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说,“别叫我那个名字了。我现在叫陈艾。”
我还没记起名字的男人嗤笑一声,刚才还存在脸上的担心一闪而过,问我,“怎么着,你又换了一个新身份证?陈艾?这什么鬼名字!”
“我倒是蛮喜欢这个名字的。”我轻轻的说。
车开进一个小区,男人刷了卡,我不小心瞥过,正好看到他的名字。夏嘉荣,随着这个名字,我也慢慢想起了关于他的事情。
夏嘉荣,其实我认识他是在更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刚出来没几年,脸上还总是挂着一些我改不了的青涩,当时我在一家酒吧里当招待生,正好撞见他烂醉如泥的拽着我的袖子不放,我松不开,经理就叫我先照顾着他,我就把他带到了酒吧的小间,专心致志的拽着我袖子的手做斗争。
他醉起来和别人不同,既不乱动,也不说醉话,就是爱拽着人的袖子。我当时穿着的是酒吧的招待生服,又不能一剪刀割下来,只好由着他,等着他醒过来。我坐在床边一晚上,第二天他醒过来,很是不好意思,那个时候他也很年轻,和现在完全不同,像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甚至笑都是羞涩的。
后来他常常来我工作的酒吧喝酒,也总是烂醉如泥,然后拽着我的袖子不放,我只能再照顾他,再看他清醒过来时对我羞涩的笑。
那个时候我在酒吧做的不错,工作并不辛苦,工资也很多,又因为我不介意一直上夜班,所以还有额外的补助,结果当时经理说大老板发话,要统一整理酒吧工作人员的档案时,我就只好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就溜走了,谁让那个酒吧本来对工作人员的身份管的很严,而我只是因为工作月结的很及时,所以钻空子进去的呢。
然后我就忘记了夏嘉荣,他只是一个有怪癖的客人而已,而我忙于生存,大脑哪里有空间去记忆他呢。第二次遇见他,却也很巧,那个时候我刚和安心在一起没多久,决心不管身份证是有多假,都要为定下来如同攒一笔钱,于是在一家修车店里当学徒,打算这次认真的学习,而他车胎爆了,打电话过来是我跟着拖车去那里维修的。
我穿着蓝色的工装,一下拖车就钻到车底去换轮胎,却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我前面,然后犹豫的问,“Yink?”
Yink是我在那家酒吧里铭牌上的名字,也因为这个名字,当我从车底里钻出来,对上他惊喜的表情时,才记起他就是那个喝醉后喜欢拽着我袖子不放的客人,于是客气的对他笑笑。车胎已经修好了,我报了价格,可是他放在钱夹上的手却迟迟不动,而司机有些不耐烦的伸头叫我,“方信然,还没好吗?”
“你叫方信然?不是叫……”
“嗯?”我疑惑的看向他。虽然我确实从酒吧里出来换了一个身份证,可是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我并没多想,何况现在离那个时候也又过去了一个多年头。
他的手终于打开了钱夹,我接过钱,上车,把这次碰面迅速的忘记。这就是第二次遇见,不过还远远没有结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车子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因此常常光顾我在的那家修车店,也大概是因为我们曾经认识的缘故,因而总是点名叫我给他修。
第九章
我坐在夏嘉荣家里客厅的沙发上,裹着夏嘉荣的大浴巾,身上的水滴被我擦的干干净净,并没有把铺满整个地面的昂贵地毯弄脏,眼神也规规矩矩的,没有往别处看。
夏嘉荣对我而言,其实还是可以从我记忆里,和其他的,像那些生活必备的布景板人物中区分开来的。我和夏嘉荣没有发生过什么肢体关系,也没依赖他生活过,所以在面对他的时候倒是难得不必太过小心谨慎,却也没有太过亲近的距离,只是出于一个流浪汉对有钱人的畏惧,不敢显得太不安分以免弄坏他什么东西,更何况,他是看着我和安心在一起,然后又看着我从原本以为找到心之所倚,却又紧接着分崩离析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即使现在夏嘉荣就坐在我对面,我也不想去打量他,相反,不断正大光明打量我的,却是他。
我只是低着头,裹着浴巾下面的身体上没有一件衣服,实在是在因为夏嘉荣比我要矮的多,又瘦弱,我虽然生活的不好,身体却很健壮,腹肌胸肌都不缺,块数也不少,在浴室里试着换他给我的衣服,却险些要被那质地良好的衣服勒着,裤子更是连拉链都拉不上来。
我本想借他一身睡衣穿的,可是他却说备用的洗了没干。我是不信有钱人家只有两套睡衣的,却也知道他暗地里隐藏的对我的心思,于是干脆的这么裹着,反正我也不想和他发生什么,他要是想和我发生什么呢——他可打不过我。
其实跟着他走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是当时认出来他之后,一时想到了和他那张脸能联想在一起的日子,一个恍惚,又潜意识里知道自己需要吃的、住的,不知不觉就被他拖出来了,现在想要反悔也不能了,现在出去,更没地可去了。
突然就对我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了,近来这种情绪老是猝不及防的升起。我以前还觉得这样的生活我可以过到七老八十,像是那些街头两鬓斑白的老头一样,一直过到哪一天悄无声息死在公园的椅子上。可是事实证明,我这样的日子也不过过了二十多年罢了,我就已经觉得无趣了。
大概是老了罢,或者是更年期到了?据说人到更年期就和青春期一样,是惯于胡思乱想的。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对我说,给我办个真身份证,让我有个安定的,不怕警察的身份,哪怕除了这个其他什么都不给,我都会感恩戴德的接受,至少我有了个定下来的基础了。
可是,现在却不会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年轻的时候会有人对我这么说,那是因为我皮相好,看着鲜活,可是现在呢,人到中年,皮相纵使没太大变化,人看着也知道这不是少年人了,即便是有人好大叔那一口,我这摆不出沧桑忧郁又偏年轻的脸,也不算个纯大叔,正如最近这些时日,我都是自己找工作的,也没什么人看着我的脸,又走过来对我说,要不要被包的。
所以我觉得夏嘉荣很奇怪,正如他现在注视着我的眼神。我被盯得不耐烦了,于是回视过去,他又偏偏扭过头去了。
我说,多谢你收留我一日,我明天就走。
他像是被哽住了,反而问我不搭边的问题,问我怎么在这儿。
我头疼起来,因为熬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住处,因为看到他就想起安心,因为看着他注视我的眼神就知道我老了,我保持不住先前的那种客气疏离的态度,不知不觉回的话都尖刻许多。
“管你什么事儿?”
老天保证,我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对收留我一晚上人的态度,更是我头一次说这样尖刻的话。我虽然从小在街头里打混,可我却是不说那些浑话的,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也许和母亲在我年幼时对我的教导有关。我急忙镇定下来态度,对他道歉,说最近心情不好,请多多原谅。之前他面皮一阵扭曲,像是要发火,可是转瞬却收敛了,说“客房在那,你先去睡吧,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等我躺在夏嘉荣客房的舒适绵软的床上时,才发现,他确实也变了许多。
第一次和夏嘉荣认识的时候,他虽然喝醉了酒除了爱死抓我袖子外没甚恶习,醒的时候却有些那个年纪应有的嚣张,在酒吧里该玩的也都玩的。第二次是过了几年,我沉稳了许多,他也是,看上去倒是大家教养的公子哥,还带着点羞涩,和我说话总是支支吾吾的。
那个时候我还在修车行里,夏嘉荣老是来找我修车。有些活我能修,有些我修不了,转给老师傅,老师傅说这些损伤也太奇怪了,更像是人为的。再后来夏嘉荣再来找我,修车行里其他人看我眼神都不对了,带着一番心知肚明的眼神,也会刻意避着我了。他们都明白,把一辆好好的车,故意弄的三天两头不好,只是来找个男人修车,除了那种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干了没多久,就只能换个地方做,实在是因为教我的那个师傅觉得我不需要学这个来生计,甚至活都很少让我干了。我那个时候还和安心在一起,不能接受这样什么都学不到活都不必干单领着一份靠着旁人暧昧态度才能领到的工资,于是避开了夏嘉荣的联系,去了那个城市的另一头找活。
夏嘉荣后来有没有找我,我不知道。我走之前,他已经不知有意无意和安心认识了,好吧,这才是我躲开的真正缘由,我不怕别的,我怕安心对他有想法,即使他摆明了不是个纯直的,可是,像他那样条件优秀的,纵使我再信任安心,也难免会因为我的自卑而忐忑不安的。
而现在呢,虽然才刚刚见面,才说了没多少话,对比记忆里的那个夏嘉荣,我发现他又变了许多。人都是会变的,这句是个废话,连我都知道我有多大的变化——不管是身体,还是心,但是终归,还是在一条线上的。
可是夏嘉荣,不是这样。
这一次遇见他,他不像是之前那一次的稳重甚至到了温良的份,而是更类似于我们初见的时候,要张扬一些,远远的就能把他从其他人之中区分开来,像是一切都在把握中的嚣张,不动声色的骄傲,但我还是无法用我贫乏的词汇来形容他。
总之,这大概算是一个最好的夏嘉荣,也许现在正是他的得意时吧。
也不知道夏嘉荣现在多大了,我对人的年纪并不敏感,不过我既然是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他,想必现在再见的他,也该和我差不多,是称不上风华正茂的年纪吧。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了解,甚至没有认真说过话,唯一很认真的那次,还是我很生气的对他说,让他离安心远一点,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他没刻意对我说过什么,我也没问,不知道他什么家境、什么爱好,我只知道他应该相当有钱,本人也应该是为之做出努力的那种,因为他的那种很有底气的神情。
当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床铺明明十分舒适绵软,我也疲惫了许多天,可我却仍然辗转难眠。夏嘉荣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打转一下,立刻勾的我心难受。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他。我能在他身上想起的点,是安心。在我们这次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问了我安心怎么着。我想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再不会还有谁也记得安心了,我是不是应该为有他这个人而庆幸呢?夏嘉荣这个人,能让我想起疼痛的记忆,可是也同时是甜蜜的记忆,我不会忘记,也不希望他忘记。
我终于还是睡着了。在梦里,我看到他又问了我一遍,问我安心呢?我说不在了,然后他愣了愣,露出了和现实一般无二的复杂难辩的笑容。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我没有养成过赖起的习惯,又不好意思在旁人家里显示懒惰的习性。我不知道夏嘉荣现在起没起床,虽然我一般不管周末周一那样的过,但是看着他晚上那么晚还在酒吧里厮混,应该也不是早起的人吧。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他已经坐在沙发上打开一份报纸看开了,桌子上还铺着一沓。
夏嘉荣听到我的脚步声,在他看到的那页折了个角,把报纸合拢放到桌子上,才抬起头来看我。
“早安。”
“嗯?早安。”
我差点没有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回他。这样的打招呼方式离我太远了,因为他十分自然的神情,险些让我以为他天天这样对我说早安、午安、晚安、各种安的。
可是我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对我而言太别扭了,我想我是不会习惯的。
第十章
“你想吃什么?”夏嘉荣问我。
“不用了,谢谢你昨晚的收留,我也该走了。”
“你想吃中式的豆浆油条小笼包,还是西式的三明治牛奶?”
我还要说的告辞的话,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夏嘉荣神态自若,仿佛我是真的在和他讨论早餐该什么的问题似的。我可不想和他一起吃什么早餐,那肯定很别扭。
我干脆的站起来。既然这个家伙那么喜欢自说自话,那就叫他对着空气自说自话好了,我可不想陪着他玩这套。夏嘉荣也没拦着我,仍然特认真的对我说,“我觉得中式的做起来太麻烦了,又有些油腻,你知道的,我的肠胃可不好。”
不,我可不知道你肠胃不好,更何况三明治也是油腻的吧?我反正是只知道你有一次径自闯入我和安心的家里,然后很挑衅的把我给安心做的菜都抢了大半去,要不是安心对他那副雄孔雀开屏似的争斗行为没有反应,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对着他那张精致的脸揍上去。
“咔嗒”,我转动了门把手,可是没有门开的反应——是被人从里面锁上了。我犹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还是无奈的转过身来看向夏嘉荣。夏嘉荣仍然是那样,好像我刚刚不是在试图开门一样,特别认真而和之前行为连贯的说,“所以,我们就吃三明治牛奶吧。”
我昨天还觉得夏嘉荣有些变了呢,还以为他虽不像第二次见面那样的内敛腼腆,但是毕竟岁数不是倒着长的,他现在看似轻飘飘的举止下,该有一颗更为稳重的心才是,可惜这大概就是我文盲的错,说不定还有人真的是倒着长的。总之,他现在这样,倒像是我还是一个酒吧侍应生,而他是一个不管我做出什么行为,都会在醉酒之后死死拽住我袖子,怎么都不会松开的那个客人一样。
或许是突然意识到,这家伙也是个很顽固的人一样,我索性也坐了下来,反正还是那句话,吃亏的又不是我,他也打不过我,我也不信他会一直呆在这里不出去,大概只是他玩心突然上来,所以才想捉弄人的吧。
我坐下,以为夏嘉荣理所当然会去给我弄出来一盘三明治牛奶什么的——这应该就是他说那话的意思吧?
不过,显然我还是太天真了。
“所以,陈艾,你去做饭怎么样?厨房里什么材料都有呢。”
说实话,我还真的不想给他做饭呢。若他一开始就这么说,我会因为感谢他而干脆的去做——尽管其实我做饭手艺很差。可是他这样层层铺垫下来,我却不由得起了抵触心理。
我是真讨厌这样。我喜欢简单的、一眼明了、我能搞懂的东西,而不是这样哪怕只是为了一点小事都会用出的小心机,我怀疑这是因为我心思不够用,又因为读书少,先天性自卑,所以抵触聪明人的缘故,但是在主人家里拒绝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又做不出来。
反正我手艺不好,那就随便给他做喽。我耸耸肩,走向厨房。
我手艺是真不好,这可不是我谦虚谦出来的话。我基本上没有需要我做饭的时候,像逃家犬一样四处流窜的家伙,可是没办法带着锅碗瓢盆的,我更租不起有这些东西的厨房。一般而言,我需要“厨艺”的时候,只是在考虑热水里该放什么比较好,而这一般都会是挂面,特别是西红柿味的细挂面,我以为这是最适合我的挂面,它缩水少,要比别味道的面更压饱。
我真的开始像样的做饭,单指会放调味品和葱蒜辣椒之类东西时,还是和安心在一起之后。安心爱做饭,也很好吃,但人却太粗心大意,在做出让人心满意足食物的时候,却总会有手指受伤,我忍无可忍之下终于从她手里接过出入厨房的权利,也是在那一次特别认真的买了好多东西给安心做的时候,夏嘉荣不知道从哪得到的灵敏嗅觉,溜进了我们的餐桌。
夏嘉荣说他的厨房材料很齐全,这倒是真的,冰箱里面都填空了,只是大部分的东西我并不认识,而且厨房里的许多看上去常用的器具我也不认识,我熟悉的还是老旧房子里用煤气的炉灶,而不是这样用的是什么燃料的器具。
折腾了片刻,我端着两个烧的有些焦糊,中间夹了培根的三明治和两杯牛奶去了餐厅,夏嘉荣已经很精神的守在那里了,我刚把托盘放下呢,他就迫不及待的,连三明治纸都没用,徒手夹了塞进嘴里,我心想铁定要烫到你不得不吐出来呢,他却捂住嘴,被噎住了似的死命做着吞咽的动作,眼睛却紧盯着我,还做出了十足委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