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皖紫霄呢?”曹禾脱口反问。
“他?”曹国公把剩下的点心吃进嘴里去,闭着眼睛享受地啧啧嘴,扑拉扑拉外衣,饱含深意地笑笑:“禾儿,哀莫大于心死,人活一辈子总要给自己留张底牌。”
自家舅舅虽然看着笨拙可笑,心思却比任何人都要细致、难以揣摩,曹禾小心问道:“舅舅,您还是没有告诉侄儿晋王此举意在如何?”
曹国公无奈地叹气:“笨!韩景是想让皖紫霄抽身……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秘密永远只是秘密?真是天真……”
听得是不明不白,可若再问又必然引来一番责怪,好歹解开了心里的疑惑,曹禾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曹禾与韩景同是曹国公的侄子,但亲近程度却相差甚远,一个是亲如父子,一个是相互算计。
三十多年前的曹家没有权倾天下的曹国公,草包一样的大将军,宠惯后宫的曹端妃。那时贫困的村庄里只有郁郁不得志、喝凉水都长肉的胖书生,整日里游手好闲、赌博斗鸡的阿正,胆小爱娇的曹小妹和做针线以维持全家生计的大姐——曹姑娘。
曹姑娘生得标志又做的一手好针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姑娘,无奈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使不少好人家都望而却步。转眼又到了科举年,一连几次名落孙山的胖书生尽然奇迹般的考中了,只是曹家家徒四壁再也拿不出没有多余的银两供他上京参加来年的春闱。
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过得都是苦日子,曹姑娘拿上书生的文章开始四处借钱,平时讨喜的曹姑娘忽然间变身为瘟神,邻里邻居一见到她就躲得老远。
看不得从来倔强的大姐向别人低声下气,胖书生一怒之下扔了所有书本,抄起锄头像模像样的除草翻地,扬言再也不读什么之乎者也,就在家里等着官府安排个闲职,最不济当个卖力气的庄稼汉也比看着阿姊受气强。
还在邻村借钱的曹家大姐听到传言便一路小跑地冲回自家田里,夺过书生手里的锄头,轮圆了耳光就抽,打累了抱着一双满是血泡的手哭着说自己已经凑到了足够的盘缠。
从偏远乡下到京城大都,光是在路上就走了近三个月,离家时曹姑娘新做的布鞋等踏上京城青砖已窘迫的遮不住脚趾。
参加春闱的要么一表人才,要么书香门第,最不济也是乡里的才子,买不起绫罗绸缎还能少了该有的行头?兄台贤弟称呼着就是为了抬高自己,那么个落魄如乞丐,又是山旮旯来的死胖子谁能看在眼里。不取笑就是仁慈,还说什么交友?
“不负众望”的榜上无名,曹玉章却没有灰溜溜地滚回去。不是他不想走,是实在没有回去的盘缠。既然走不了,他索性呆在了大都,一面谋生,一面准备三年后的春闱。
乡音浓重、身材笨拙、胃口又大,莫说教书先生,就连小饭馆的杂役都轮不上他来做。整整三年,白眼侮辱都从一开始的羞愤难当发展成了习以为常,可一千多天的饥饿却没有将一身的肥肉减下去多少,反而造成了日后他永远吃不饱的特质。
等胖书生取得功名,再回到小村庄,那里哪还有温柔亲切的大姐,生满杂草的坟头断了他日日夜夜的牵挂。原本漂亮柔弱的小妹蹲在河边替人洗衣服,不争气的老三摊在木板床上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子趴在门缝一脸正惊恐的看着自己。
后来,简易的牛车带着一捧骨灰与曹家人离开了他们曾经生活的贫苦村庄,长长的山路通往未知的远方。
再后来,胖书生成为朝廷新锐曹大人,曹小妹挽起高高的发髻被人一步一吆喝地抬进了深宫,连只会斗鸡压骰子的阿正都要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国舅爷的姿态。
后来的后来,世上再也没有了曹小妹只有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曹端妃,腆着肚子为人垢笑的曹大人被尊为曹国公,甚至连昔日的无赖阿正都翻身做了曹大将军。
每年春天,曹禾都会陪着曹国公去京城外的杏林。那最高大的杏树下葬着他的生母——曹家大姐,枝头上一团团的白色挤得好不热闹,风吹落的花瓣轻柔地睡在脚边,不吵不闹。也只有此时阴毒老辣的胖子才会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悲戚,絮絮叨叨地讲起曹禾他那酗酒赌博、输了钱就只会打老婆的流氓生父,温柔隐忍的生母和母亲生前最爱的杏花。
杏花杏花,何来幸啊?
第五十五章:暗涛
正所谓秋老虎热死人,大都的九月恍惚间又把人拉回到几个月前,就算同时有三个婢女打扇,躺卧在竹床上的曹国公依旧热得满头大汗。
皖紫霄到了礼部安生不少,审核校对古籍中规中矩,督促太学府的功课又极是勤勉,拉拢结交的举动也从未有过,东来客的专属包厢都要让与旁人了。如此看来,晋王此举的确如曹国公所猜——纯粹为了一厢私心。
这件事一安定下来,另一件事马上重新成了曹党的心头大患。
礼部尚书曹禾站在竹床,一脸难色:“舅舅,何玉雕的案子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曹国公移了移硕大的身体,不满地撇撇嘴,豆大的眼睛向上一翻尽是嫌弃:“才说能干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何玉雕这家伙真是不经夸!”
内焦外热的折磨了几日,嘴里生出不少水泡,曹禾舔舔下唇,疼得钻心:“可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毕竟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了。”
曹国公拿起汗巾抹去头上的汗珠,语重心长:“既然你都知道怎么办,还问我干什么?以后该怎么做就自己决定,禾儿,你是咱们曹家的希望。无论舅舅做什么也都是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也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大姐……”
曹禾弯弯嘴角,端过一份葡萄放于曹国公手边。
这面晋王与曹国公朝堂上暗涛汹涌,另一面在贞元观的道士们也不清闲。
灰袍黑鞋被蹭的是脏兮兮,头顶的发冠也歪歪扭扭,脸上不知道抹了锅灰还是碳粉,看不清本来面目。从西面上山前往贞元观,还不到第一座亭子就看见有小道士提着食盒、端着脸盆迎过来。老道士毫不客气地饱餐一顿,然后卷起衣袖,直到洗黑了三盆清水才抬起脸。
此人正是当日拜访公子渊的清贤道长。
“清风道长,贫道回来了。”
进了道观内室,清贤长出口气,连日来的紧张情绪总算压下去。
比起清贤的放松,清风却是焦虑难安,一肚子的疑问等着解答:“师兄,怎么样?那个公子渊到底什么来头?”
清贤定定神,轻描淡写:“目前还不清楚,但座下弟子已四处打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什么普通商人……而且……”
“而且什么?”清风迫不及待,盯着清贤似乎要把人看穿。
清贤笑笑,说得很是轻松:“他似乎知道贞元观的事!”
清风吓了一跳,脸色发白:“怎么会?若是他都知道,那晋王爷也必然知道……如此一来,岂不……”
清贤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平和:“你也别着急,公子渊虽知道贞元观与上面有牵连,却未必知道我们背后的是赵王。静观其变,切勿自乱阵脚!”
强按住心里的不安,清风慌忙后退:“师兄说的极是,是贫道修为不够……”
颇有些风骨的老道士摆摆手,脸色微变:“清风道长也别忙着说自责的话,与此相比我更想知道公子渊或者说是晋王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这?我又哪能知道!”又是一惊,清风毫无形象地跺脚否认。
清贤道长见状也不再装出和颜悦色,哼着鼻子,冷笑道:“师弟要装傻,那老道士我就只有直说了!我怀疑你这贞元观里有人不姓赵!”
在刑部大狱待了有些日子,除了例行的审问未见到什么不同,何玉雕开始惴惴不安。就算如何昏庸,好歹也在这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曹国公是个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何大人真是善心,我看大牢里的老鼠都得尊您一句恩公。”隔壁牢房里的“蔡药师”嬉笑道:“怎么样?今天的饭菜吃着可还安生?”
何玉雕颓废地蹲在墙角,捏着半个黑面馒头,紧张道:“你小声些!小心让别人听了去,他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蔡药师”挤挤眼睛,憋出一张苦相:“死?你毒害亲王,证据确凿,还想活到什么时候?”
何玉雕扔下馒头,一把抓住牢房的栅栏,脸色青紫地嘶吼:“你还好意思说!蔡老头你陷害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做!”
“蔡药师”摆摆手,向后缩了缩,哑着嗓子道:“哎呦!好害怕!好害怕!何大人官威飒飒真是吓死小人了!”说罢还故作可怜的眨眨眼。
何玉雕的脸又黑了不少,嘴角一抽一抽地打颤,抓在柱子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好像正捏着的是糟蹋老头的脖子。
“蔡药师”挤眉弄眼一阵,捂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
何玉雕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人嬉耍,陡然松开手,脸色发白,低声嘟哝:“你不是蔡老头……你不是蔡老头!你是谁?是谁让你来陷害我!”
程潜闻言浑身一僵,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上的面皮,没有发现破绽随即扑到栅栏处,伸着头大叫:“何大人疯了!何大人疯了!”
此时的何玉雕却冷静下来,跌坐到地上盯着穿梭的老鼠念叨:“我懂了……他们是想把我如蔡老头那般毒疯……谁会信一个疯子的话!曹裕章你好毒的心!枉我这些年拼死拼活!咱们鱼死网破!鱼死网破!”
人胖总有各种原因,其中贪吃永远占着首位。
众所周知,曹国公的胃口向来极好,不论面前是山珍海味、猪油拌饭还是窝头咸菜,只要能进嘴他就能嚼出七分美味。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午饭终于结束,曹国公酒足饭饱斜靠在椅子上,这才揉着肚子对候在门外的官吏道:“何玉雕那边怎么样了?”
青衣小吏赶忙向前几步,跪在曹国公脚边:“卑职无能,那个……那个何玉雕实在谨慎,每餐前都要分一半食物给老鼠试毒,我们丝毫没有机会……”
曹国公拍拍肚子,眯起小眼睛:“老夫把你们一个个从底层提拔起来,就是来听一句‘卑职无能’的?没有机会就再想办法,何玉雕不死谁都不好过!”
青衣小吏又向前爬了几步,抬起头颤声道:“夜子时防范最松,我们不如派人……连同蔡药师一起做掉,以绝后患……”
曹国公接过婢女送来的饭后消食汤一饮而尽,撵着一撮小胡子道:“那你就去安排……再听见一句‘卑职无能’你就下去陪何玉雕吧!”
青衣小吏叩首谢恩,提起官袍逃出了曹国公的视线。
第五十六章:疯子“蔡药师”
例行的三次巡查结束时已经是午夜子时,何玉雕摸摸脖子坐了起来,紧紧盯着一跃一跃的烛火,良久叹了口气,轻声哼起培良的小调:“红荷绿柳映清池……青牛白马胡不归……同行谁道我心安……我知伊人心中事……”
“妈的,闭嘴!”隔了何玉雕一间牢房的死囚大声叫骂:“你他妈哼哼唧唧的没完没了!能让老子最后的日子消停点吗?!……”
还没骂完,就听见不远处有男人疯疯癫癫的大笑:“唱曲儿的和卖艺的打起来喽!吕家的媳妇勾搭野汉子,要害死当家的!……臭婆娘要害俺娘,俺杀了她!……砍死她!都砍死!”
疯子沉浸在杀妻的幻觉里出不来,死囚的拼命地踢打围栏,周围的谩骂一声高过一声。
忽地黑影闪过,只是一瞬刑部大牢里的烛台纷纷翻滚到地上,吵吵闹闹的牢房安静得落针有声。何玉雕浑身战栗,紧紧缩在墙角,抱头呢喃:“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与何玉雕的惶恐不同,隔壁的“蔡药师”程潜此时裂开嘴角,兴奋地绷紧浑身肌肉,从袖筒里抽出一把成年男子手掌长的蝴蝶刀扣于掌心,随时准备一场大战。
没了烛火的照明牢房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几个杀手轻车熟路地找到何玉雕的牢房。拉起链条,手还没有碰到牢锁,冲在最前的杀手便觉得颈间一凉血液喷涌而出。程潜哑着声音“呵呵”一笑,平日浑浊的眼珠里积满了杀气,一口黄牙咬的咯咯作响。不消一会儿,牢房里就只剩下几具死尸。程潜红着眼睛,踢着脚下的尸体怪笑:“没意思,真是没意思!被皖紫霄那小狐狸说得神
乎其神的小怪物在哪?老子没打够!没打够!”
还没叫嚣够,程潜觉得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比常人来的更加警觉,迅速握住口鼻暗道:“妈的!老子竟然着了这帮孙子的道。”
不知隐藏在什么地方的杀手忽然出现,左右夹击直取命门。程潜身子凌空上翻躲过一击,脚尖刚沾到地,又有杀手向他的腿部进攻。左腿高抬全力踩在杀手脊柱,只听见骨头“吱嘎”碎裂的声音,借着后劲儿倒挂在大牢的横梁上。
梁上潜伏的各位自然不肯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纷纷抽出刀剑向着程潜争前恐后地一通乱砍,训练有素的杀手抢起功来比街边地痞强不哪里去。
脚勾一松,程潜落到地上,脚下不稳,再打起来明显不如刚才来得狠厉。领头的杀手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谁,今日就是你的……”话未说完,一把精致的蝴蝶刀已经穿过了他的喉咙。
程潜猛然抽出,舔了舔刀上的血,笑道:“哟!有意思……老子刚刚发现和你们玩玩也挺有意思的……”
黑衣杀手完全没想到一个中了离未的人还能这般敏捷,但很快他们便认清形势将程潜围在中间,准备慢慢消耗对方的体力。
哪知程潜这疯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看到严密的排阵显得异常兴奋,左扑右杀根本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飞溅的鲜血反而使他更加激动。演练过千百遍的阵型早已被程疯子冲的七零八落,杀手果断决定放弃程潜,纷纷掏出暗器瞄准了何玉雕。
“噼噼啪啪”暗器悉数被挡下,何玉雕的牢房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雪白的皮肤在黑暗里看着瘆人,一双眼睛竟然带了野兽才有的暗光,缠着布条的铁片却比神刀宝剑更有杀伤力。
还在浴血厮杀的杀手惊叫道:“是他!是怪物!快走!”
众杀手闻言向着不同去路迅速散尽。
身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红着眼睛的男人像极了地府里逃出来的罗刹鬼,程潜甩甩刀上的血迹,怪笑道:“好玩!真好玩!小怪物你莫跑!等着老子!老子这就会会你!”
这是什么情况,七宝皱着眉,完全被眼前的状况搞晕了头。人确实是画像上的样貌,但郭子干也没有告诉过他,擅长施毒的蔡药师会好战、嗜血至此。
看着小个子一动不动,程潜阴恻恻地笑笑:“好小只的怪物,我们一起玩玩怎么样?”
“小只?”七宝的眉毛拧成疙瘩,生涩的汉话两字一停:“你在——嘲笑——我——个子矮!”
程潜中了离未神智有点模糊,蹩脚的汉话传到耳朵里就成了挑衅。虽然撑到此刻小腿已是不住打颤,走起路来像醉汉般左摇右晃,但半干的血迹黏在眉梢、鼻梁,依旧是狰狞异常:“小子,挺横的!你当我是你老子啊,要吃你这憋气!也不看看自个儿,这么挫的个头肯定不是我的种!一会儿打输了就赶快回家问问你娘,你爹卖不卖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