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颂词终于说完,台上的老道士已经接近虚脱状态,脚步不稳只能由两个徒弟背下去,坐在前面的大人们看着时候差不多,马上逃离了现场。
王爷是要回京城的,为官者有朝廷的俸禄,但培良的百姓不同,大多数人要靠天吃饭。他们跪在祭坛前不愿离去,盼望着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上天,为赣州求来一场久别的甘露。
没有乘来时的马车,韩景避过众人,拉住皖紫霄便闪进了空旷的街道,七拐八转,还没转清方向,皖紫霄已经被带到了三生桥前。
三生桥上走三遭,从此百世不相离。
三生桥是培良月老祠前一座通体洁白的石桥,可什么时候有的它,谁也说不清,只是有传言说它比那月老祠还要早一些。当地人相信只要和爱的人携手走上三遭,便是许下了百世同心,哪怕相隔万里来世也总能找得到。
兴许是因为大家今天都去求雨了,培良的月老祠前竟见不到年轻貌美的小姐、文质彬彬的书生、浓妆艳抹的媒婆,就连解签看挂的云游方士都寥寥无几,偌大个祠堂空荡荡的看不见几个人影。
“就这么座几步到头的小桥?”皖紫霄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韩景无奈一笑:“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听当地人说是很灵的。既然来都来了,我们就上去走走,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皖紫霄心情极糟,负气道:“灵?你是听哪位转世高人告诉你的?改明儿回到大都,我也去月老祠前出钱捐座桥,看看会不会有人当成什么‘三生桥’来拜一拜!”
本来满怀欣喜,但被这冷水一浇,韩景也没了调笑的兴致,不问身边的人愿不愿意,拉起手就往桥上走。
“两位公子若只为过桥就不如再往前走走,那里还有座石桥。”
正准备踏上第一节台阶的脚收了回来,韩景转身竟发现身后站着个拄着拐杖的跛腿老道。老道士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无声无息。
皖紫霄一脸受惊后的警觉,上下打量半天,沉声问道:“怎么这桥我们过不得?”
跛腿老道笑笑,撸着胡子:“就是怕你们上的去下不来,老道士我宅心仁厚从不诳人。”
皖紫霄回头看着短短的石桥,满心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韩景握紧他的手,回瞪着老道士:“下不来?怎么个下不来,你不如说清楚些。”
老道士并不回答,大笑几声,唱着曲调不清的歌转身离开:“三生桥呦!定百世……不相离呦!不相弃……自古君王最多情,凡人安得几痴心……风萧萧兮雨淋淋,路迢迢兮水漫漫……”
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除了阵阵小风再没见到任何不同寻常,皖紫霄开始怀疑刚刚的老道士。难不成这又是韩景戏耍自己的花招?不甘不愿地走到桥头,皖紫霄从韩景手中挣脱出来:“王爷您看,这走也走过了,就不如早些回去,明日还要返京呢!”
韩景拦住皖紫霄,眉眼间尽是不悦:“怎么算走过了?不是还有一遍?”
皖紫霄冷笑道:“王爷当真了?三遍真是一遍都不能少!不过是玩玩,太认真就没意思了!”
韩景脸色又沉下几分,扯住皖紫霄,声音低闷:“我没和你玩!”
实在拗不过他,皖紫霄被拉扯着又走上三生桥,刚走几步,天空中就聚起了大片的乌云。皖紫霄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天边低声道:“王爷,要下雨了……”
韩景瞟了眼桥的另一头,把皖紫霄往身边拉了拉:“桥又不长,走过去再回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忽然天空中劈下一道紫色的闪电,隆隆地雷声从远处传来,狂风夹着雨水开始肆虐。原以为天气炎热,皖紫霄身上只着一件薄衫,现在天气大变,寒气升起不由打了个冷战。韩景伸过手要去搂,皖紫霄慌忙闪开:“下雨了,早些走完,免的染了风寒耽误路上的行程。”
韩景不好多言,攥紧皖紫霄的手,加快了脚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韩景觉得三生桥变长了,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到不了桥头。
雨越来愈大,不一会儿身上的衣衫就湿透了,皖紫霄开始不住地发抖,一来是因为身子本就虚弱畏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跛脚老道的话反反复复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向来狠辣无所忌惮的皖大人从心底生出阵阵惧怕。说不清在怕些什么,但那种不安与对莫名的恐惧却时时折磨着他。没有推拒,皖紫霄乖巧地任由韩景拥住前进,紧紧相贴的体温让他稍稍安心。
终于走到桥头,韩景刚要折返,却被皖紫霄拉住:“别……别走了……我们从前面回……”
韩景擦了把皖紫霄脸上的雨水,温热的手掌捧住下颚,柔软的双唇细密地吻过脸颊:“舍近求远!走回去就好了……”
抗拒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比雨水更猛烈的柔情将皖紫霄缠在其中不可自拔,虽然眼神里还残留着丁点挣扎,颤抖的双肩却逐渐平静下来。
第五十三章:风雨迢迢
好容易哄得情绪不稳的人愿意折返,可刚抬起脚一道闪电便劈向不远处的树冠,“哗啦”焦黑了一半的枝干折在地上。闪电才过,惊雷就在耳边炸开,轰隆隆的架势像要把灰色的天空捅出一个窟窿。夹带着雨水的大风从衣服的敞口灌进来,说不上刺骨,但也的确是阴冷渗人。
“我不走了!”受了雷电的刺激,皖紫眼睛瞪大,声音陡然拔高,整个人陷入到歇斯底里的状态:“我们走不过去的!什么百世不离我们根本做不到!韩景,你为什么总要勉强这些不可能的?!”
他们争吵过无数次,为齐远山,为薛青木,甚至为朝堂上无关紧要的某人升迁,但就算是吵得最凶时也不见他这般模样,脆弱的惹人心疼。韩景揽住皖紫霄的腰将他狠狠压在自己心口,声音颤抖:“凭什么别人可以,我们就不行?我不甘心!皖紫霄,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我定要陪你白首同床!我才不信那个老道士的鬼话!只要我们不放手,神佛魔妖三界众生,任谁能分的开!”
细弱的闪电在天边不断出现,滚滚雷声向着远处传开。天色比起先前亮了一些,但雨点却越来愈大,砸在身上都会觉得微麻,北风在尽情地施展威力,刮得碗口粗的大树摇摇晃晃。
皖紫霄狼狈至极,湿漉漉的发丝全贴在脸上,眼睛里满是惊恐,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每往前走一步对他都是挑战。
“你怕什么?”韩景托住皖紫霄的后脑,强迫他与自己直视:“紫霄,你究竟在怕什么?”
像是脱了水的鱼,皖紫霄费力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角有晶莹的液体划过,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的皖大人应该是无坚不摧的利刃,应该是手握大权的弄臣,应该是气他怄他的尖刻模样。多少年了,韩景都要忘记——
当年上书房的小侍读会因为一两句嘲笑就嘟起嘴,等着旁人劝慰;因为有人称赞小山而气呼呼地拉着脸,一天也不理人;因为一篇文章背不下来就红了眼眶,抽着鼻子倔强地要他祖父打手板。再想起来他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念书时的小模样已恍若隔世。
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不是生来便拥有铜墙铁壁的外壳,所谓强硬不过是疼多了,习惯了。
心疼到无以复加,韩景没有问下去,打横抱起皖紫霄,让他的头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培良人民请来的狂风暴雨还在继续,雨中的男人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一步一步地往前,坚定、执拗,他相信着他们总能争取来相守的一天。
三生桥又名百世桥,取缘定三生百世不离之意。相传上古女娲娘娘造人,见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特点化一白鸟为桥缘系双方。今生缘,来生续。
皖紫霄神情恍惚,脚下发软,也不知被韩景抱着走了多久,等再回神,雨已经停了。那乌云压地,电闪雷鸣的疯狂早已散尽,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为白色的三生桥添上了一抹别样的绚丽。
韩景疲惫地半抱着皖紫霄坐在石阶上,微眯起眼睛享受这风雨后的片刻安宁。
似乎是不愿破坏这份静谧,皖紫霄小心地动了动酸麻的腿,轻声问:“过来了?”
“嗯!”韩景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让皖紫霄躺在他的怀里。
皖紫霄撩起韩景垂下的头发,绕在指间:“这么做能有什么意义?如果再见依旧是无休无止的争吵,来世不见也未必是坏事。”
“其实我们除了争吵,还是有很多快乐的时候,但你非要把它们和那些不快乐的事联系在一起”,平淡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埋怨,韩景微偏过头,看着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太阳:“紫霄,对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放在心上,只是你不肯信。”
皖紫霄没有接话,任由青丝划过指尖,等完全滑落,再锲而不舍地缠在食指,一遍又一遍地等到失去再重新开始。
“回去吧!天色晚了……”韩景扶皖紫霄站起来,整整衣襟。
一路上的十指相扣倒还适应,等快到何府,皖紫霄却局促起来,原本想松开手,但被身边的男人用力回握,难以挣脱。
发现了皖紫霄的异样,韩景扩大了一路上的笑容:“虽然条件艰苦,但在赣州和南疆的日子却是我过得最舒心的……”
昔日的繁华已经落尽,看着只挂了盏小灯笼的何府大门,皖紫霄停下脚步,慢慢道:“韩景,如果不回京城,我们是不是都会更开心……”
韩景向前走了几步,回过身蜻蜓点水般吻过皖紫霄的额头,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推开大门就见小云飞扑过来:“王爷、公子,你们这是去哪了!今天下午下了好大的雨,真担心你们被淋坏了!呀!公子,你头发怎么还潮着?不会是真淋了雨吧!”
“要是关心你家公子就快去准备衣物热水!”韩景拉开几乎趴在皖紫霄身上的小云:“瞧瞧你那护食儿的样子,你是觉得本王会欺负紫霄不成?”
小云撇撇嘴,低声嘟哝:“除了王爷你,谁还能欺负公子。”
韩景举起手,摆出满脸凶相:“大胆!”
小云缩了缩脖子,身子一闪躲得老远,回头吐吐舌头。
“她陪着你,我也放心”,韩景揽住皖紫霄的腰,笑得满是轻松:“原以为她会因周小姐的事情记恨你,现在看来这个小丫头才算真正活的明白。”
“老道士看公子是有缘人特赠一言。”
公子渊点点头,大开房门请这位不速之客进入。
还有三日晋王就可抵京,逐渐繁华的城镇里各方势力也是蠢蠢欲动,正因为此来往之人须得加倍小心。
鬓发花白的老道士打量着装潢讲究的房间,笑道:“不愧是天字一号房,晋王爷待公子真是不错。”
“深夜到访不会只为看看房子”,公子渊谨慎地站在门前,单手抽出折扇:“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瞧着公子渊一身杀气,老道士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笑,坐在桌旁兀自倒了碗茶水:“老道士我云游四方阅人无数,今日在客栈一见公子便觉得宛如清风拂面……”
看出公子渊的不耐烦,老道士停止了喋喋不休转而一脸严肃道:“人生而有欲,因欲而执。公子一不缺钱,二不求官,老道士想知道公子求什么?”
公子渊神色凝重,冷声道:“求我所好!若是道长要说的只是如此,那就请回吧!”
老道士摆摆手,又喝下一杯清茶:“公子一表人才,然所求不为苍天,不为百姓,只为自己,难免来的狭隘。听老道一句劝,公子实在该去贞元观一趟,听听清风道长授业启迪心智。”
公子渊敛起杀气,轻笑道:“狭隘又如何?世人皆言求而不得方为最苦,我看不求而舍才是。老道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哎!”老道士故作懊恼,拍着大腿:“可惜呀可惜!弟子无能不能挽救受苦受难的人们……”
“还不走?”看清来头,公子渊不再跟他客气,退一步站在门外,冷笑道:“回去转告你家主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送着老道士灰溜溜地跑出客栈,公子渊轻敲隔壁的房门:“王爷,贞元观的道士来过了。”
第五十四章:曹府旧事
六月末何玉雕入狱,收缴乱民结束就接近八月,处理完琐碎的战后余事,整军重回大都时已到了九月初。
晋王的军队又一次驻扎在城外不肯进京,虽然是老办法,但不得不承认用起来分外好使。
不管嘉佑帝多么恼火,但他手里能调用的军队仅仅是不足一万的皇宫守卫,与晋王完全没有可比性。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事情发生了,嘉佑帝还是得派人去问问晋王这次又有什么“小提议。”
与上次又封官又赏地不同,此次韩景只有一个要求——刑部主事皖紫霄调任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
嘉佑帝做了两天心理准备,结果等来的不过是简单的调令,并且是从掌握生杀大权的刑部调任到闲职礼部仪制清吏司。
“韩景又想玩什么花样?”一时有点摸不准韩景的想法,嘉佑帝心里七上八下,摆弄着手里的拂尘,扭头问正在打坐的郭子干。
常年绷成一线的嘴角僵硬地往上弯出弧度,郭子干神神秘秘道:“事已至此,晋王千岁又哪里护得了他周全。”
“你什么意思”嘉佑帝拧着眉头,困惑道:“护谁周全?”
郭子干对于嘉佑帝的疑问仿若未闻,深提口气,挺直腰板,嘴角下垂,僵直如同入境。
嘉佑帝的圣旨传到礼部时,从礼部尚书曹禾下到九品司务,人人都是一头雾水。
骆城雪惨案后,炙手可热的皖大人先是遇刺远走赣州,再是离开大权独揽的刑部改到礼部做什么仪制清吏司主事。若是说韩景有意疏离他,那千里迢迢从赣州移到晋王府的几十株桃树又怎么解释。
草草应承下来,不等到散值,曹禾便褪下官袍匆匆赶往曹府。
四壁悬挂着珍稀的前人墨宝,高大的红木书柜上陈列满古籍文献,梨花黄木的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字排开。可曹禾仍旧觉得比起书房,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上了档次的饭堂。甜丝丝的点心香混着蒸煎炸炒各种味道,让人倍感不适,泛着油光的的桌面似乎能铲下两斤腻子。
曹国公手里的点心正塞在嘴里大半,不悦地抬眼看看来人,下巴一动酥皮的渣滓掉了满身。
“舅舅,侄儿不明白晋王执意将皖紫霄调到我礼部算怎么回事?”曹禾皱着眉头,轻薄的外衫印出汗渍:“虽然仪制清吏司主事比刑部主事高一级,但说回来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况且仪制清吏司根本没有实权……”
曹国公把点心捧在手里,粘在小胡子上的渣渣一抖一抖,很是滑稽:“禾儿,你觉得韩景是个怎么样的人?”
曹禾想了片刻:“晋王?他……心思深沉、善于谋略……”
“啧啧……天下聪明人少吗?你看看朝廷上像郑毅、张淮雨之流的老油条哪个不是人精?!”曹国公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语气却不像对别人那般恶劣,倒有些长辈作态:“早教过你的看人要看根儿!韩景他呀!别看着表面上光鲜,骨子里就是条护食的狗,只要是他看上的,谁敢动就咬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