也是在刚知道这种事情之后就开始实践——我第一次进入男人的身体,也是我第一次单靠着脸和身体赚钱。
也是……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想好好保存的东西,一定会丢掉,且再也找不回来。
就在当我站起来,问那个男人要我的衣服时,他说,早叫人丢掉了,那么脏那么破的衣服。
我不是第一次丢掉我想要好好保存的东西了。小时候收到的奖状,满分的成绩单,我得来不易,好不容易拿到的一粒奶糖,通通,通通,通通都会在我想好好要保存的这个过程中,疏忽的就不见了。
我是留不住东西的人,这个结论我早就记住了,所以我知道衣服没了,兜里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也没了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听着那个男人说,“你不会这么在乎你的工作服吧?既然跟了我,也没必要再装样子了。”
“你知道吗,最近国家又在整治流浪人口了,唉,那些家伙可真是的,明明有手有脚,却不去做活,偏偏要靠着乞讨生活,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啊!”
在火车中途遇见的那个男人,还坐在我的对面,喋喋不休的对我说着最近国家新出台的政策法规,对我说那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他甚至不在乎我一句话没有说,甚至连个微笑都没有附和,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明明先是吊儿郎当的mo了我,把我带过来却又对我说这种话,让我只能尴尬的坐着。这年头,难道靠脸吃饭,也要增长些学识才行吗?
高中没上成之后,我没再通过任何方式自学过。当初学习,是觉得老师说的知识改变命运是真的,然而等着我出去了,却没了这种想法,不是不相信,而是,觉得和我没多大关系了。我已经失去了曾经迫切想继续读书的希望,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贫瘠的人。
不是没有人,那些养过我一段时间的人,说可以把我送到学校去,只是我拒绝了。比如说,让我有了许多第一次的那个男人,在养了我一段时间后,对我说,要送我去读高中。他不相信我说的我已经二十多岁,甚至因为我第一个假身份证跟着录取通知书一起丢了的缘故,我没法拿上面给我二十岁年纪的证件给他,他只说我脸嫩的很,只是因为老于世故才没被其他人发现,只是瞒不过他的,然后他说,不如继续念书,以后也不必老靠男人吃饭。
我本想说,将错就错之前,我也不是做这一行的,我是做力气活的,只可惜我身体很好,我说过的,我身体不易留疤,我做活做出来的茧子,磨出来的伤疤,该是粗糙的肤质,总是轻易地就淡掉了,看上去不像是靠双手正经劳动吃饭的人,所以我没试图辩解过。
他说要送我上学,我确实心动过一瞬间。可是,他又能养我几年,能供我读几年书呢?他那会确实很喜欢我,但我早知道没谁会一直喜欢我,何况是我这种性子,再说,要让我上学,首先得有证件,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难免有多出来许多麻烦事。
所以我只是对他说,我不爱读书,之所以出来干这一行,就是因为不爱读书,所以没去上学。他当时说“哦”,但是我能够看出来他脸色明显都变淡了。我知道,没谁喜欢好逸恶劳,不爱学习的人,可是我也知道,当我真这样做了,也未必会有人喜欢我,正如我曾经费心想保存的我的奖状,我满分的成绩单。
所以被那个男人养着的时候,我就整日住在他的房子里,白日他出去工作,我就什么也不做,我就不停的在房间里,像是一个幽魂,大约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幽魂,在我游荡到已经厌烦的时候,有一天他晚上回来,我从他身后接住他脱下的西服,然后他对我说,你明天就走吧,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还说,你走了之后也不会遇到什么问题吧?反正你之前那么做都照样生活的。
第二天,我穿着从他房子里带出来的新衣服,一套崭新的新衣服,带着他留给我的一张银行卡,他没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钱的卡,从住了好久的房子里走出去。后来这种过程就常常持续了,有人要带着我走,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又要我离开,那我就离开。没人带着我走的时候,我就一边做零活一边往下走。
我做过许多活,我做过木工、钳工、专做脏活累活的小学徒,在路边摆过简单的修车摊,卖过手工编织的小工艺品。我会做很多事情,还在学校附近卖过煎饼果子,总是有许多女生围着我,然而都不精,所以不足以成为手艺。我没想定下来,一开始的时候是阅历不足,想不到我这样没有真身份证的人该怎么定下来,想不到我如果真去公安局办真的会不会被送到收容所里,会不会被他们追问,结果被那家人找来。
而后来,我就习惯了。有人能够给我办真的身份证,却又被我拒绝了。假的证件丢了我不心疼,因为我随时可以有一个新名字,新住址,上下浮动的年纪,而真的,我怕它留不住我的手里,总一天还是再费心保存,仍会丢掉。
“你觉得呢?你觉得那些人是不是很不好?国家还想养着他们呢,要我说,他们就该自生自灭去,养着他们又不能创造什么价值,白浪费了我们纳税人交上去的钱。”
问我吗?我该发表什么看法?这个坐在我对面,三十多刚出头愤世嫉俗的男人,正在等着我附和他的想法。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就是那样一群人里中的一个,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不,我常常羞于说我是在“流浪”,这个词语我觉得太有别样的意义了,我知道偶尔经过的商铺里都会放带这个字样的歌,听起来很美好的样子,可是我没过过美好的生活,我只是像只蛀虫,然而最悲哀的是,我自己都不想向上努力。
我站起来,和他说我想去接一杯热水。我手里还端着我之前问别人要的一次性水杯,我想我会把它一直拿到车站外,拿到脆弱的杯壁都软掉才会扔掉。
我去接了热水,然后端着水往另外的车厢走。不需我让让,看到我的也会给让路,怕开水洒到他们身上。我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下,慢慢的喝完了这杯水。
我还在饿,然而先前想找的给我一顿饭吃的人是用不上了。他大概因为我是个同性恋,是个偶尔上火车的上班族,正巧遇到了同类所以才跟着他,他不会想到我正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住着国家的空地,喝着国家的自来水的那种人,更是找他只为了一顿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