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什么?回去!”
单军凶他。
“我陪你。”
王爷就说了三个字。
后来单军被找到以后,被学校处分,被家里关禁闭。王爷陪着他一起处分,一起关禁闭。
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多得数不清了。磕架的时候,王爷为了护他,腿让人踢折了,躺了一个多月。
单军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事儿了。可这一晚上,望着车窗外,他却一件接一件地想起。好像每次他一回头,王爷都在他身后,很少有哪件他回忆里那些胡闹的、高兴的、值得回味和回忆的事儿,没有他的存在……就是这么一个兄弟,从一个沟里一起滚了十几年的兄弟,刚才他们反了。他指着他说,老子要不起你这号兄弟。
单军用力闭了闭眼睛……
回到将军楼,单军进了门没看到周海锋,问他奶奶,小周呢?
单军奶奶告诉他,周海锋回来以后,军区大门警卫室来电话,有个人来找周海锋,像有什么急事。现在,人已经进来了,俩人在院子里说话。
单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走进客厅,透过窗户,看到周海锋和另一个人,在工具房门口站着。
雨下得大,周海锋把那人带到了院墙下的工具房外。那是个平房,两人站在那狭窄的屋檐下,昏黄的一盏灯照着他们。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长相英俊,和周海锋低声说着什么。周海锋背对着单军,单军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谈了很久,周海锋始终没说话,沉默。
那人搂住了周海锋的肩膀,一直安慰着,神情着急,关切。看着周海锋的样子,他似乎很难受,张手抱住了周海锋。周海锋没推开,任他抱着,灯光拉长了他们拥抱的影子。
单军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
周海锋送走了那人。
寂静的客厅,只有钟摆声在响。周海锋始终没进来。单军突然从沙发上起身,拉开大门,大步走进院子。
他肩上淋着雨,疾步走到黑暗的工具房门前,推开了门。
黑压压的屋子角落,红色的烟头亮着,一明一灭。
单军按开灯,骤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凌乱狭窄的工具房。房里都是浓郁的烟雾,角落里一个人坐着,抽烟。
单军从来没看过周海锋抽烟。他以为他根本不抽。
一屋子烟雾缭绕,不知道周海锋抽了多久。烟雾笼着周海锋的脸,他低着头,听到单军进来了,没有抬头,也没有动,沉默地慢慢摁熄了烟头。
“明天,我想请个假。”
周海锋说,嗓子很低,带着哑。
“要去两天。能不能请你帮忙,和首长多请一天。”
“去干什么?”
单军声音冷得像冰。
“办点事。”
“什么事?”
周海锋听出了单军语气里的冰冷,不再开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别过头用力搓了搓脸,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擦身而过时,单军抓住了周海锋的手臂。
“那人是谁?”
“朋友。”
“朋友?哪样的朋友?”
周海锋根本无心说话,把胳膊抽走,就往外面走。
单军挡住周海锋的去路。
“是你当兵前相好的吧!”
单军突然吼出了声,嗓门震动着空气。
“胆儿肥了,还找到这儿来了!请假?请假干什么去,跟他去鬼混?”
“胡说八道!”
周海锋抬头怒喝,单军终于在灯下看清了周海锋的样子,他的样子非常不正常,眼睛通红,眼里都是血丝,神情异样,憔悴。
“我胡说八道?看看你现在这什么鬼样!”
单军看到周海锋这样子,他被震住了,周海锋这什么操行,来了一个人,就变成了这操行!
“他前脚走了你后脚窝这儿,舔伤口玩儿情伤是吧!”
从刚才起,单军的心里就燃着一股烈火,这股火直窜上他的胸膛,脑门,让他全身都想找着地方发泄。在刚才他在窗口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看着那男人和周海锋之间的举止,他搂着周海锋说话的神情,这股火就堵窒在他胸口,让他心口发闷,脑子发胀,如果说之前他不知道这股火从何来,现在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周海锋胸口起伏着,紧绷着嘴角,瞪视着单军,他克制着,推开单军要开门。
“心虚了你!说话!”
“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周海锋忽然爆发了。
“关我什么事?”
单军扭曲了脸,朝着周海锋那双充血的眼睛。
……就在刚才,他跟最好的兄弟崩了,为了他!……那是他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他从来没有红过脸的兄弟,多少年互相扶持着一起长大的最铁最亲的人,就为了他,他失去了他的弟兄,而他说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
单军绷紧青筋,直着脖子,声音从喉咙里一字一句:“周海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阵子我做得够明显了吧,够淋漓尽致了吧!……你他妈不早心里门清了吗!”
他这阵子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干,周海锋会不知道为什么?——去他妈的不知道!
周海锋像根本没听单军在说什么,他人在这儿,却像在另一个地方,他紧紧拧着眉,目光从眼底下看向单军,然后抓住单军揪着他衣领的手,扯了下来,要走。
“——你就是没种认!你没种承认你根本从一开始就冲着这张脸,你他妈敢说不是吗?你跟我处处不对付,处处要引我注意,为什么?别跟老子装!”
单军跟踪他到明亮电脑房的事,单军不相信周海锋真的没察觉,他们只是谁都没说破,可谁都心里有数!
单军的嗓门激怒了周海锋。周海锋忽然抬起头来。
“你想干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是你要实话我就给你一句实话,从我到这个楼的第一天起,我就只想老老实实当好我的兵,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
“不想有任何牵扯?那你跟我玩儿什么哥俩好,你演戏给谁看?”
“甭拿演戏说事儿!”
周海锋抬起赤红的眼睛。
“单军,你想干什么,你最清楚,我也清楚。别拿演戏说事,再说就可笑了。”
单军脑子里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嗡嗡作响。他愣了半晌,从脚底板往上冒着什么,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烫。
单军自导自演这场戏,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他在戏里,别人却没入戏。
他以为他把人家操控在股掌之上,倒头来自己被人识破玩得团团转。人说了,那叫可笑!
周海锋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这就是他心里的实话。
“没错,我是演,我就是要玩儿你,怎么着?”
单军笑了,他笑打从那个和周海锋坐在路边说话的晚上起,他就给自己埋了这颗雷,他笑王爷当初那句话,真应了如今这个景儿。真他妈操!
“你觉得我就是一混蛋是吧,老子就是!”
周海锋一言不发,全身散发的冰冷让空气都冷凝,“让开。”
“让开!”
他这一声吼像从胸腔爆出,也点燃了单军到达顶点的愤怒:“周海锋,你丫刚不是也去见识过了吗?装什么纯,你以前都跟几个人玩儿过,跟别人能玩儿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就这么装逼?”
“你让不让?”周海锋眼里血丝密布,神情很不正常。
“想动手?来!”
单军青筋暴起。
“你不就是想找人胡搞吗?行啊,我还就非试试搞你什么滋味儿!……”
单军觉得他自己也不正常,不正常!
“你就这么好奇想搞是吗。”
周海锋一步上前顶住了单军的胸膛,将他抵在门上,低沉地说,声音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既遥远又迫近。
“你自找的。”
单军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捏住了下巴。
周海锋抬起他的下颚,唇堵了上来……
“……”
单军的脑子一片空白。
刚毅、湿软而火热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带着烟味和男性特有的气息,火热有力的舌头挤进他毫无防备的牙关,伸进他的嘴里,粗暴地卷住了他的舌头。单军停止了思考,他的背被顶在背后的门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和周海锋重叠着的唇舌上,在震惊中忘记了反应,舌头被周海锋裹起,搅动,吮吸……
周海锋猛然放开了他,像骤然吻他时一样突然。
那只是很短、短得甚至可以忽略时间的一个吻,在单军感觉里却仿佛非常漫长。
“现在,你不好奇了吧。”
周海锋低声说,推开单军,打开门,走了。
单军独自站在工具房中,一动不动。
外头的雨还在沙沙地下着,窗户映出单军僵硬、沉默的身影……
第二天,周海锋还是请假走了。
老政委批了他两天的假,而且告诉他,如果是有急事回不来,晚几天也可以。但周海锋并没有超假,两天后的夜里,他如期回来了。
单军到晚饭时才回到家。他坐在饭桌上,吃着。
自从那晚之后,单军和周海锋就没照过面,更没开过口。单军没去问过周海锋那两天是去干什么,也不去问老政委他的假由。
单军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吃菜。直到周海锋站在桌前,对老政委说,他请求参加531选拔。
单军一下抬起头。
531选拔是就在这两天,面向整个军区进行的一次单兵选拔。
它面向的是野战部队,基层团、营、连单位和作战部门,由于覆盖整个军区,当然也包括了军区机关直属连队和下属单位。由于机关兵训练强度、科目、战力和基层部队肯定不能比,职能不一样,所以在过去这种类似的选拔中,机关这块也就是意思意思,走过场,报名参加选拔的兵也少,从机关出去的,跟那些野战兵很难在一个级别上,再说进了机关的兵求赖着不走还求不过来,谁还愿意被选上了送到什么旮旯地方受训去。
这次选拔,面上和以前那些没什么不同。但是,小道消息传得很快,已经传遍了军区。
来选拔的是军区第X集团军番号7XXXX的部队。该部队番号平平无奇,但它真正的身份,和兰州军区的老虎团一样,是特种大队。
这场选拔名义上是常规的单兵能力考核汇报,实际上是为这支特种大队物色全能尖兵,最终通过选拔的战士,将直接组调至特种兵大队,执行尖端隐秘的任务。
因为这个原因,撩拨起了年轻军人的热血,这次的选拔报名的人,比以往多很多。
现在,听到周海锋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一家人都愣住了。
“小周,你想报名?”老政委意外地说。
“是,请首长批准。”
周海锋敬了一个军礼。
单军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小周,你在我们家工作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走呢?是不是在这儿有什么不顺心?”
单军奶奶急了。碰上个踏实放心的战士,不容易。
“不是,阿姨,您误会了。”
周海锋忙说。
“那为什么要走,再说你是勤务兵,也不符合规定!我不同意啊!”单军奶奶的老干部脾气上来了。
“哎,你这态度不对,年轻人主动要求接受磨炼,献身国防,应该鼓励,支持。”
老政委说。对周海锋勇于提出这个要求,老军人很满意,但他也沉吟了一下,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但是小周,你要考虑清楚,我可以批准你去,但是,我们把你当自家孩子,跟你也说实在话。你来了以后,工作很踏实,尽心,我和你阿姨都很满意。过一两年,送你上军校,提干,这些我们都会为你考虑的。但是,如果你选上了,这些机会就放弃了,以后可能就只是个战士,而且是去最艰苦的地方。你有思想准备吗?
“是,谢谢首长。我有思想准备。”
周海锋坚定地说。
“好!”
老首长也有点激动了。周海锋的态度,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豪情。
“那你就去吧!我现在就给作训处打电话。”
单军忽然站了起来,丢下碗筷上了楼。
“军军,怎么不吃了?”单军奶奶纳闷地喊。
“吃完了。”单军上楼,房门关了。
“这孩子,这才吃了几口……”……
单军农历生日到了。每年他跟那帮哥们儿过阳历生日,家里给他过农历。今年他农历和阳历日子挨一块儿,就差一天。这天,单军告诉他奶奶,今年他不去饭店,就在家里吃。
单军奶奶开出了一长串菜单,都是单军最爱吃的菜,让周海锋准备。自从周海锋做的饭菜让单军奶奶满意,她就基本不下厨了,这天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周海锋。周海锋从早上就去买菜,照着菜单,一样样切,洗,熬,煮,忙到日头下山。到了傍晚,满满一桌菜摆在桌上,只等单军回来。
晚上,单军忽然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说外头饭店里有人摆上了,叫老俩口去饭店。
“定了饭店怎么也不早说,家里做好了一大桌菜等你!小周忙了一天!不像话!” 老政委发火了。
单军说刚定,推不掉。
单军奶奶推着老政委:“孩子过生日你由着他吧,他喜欢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这菜放着不新鲜了,别浪费,小周你就别去了,就在家吃,今天辛苦你了。”
单军姐夫开车来把老俩口接走了。周海锋一个人,对着一大桌冒着热气的菜。
他解下围裙,把一盘盘菜,原样端回了厨房。
单军在饭店,跟一桌亲戚喝着啤酒。他喝得又多,又快,他奶奶催促了好几次,叫他吃菜,单军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啤酒倒下得快。单司令又在南方公务,他在家最反对单军这样铺张过生日,所以他不在,老政委夫妇也舍不得在生日这天约束单军。
席上单军他姐没当着席面说什么,私下对单军说,你够折腾人的,家里头那一大桌菜我看着都浪费,人家小周为你忙了一天,那一头汗,你电话里也不说一声叫上人家,奶奶也是,叫人一个人在家,咱们跑饭店来了,多不合适啊。你回去得好好跟小周道个谢,听到没有?
单军他姐虽是干部子弟,但为人处事一直很周全,从来不端高干家庭的架子。
“你烦不烦?”单军听她一直唠叨,烦了。
“你就可劲儿作吧!”他姐骂。
饭局结束了,单军他姐做东,请全家人去跳交谊舞。一家人都乐呵着,只有单军不在。
单军独自一人出来,回了大院。
他推开了周海锋的房门,周海锋正在打着背包,收拾行李。
单军盯着他,撩起酒意上头的眼皮。
“你,给我热菜去。”
单军坐在餐厅,对着桌上的菜,吃。
他晚上除了酒,什么也没吃。单军闷声不响,对着一桌菜吃着,喝着。他吃停了,放下筷子,周海锋过来收拾了碗筷,拿上往厨房。
“想走是吧。”
单军忽然说。
“明天,7点。你来了,我告诉你怎么走。”
单军过这个生日的地方,是他自己定的,确实叫人意想不到:防空洞。
在这个军区大院,有个不被外人所知、十分庞大复杂的地下工程,防空巷道。
这个错综复杂的防空洞历史古老,是战争时期就留下的战时人防工程,四通八达,如同地下迷宫,据说过去这个防空巷道可以直通到军区大院内的每家每户,用作紧急情况时的疏散和撤离,不过进入和平年代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已经将其中不少巷道都封死,成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