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灵顺手关上门,坐在伍越床边,自衣袋掏出一盒薄荷烟。伍越拿了床边的打火机——那是伍灵有次遗漏在伍越房里的——伍灵含着一根香烟,躬身,侧躺在床上的伍越就为他点了烟。黑暗里,一点火光带着红色的炽热,如一颗微弱的星子。伍灵含着烟蒂,极其缓慢地吸了很长的一口气,他平坦的胸膛随之挺起,半晌,他便像一只吸食了精元的厉鬼,满足的,仰首,朝天花板吐出丝丝缕缕蓬松的白烟。烟雾里,伍灵秀挺的轮廓稍敛锋芒,那双疲惫却幽深的眼睛懒洋洋的,轻轻飘到伍越脸上,像一片风中摇曳的黄叶。
「特地走进我房里食烟吗? 大医生。」伍越也吸了一口二手烟。
伍灵唯一的改变,便是染上烟瘾。可是伍灵的烟瘾很古怪,像病人吃药那般,多年来皆是规律的——早晚各吸一枝薄荷烟。伍越是不沾烟的,只是跟音乐人厮混惯了,他不抗拒尼古丁的气味,隔着距离,尝试从每一种烟味去分辨不同人,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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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灵的烟味如其人,一种淡然的入侵,既不令人感到痛苦,却太易接受,以致自己被他那阵薄荷烟味攻陷了,还不自知。
「兄弟一场,讲几句话也不行?」
事实上,他俩兄弟情分也算深厚。当年伍越读演艺学院,若非得伍灵暗中资助他一部分学费,恐怕就熬不过第一年。这件事伍灵瞒得滴水不漏,父母至今仍不知。许多事情总是他们兄弟两人心照就算。
或许如伍灵以前所说过的那般,他们兄弟二人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 : 超越性别与亲情的理解。即使是芥子,也不可能像伍灵般懂得伍越。
「小五,我最近决定了两件事。第一,我会参与占领C市的行动。」
伍灵一说完,伍越并不意外。占领C市是一个在香港蕴酿几年的运动,于二零一三年由三个学者正式发起,目的是争取全民普选特首。三名学者要求中央与香港达成一个双方同意的普选方案,否则参与占领行动的人便会在二零一四年七月一号堵塞C市交通——C市是香港最重要的金融区——堵塞一个区的交通是一种犯法行为。占领C市便是一个公民抗命运动 : 透过公开地犯法,挑战不义,唤醒市民与领导者的同情心,从而导致法制上的改革。
占领C市行动不止由三名学者参加,而是欢迎任何一位香港市民参与。可是,一旦参与行动,便要签下意向书,为自己的行动负上责任。参与者可选择不参加任何犯法行动,重点是一切犯法行为必须出于自愿。一旦成为占领行动参与者,便要参加三场商讨日。在商讨日里,参加者被分配到不同小组,讨论如何设计出一个完善的普选方案、占领行动的方向等,这是为了赋予参与者发声的权利。
因此,这并不是一个由三名学者所主宰的运动——而是一个由参与者共同讨论出来的行动,若能成功,会是香港史上首次为了民主而举行的公民抗命行动。
「你觉得成功的机会有多高? 占领C市。」
「几乎是零。」伍灵说得稀松平常 :「但那又怎样?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道不是历来的格言吗? 明知失败还是要去做,这是责任。小五,有些事是在世的人所无法逃过的。」
「我有种感觉,我们正在见证历史。」伍越没头没尾地说 :「这个星期六就是商讨日了,你几点出去?」
「商讨日在香港大学搞,我大概一点前去到,你呢?」
「你又知我会去?」伍越反问。伍灵低笑,又吸了一口薄荷烟,背部弓起来,脸却仰着,半张着口,烟气自他的口流泻出来,像一束纠缠的丝线。
「那第二个决定呢?」伍越问。
「我要结婚了。」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半年前。」伍灵指间夹着烟,看着室内有色而无形的黑暗,说 :「她在一间花店工作。我第一次见她,她在插一盆花,火百合,那是袁满以前最爱的花。她的脸很普通,可是,当她在朵朵怒放的火百合间抬起脸,我看见她的眼睛,很快便知道,是这个人。我上前结识了她,她比我小上十年,我告诉她,她还不信,直至我掏出身份证,她才信。两日后,我跟她出街食饭,我问她 : 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她摇头,说当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不记得。小五,我记得太多,所以要找一个对那一年完全没印象的人陪我过这一辈子。」
「为什么是这个人?」
「感觉。」伍灵觑了伍越一眼 :「你该明白那种感觉。一看见他,心猛地被他撞了一下,在震动中,你想拉着他,以稳定自己的身体,然后你就明白,只能是这个人。我并不爱她,她爱我,多过我爱她,但我是知道自己会跟这个女人过一辈子,并且我会忠于她。」
「她温柔吗?」
「她最喜欢火百合了。」伍灵笑着说 :「我给她买了一大束火百合,然后她说 : 她包过许多束火百合,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一束火百合。花是她的生命,她爱花多于钻石与金钱,因为只有爱能栽出最美丽的花。捧着那一束火百合的她,脸上好红,在夕阳下映衬,她清纯的脸显得艳丽,有一种强烈的生之美。她将我记忆中凋谢的火百合唤醒,灌注以生命力,使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她却不知道你打算参加占领C市,打算去犯法。」
「她知道。」
「然后呢?」
「她要我在参加完第一次商讨日后,送她一束火百合。」
破碎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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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灵,你甘心吗? 结了婚,这样就一辈子了。」
「这是命,小五。没得选择,那是一件你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必须去做的事,如同占领C市,如同你弃医科而读音乐,如同我忘记袁满或你忘记芥子。」
「我还是那么幼稚。」伍越自嘲,一顿,又说 :「跟她上床舒服吗?」
伍灵冷不防伍越有此一问,被一口烟呛得猛咳了几声,才说 :「这你问你未来大嫂。她叫齐初,算起来只比你大一年。」
「哪个初?」
「起初的初。她有一双不算大却柔媚的眼睛,留了一把及腰的长黑发,笑得很含蓄,一点也不像是会喜欢火百合的女子。」伍灵自从袁满的尸体火化后,再也没为这事流露过半分悲伤,身上的时间停滞于那一个点,他总是不乐不哀不愁,也不怒,包括此时他讲到为占领C市而犯法、要跟一个认识半年的女子结婚,也好像只是谈到一件寻常的事 : 例如是去超市买半打橙。
伍灵并非浪费生命,而是过日子。伍越自己也在过日子,这几年交过两三个女友,说不上爱,也有付出过心思,至缘尽才和平分开。他在与那些女子恋爱之初,便隐隐明白自己不会与对方白头偕老,可是在漫长的生命里,他不能只握着与芥子度过的那段日子作为安慰。他需要像伍灵般,找寻新的刺激,说服自己去生存。
生之壮美、生之激动。生之美好在于创造。只要活着,便有新事,所以伍灵与伍越失去爱人后,还是要活着,而不能像那些只道儿女情长的小说中人般,一旦失去爱情就放弃生命。他们不能殉情,毕竟只是两个普通人。
商讨日在香港大学举行,那天是星期日。伍越到场,先到一个讲室听过三位学者的简介发言,再被分入其中一个小组,由一个占领行动的义工带领讨论,各自就占领行动抒发己见。小组中人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各行各业,在这间房里没有阶级,大家都是平等。
伍越随着义工的领导进入一个课室,里面已坐了十几人。带领讨论的义工是一个跟他年纪相近的男子,长得高壮结实。那男子先让伍越找个位置坐下来。
小组的人围坐成圈。正要开始讨论,一个男子敲门,带领讨论的义工转身开门,一见那男子便笑开了脸,说 :「你怎么迟到了?」
「哎,我不是读香港大学的,刚去完厕所就发觉人都不见,迷路了。你小子又不接我电话!」他摸着铲成板寸的头发。
「别说了,快坐。」
「知道了。」他扬了扬洗松了的T恤领口,让风吹入衣服底下,汗水一条条地自发根、顺着脖子流到锁骨处。
他一屁股坐在伍越旁边,因为那是室内唯一的空位。掏出手机,飞快地按键,给不知谁人发了一条whatsapp信息,就关了手机。曲起胳臂胡乱擦了几下脸,再揩到T恤上衣。两条矫健的长腿露出短裤外,像草原上奔跑的骏马般,笔挺。却套着一对深蓝色人字拖。
散发一阵微酸带咸的汗味。浅草绿色的T恤。背脊有一块椭圆形的汗印,看来成了深绿。
「好,我们这一组是E组,终于人齐,可以开始。先自我介绍,我是E组的商讨促进员张闻名,可以叫我小张,我是在中学教通识科跟历史科的。十年前的我只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天天胡闹捣乱,但那年的沙士改变了我对生命的看法。家母当年患上沙士,在鬼门关走了一转,虽然康复,却有不少后遗症。自此,我明白世上很多事都不能take it for granted。看似没有改变馀地的事情,或许到了历史上某一个时间点,便能有一百八十度改变,我开始对历史产生兴趣,尤其是王朝的覆灭。
「我想找一个答案 : 我们是怎样出现于这世界? 在历史中,我们各人的位置是什么? 进而,我们能发挥弱小的力量,尝试改变这个时代吗? 两年前,首次听闻商讨日的概念,适逢有学者愿意走出来,带领我们参与一场公民抗命,我便加入了占领C市的行动。老实讲,我背不起犯法的责任,上有高堂下有妻儿,所以我选择充当这场运动的义工,小至跑腿,大至带领小组讨论或行动方向的决策。这场运动并不要求参与者必须去犯法,我们所希望的,是大家衡量能力,尽力而为。」小张——张闻名,至此舒了一口气,叫场中人陆续仲绍自己的背景以及对占领行动的看法。
伍越举手说 :「可以由我先说吗?」
「可以,当然可以。」张闻名对上伍越的眼睛,忽然笑了,跟伍越身边的男人打了打眼色,这时那男人才看向伍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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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越知道他在看自己。
他眼中的伍越 : 灰色衬衣,黑蓝色牛仔裤,灰蓝色皮鞋。
「我叫伍越,花名小六。」
他看见 : 钢表带。圆形的表面,玻璃凛冽。
「我是一个音乐人,在职业乐团弹钢琴及吹长笛,早年是地下乐队成员,近年地下乐队表演变成一个非牟利兴趣。」
他看见 : 衬衣下摆没有束进裤头。伍越平时回去乐团,并不会穿得这样随意。平时用黑色皮带,可今天,皮带躺在房里椅背,像一条蛇,失温,软若无骨。
「我多年与地下乐队的成员参加不同形式与规模的社运,见证香港近年变化。社会像一个压力煲,容纳民族、意识形态、政治、经济,甚至是文化等不同场域的冲突。政府施政失效,民间力量崛起,因为我们醒觉到政府已不再为市民服务,我们不能坐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必须走出来,向政府与其他市民voice out我们的诉求与选择。」
那一双眼睛睁大了,还好似睡不醒。眼尾有几道细纹。眼睛前挡了一副粗框眼镜,镜面泛起一层油腻,或许很久没有洗眼镜。
「占领C市的弱点很多,包括口号 : 让爱与和平占领C市。面对来自中央的坦克大炮,我们的爱、我们的和平,比纸张更脆弱——那一年的屠城,我虽未出生,可是也能从书本与纪录片重看,相信在座比我年长的前辈仍然历历在目。」
他没有躲避伍越。最初的震惊褪去。他像一个无事人,挨着椅背,低垂着眼,看着伍越。
「可是,占领C市最宝贵的意义,在于它仍能在香港举行。由前一两年的空中楼阁,到今天终于举行第一次商讨日,我不知道主办方用了几多个十万元才搞得成。可是,至少这个城市还能容纳我们这群人的声音,为我们借出一个舞台,让更多台下人听到我们的声音,我觉得这已是占领C市的第一项历史价值。」
伍越说完,便轮到身边人说话。
「我是一份免费报纸的专栏作家兼中学的中文科老师,笔名是草子。」
伍越不再叫做小五,田芥不再叫做芥子。在商讨日会场里,小六遇上草子。
「之所以参与占领C市,是不想再逃避。我是一个长于逃避的懦弱鬼。十年前,我和商讨促进员小张还是中学同学,那时我有过一个初恋情人。我常常用不同藉口将他玩弄于掌上,他是个乖得单纯的人,一次又一次信了我的谎言。最后,那年学校复课后,我用了一个古怪的理由逃避责任,此后与他疏远了。」
伍越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叫唤身旁这个男人。见他左手无名指戴了一只银戒指。
「我只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但我的情人自那年沙士后,就变成一个勇敢的斗士。他争取自己的理想,与家人决裂过,他面对自己的真心,步步实现目标,终于他有了一段本不可能拥有的人生。而我选了一条不算是最想走的正规路。我打游击战,有机会才向目标迈进,一见时势不利,就退守原来据点。我不会搞突破。」
伍越见他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戒指上刻了两个英文字母 : N和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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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从报章得知占领华尔街的运动,那时就在想 : 如果香港搞同类型运动,会是为了什么而搞? 要占领的话,就算不挑C市,也要选游客区尖沙咀,当然后者的政经价值远不及C市。那时我仍想不到香港会有占领C市的行动,而目标更是为了二零一七年普选特首。我得知这运动后,看了很多研究资料,很清楚自己要参加。我又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个逃避现实与感情的中学生。我不容许自己再一次做懦夫,或许我仍不够勇敢,但至少要走出铁皮屋,不然我的下场就是带着懊悔,热死于铁皮屋里。我有想过自己今天会否重遇十年前的情人,我想,如果我见到他,我会跟他讲……」
伍越见他两手握成拳,放在膝上。
「我不会再对你讲大话。」
接着,他说出几个占领C市行动的弱点,包括参加者太少、未能扩展到基层等。然后就由场中人陆续发言,之后进入讨论,得出约十个有关占领行动的要点、方向。小组讨论后已近四点,众人再回到原来的大讲室,先由三位学者简介数分钟,台下人踊跃举手发言,分享刚参加过小组讨论的感想及改进建议。
再等义工整理过各组讨论要点,得出七个最为参与者关注的问题,包括如何将运动发展成全民运动、宣传方式等……至当天六点半,第一次商讨日圆满结束。
伍越和田芥自小组讨论后就坐在一起。商讨日完结后,两人顺理成章去食晚饭。
他们去了附近一间叫大家乐的快餐点食饭。田芥去点餐,捧来两客咖哩牛腩饭,两杯冻咖啡,少冰。
默默地食。
同一时间伸手拿杯。他们的手指并排,亲吻,却没急着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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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戴戒指了。」伍越啜了一口咖啡,太甜。
「你也戴了。」田芥——或说是芥子——吃东西的速度还是那么快,伍越还只吃了一半,他就吃完。
「我喜欢从戒指的表面看自己的眼睛。这几年我的眼睛一直不好,很敏感,一熬夜就猛掉眼水,有时睫毛倒插,我也没空照镜子把它弄出来,又令眼睛发炎,过几天才能消肿。」
「我只是透过戒指去想另一个人。」芥子打趣说 :「你也知道,我以前的花名是『芥子』,跟戒指正好同音。我将自己戴在手上,有什么不对?」
伍越想问,谁是NY。
「自中学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能见你,只是没想过会是今天。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现在你在我对面了,我又想不起该说的话。」芥子又转了转戒指,说 :「我们的生活很不同。」
伍越想说,我们的生活曾经同步。形影不离。他是他的影子,芥子每说一句话,他就附和并且相信。他只能随着芥子的一举一动找寻生活的方式,浑噩过日子,不去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是对或错。当芥子肯让他胡搞,他便沉醉于性爱里,那是唯一一处完全快乐、摒弃思考与知识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