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应生送过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陆翎先生,这是冲洗好的照片。”
被称作“陆翎”的年轻男子露出客套却依然迷人的微笑,道谢接过,递上小费。
这个早上很平常。
他一边喝着温度适口的牛奶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刚刚收到的照片,挑剔着冲洗的质量,构图的维度,也顺带地回忆着照片中的经历。
清晨的阳光铺陈,金色咖啡杯沿反射出一线耀眼的光芒。
他快速翻动照片的手停住了,目光在一张暮色初降的照片上定格。
那是晚霞中的圣婴之泉。
旁边,聚焦区内一个站在画架后的颀长身影,被清晰地收进带着薄雾的傍晚里。他挥动着手里的画笔,俊朗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忧郁,额前温柔垂下的发丝挡不住专注的眼睛里灵动的神采。
是某个美术学院溜出来采风的学生吧!
不过……他是谁?为什么画画的神情像在画一个圣物?他与那个泉台有怎样的情结?
他端起咖啡杯,杯沿却停靠在唇边。
他正猜度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经历。眼睛停在照片上,久久没有移开。
很久以后,他都没有忘记。这是他与人生中一个无比重要的人,奇特的初次相见的场景。
******
贝尔:Belle,“美丽的女子”。
Je vieans:我来了。
Déjà vu:似曾相识的一种心理现象。
圣婴之泉:Fontaine des Innocents,也有译作“无垢之泉”、“纯真之泉”等。
第二章:九级浪
“风儿,你喜欢夏姨吗?”
“喜欢。”
“那喜欢婉儿妹妹吗?”
“喜欢……可是,妈妈,夏姨跟小婉妹妹为什么不用回家?”
“因为她是妈妈的好姐妹,风儿你也把婉儿当自己妹妹,她们今后就留在我们家了,好不好?”
“好!”
……
画了一天,凌风有点头晕目眩。
自从早上把凡尔赛宫前一个真人雕塑收入自己的画框后,就不断有人请他画肖像。
虽然他都寥寥几笔草草勾勒,追求一个省力省时的神似,但不知这种抽象的画风戳中了人群的哪个点,拿到自己夸张画像的人都兴高采烈,引来更多的人围观,久聚不散。
看到又一张充满期待的讨好笑脸伸到眼前,凌风无奈笑笑,只能认命。
终于,夜色降临,人们渐渐散去,他才得以活动僵硬的肩膀。
看看表,也是时候去那个地方了。对于每个巴黎的游人来说,那是个必去却意义不大的所在,它就是闻名遐迩的情色酒吧,红磨坊。
来到蒙马特山脚下,凌风极目环视。这座可以俯瞰整个巴黎的小山丘,抬起头,便可看见那从19世纪存活至今的风车应景转动。招牌的枚红色“Le Moulin Rouge”霓虹灯,在这个绚烂的城区里,依然招摇引人注目。
走进酒吧,他朝几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侍应仔细打听,却丝毫没有想要的讯息。
“裘叶?Non,non,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那么伊汉妮·舒呢?”
“你说的是一个亚洲的女人?”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侍应从身后插话,得到凌风的肯定后,他微笑起来,“噢,是的,我记得她。大约二十几年前,她常常光顾这里。”
凌风一阵激动。
“她当时怎么样?”
“唔……你知道,那年头这种地方的女客不多,”男侍应努力回忆,“她却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出现,她气质高贵,应该是个富有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对这里的节目那么感兴趣,对了,她甚至主动要求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招待。”
凌风惊讶。母亲年轻时的经历冲破他贫瘠的想象力。
“但你说的那个裘叶,”男侍应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他不在这里,就在下一处。”他优雅地朝凌风鞠了一躬,便转身融入人群,消失进酒吧的作业间。
凌风拧起眉心,这算线索?
他张望侍应消失的地方,一名挎着不知真枪假枪、外穿防弹衣的酒吧保全挡住他的去路。
“Non。”一字禁止,简单强势。
凌风无奈,他并不能确定对方留下的到底是答案还是一句简单的劝慰。全场灯光忽然暗下来,点着红蜡烛的昏暗席间传出人们激动的尖叫,表演即将开始。
凌风心中一动。事情急不来,不如看看母亲当初欣赏的节目。
在一个靠边的位置落座,他招呼道:“劳驾……”只见侍应摆出一副高傲模样,用生硬的中文回应:“有什么可以效劳?”
凌风一阵惊喜,但当他切换到国语,却又发现对方单是望着他,眼神懵懂像蒙了层雾。他只好继续用英文沟通,对方又汉语回应:“抱歉,不懂。”
奇怪,明明刚刚都懂英文……凌风望着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醒悟对方是在身体力行地嘲笑他的语言。
他只好翻开菜单,指着上面的图片,对方回应:“抱歉,没有了。”
无论他指什么,对方都用别扭的中文一口回绝说没有了。
“嘿,在干什么呢?”正在尴尬的僵持中,突然听到耳边带着ABC腔的台湾国语,凌风过回头,一下就愣住。
擎着烈酒杯,不请自来坐到他身边的人,竟然是他。
圣婴之泉边,王尔德的……
望着这个继而笑着向他举杯致意的男人——对方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拍纸簿上的模特——那双仿佛收进了浮世光辉的双眼,让凌风心跳加速。
“你知道吗?有些法国人把他们的语言看得很神圣,所以……”他促狭笑着,一字一字地蹦出带着强大磁力的声音。
“Monsieur!”凌风凝视着他的眼睛,用眼角对侍应换了一种招呼。然而,那个可恶的男侍应依然笑着用跑调的中文回应一句:“泥耗(你好)!”
凌风无奈了。
“所以,”那坏小子嘴角的上扬弧度更大,“不管是英文还是——不纯正的法文,他们都不会理你。”
他的眼里带着谐谑的调侃意味,身子倾向凌风,空气里传过来淡淡的香水味和让人窒息的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凌风略带不安地看向舞台,热场秀已经开始,台上一排背对观众席的华服少女依次转过身,身前竟没有遮拦两点全露,他倒吸一口气,眼睛无处可放,只好低下头佯装被桌布吸引。
本来按“他乡遇同乡”的伦理,他该开心寒暄几句。但此刻内心是激动也好,心虚也罢,自己竟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表情。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声愉快的口哨。
“你刚才说你想喝什么?”
“杜松子加冰,再加点金汤力。”凌风松了口气。
“好吧!如果单是馋酒,你不该到这里来。”他用眼神示意侍者过来,接着说了一堆鸟语,这些话很奏效,侍应生听完便笑着应道:“Oui!”
“学过法文吗?”他一回头,便问道。
“跟学校学过一点……”
“学校?!哈!”他快语地打断他的话,不屑地摇头,“学校教过你到情色场所喝酒吗?”
“……”凌风无奈地笑笑,伸出手去,“凌风。”
他认输了。
“陆翎。”两只手紧紧握住。
台上是颇为闻名的“康康舞”,挥舞大波浪裙摆的舞者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幅度大方展示丁字裤和黑色网眼吊带袜,在狂热的音浪中跳跃翻滚、倒立行走。凌风只能在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男舞者出现时往台上扫两眼,偏偏男舞者的身材又太引人思想跑偏,最后他只能放空瞳孔焦距,让舞台上的一切变成虚幻 。
“既然那么害羞,为什么还来?你事先没有做过功课吗?”
“做是做过……”收到陆翎询问的目光,凌风呷一口对方特别推荐的廊酒,“知道图卢兹·劳特累克吧?”
“画家。”
凌风欣赏地回过笑眼,看得陆翎有点不好意思。他赶紧指指墙上一张巨幅的招贴画,画上的舞女形象夸张,却异常生动夺人眼目。
凌风笑意不减:“我妈妈很喜欢他,‘康康舞’因他闻名。”
“伯母真开明啊……那么你呢?”
“我……在尝试理解。”凌风望着对方,“你喜欢?”
“花了钱当然要睁着眼睛看啰!”他没有直接回应凌风的试探,不经意换了个话题,“伯母这次没有跟你一起来?”
“她去世很多年了。”
陆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种目光既不是想要表达遗憾,也不是毫不在意,更像是尝试要读懂他此刻感触的神情。
“你们曾经感情很好吧?”
“嗯。她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启蒙我写字,绘画,她还曾是小提琴手。”
陆翎配合地:“哇……”接着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后者全身倒竖起寒毛:“我说她会,没说我也会。”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轻易就吐露自己的私事,又轻易地羞恼。
“你……”陆翎望着他,忽然睫毛下压,露出一个坏笑,“学校、偶像、妈妈……你是没断奶的好孩子吗?”
凌风一愣,点头:“是好孩子没错,不过断奶很久了。”
陆翎大笑起来:“好孩子,现在喝什么?”
凌风晃晃手里的酒杯:“喏,Benedictine。”
“哦……是吗?口味变好重……”陆翎止住笑,继而问他行程规划。
凌风本想说已计划好,但他望着对面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热烈的邀请,只有淡淡的一层兴趣,甚至仔细看起来,就像达文西所画蒙娜丽莎的笑意,须臾间那层浅淡的兴趣也根本捕捉不到。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风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引起的后续。自己的规划只在左岸,只在巴黎,但是……对面这个人……
纠结于自己模棱两可的揣测,他适时地想到那句“不在这里,就在下一处”,便摇摇头:“随遇而安。”
“这么好……我跟一帮朋友打算逛逛欧洲,你加入吗?”
“好啊,反正一个人也无聊。”
他还是把自己卖了。这一场,他再次认输。
“Bravo!你住哪里?不如搬来我们……”
对方的邀请,凌风悉数答应,面对自己彻夜思量的对象,交付自己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
两个年轻人兴致盎然地谈笑,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之前那位银发侍应正移步走开。
他离开的地方,有一双东方人的黑色瞳仁,探究地追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个小时后,凌风已经在飞快地收拾行李。
如果说他们的初见太沉默潦草,再见的场景似乎又过分热闹了。
到陆翎下榻的酒店办完入住手续,两人的房间面对面。
陆翎把身子倚在凌风的书桌上,看他一件一件地把行李从箱子里取出,放在一些似乎特定已久的位置。
尤其是他的画夹。陆翎看着他把它小心地支在床边。
“我很奇怪,即使我们每天换酒店,你也要这样?”
凌风按部就班地规整:“有时候会从天上掉下来一些灵感,我想接住它们。”
他的声音传来淡淡的笑意,陆翎却认真点点头,伸手拿过凌风刚放上画架的画册,轻轻翻看:“哟,本以为是素描,竟然都是水彩……不过哦,你画的东西,奇奇怪怪的……”
话没说完,手里的画册被凌风劈手夺下。
“那个……下次给你看吧!今天……不大方便。”
“干嘛?有裸女啊?”
“有的话就送你了。”
“其实我跟你的感受挺相似的。”
凌风没有回过神:“啊?”
只见陆翎缓缓拈起一张纸片——那是用细毫工笔细雕的一片灰蓝色羽毛,简简单单一小张,放在画夹封面的卡片袋,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
“你看它轻柔孤单一片,其实丝丝绒羽都漂亮脆弱。因为细腻而沉重,没有风就飘不动;又因为羽根离开翅膀,无论飘起落下都没有归属——”
他口中说的是那张画,眼睛凝视的却是凌风藏在甲胄后面的灵魂。
“我的读心术还准么?好孩子先生?”他抬起眼睛一笑。
凌风的脸骤然一烫,陆翎的解读在他心里掀起飓风,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种感觉像是沉寂已久的琴忽然被人触到了弦,发出的声音无论美妙还是拙劣,仅仅被轻碰就足以让他兴奋。
怔怔地任由陆翎从自己手里拿过画册,再看他把那张纸片轻轻地放回原处。如果对方趁机翻看的话,他肯定死得很惨。
他甚至有点希望陆翎真那样做,然后发现他的另一个秘密。
但是陆翎没有。他慎重地把画夹递还给凌风:“你说的,下次给我看!”
凌风莫名感动。
陆翎望着他变换不停的表情,忽然笑着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时间还早,有没有兴趣……来我房间?”
凌风一怔,浑身热血上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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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sieur:法语,先生。
Oui:法语,是。
第三章:圣伊拉斯莫斯与莫里斯的会晤
“来我房间。”
陆翎磁性带笑的嗓音在凌风心里铺了很大一个梗。
直到对方拿出厚厚一本影集,凌风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
“你念摄影?”
“念经济,摄影只是爱好。”陆翎笑道,“中国人讲究缘分,既然我们有缘,不如来场学术讨论吧!”
他轻拍自己的相册封面,自诩是“学术”。凌风笑笑,现在满坑满谷不知来历的人买来高档的单眼背着满世界炫,拍出来的东西还不如有悟性的人用手机拍的作品。他不愿意在陆翎身上失望。
“说到‘学术’,你刚刚评价我的画‘奇奇怪怪’,是什么意思?”
陆翎停止翻开相簿的动作,回眸笑笑:“没有人味。”
凌风脸色一僵。绘画是现在的他唯一对得起自己的东西,但他那位颇具盛名的导师就曾一边赞赏一边惋惜地说:“你的所有作业都是A,仅此而已。凌风先生,你需要对人性,不,是对自己,更坦诚,否则我很担忧你的未来。”
坦诚对自己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的画没有心?
为什么一个初次扫到他画作的人就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你看看我,”陆翎厚颜无耻地翻开相册,要凌风学习,“这里面有我的经历和理想……”
他坐到了凌风旁边。如此近的距离,轻易就刺中肯綮又热忱相待的话语,让凌风莫名地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