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是一个像猫的男人,以前伍越就这样觉得,现在更是有此感想。
「天是蓝色的。若能在室内从蓝色的墙联想到天的广阔,心也好似忽然变得自由。我最近挺喜欢蓝色。」伍灵说,脸上微笑如澄空般朗然、舒坦,不带半点忧愁或狂喜。
伍灵是一把置于室内的温度计。他贴着墙壁,朝着窗口,能看见窗外的晴雨,却总是无法跨出窗外,感受阳光的温暖或雨水的冷酷,只有主人开窗时,一阵阵风不经意滑入室内,他才有机会收到这不冷不热的、来自大自然的礼物。伍灵的情绪像温度计里的水银,因置于室内,是不会骤然大起大降的。没有人留意到温度计在四季间的变化 : 从盛夏的三十度,变成初秋的二十度,再去到严冬的十度以下——到底三十度至七度间的距离,是如何能跨得过?
但无法跨过自墙壁到窗台那不足一百米的距离。
「我爱绿色,因为绿色是草地。在草地上狂奔,那才自由。看见天空,身体却被锁在室内,有什么意思?」
「心的自由可不同于肉体的自由。」伍灵没头没脑地说。
伍灵最初识一个女子,她叫袁满。接着他们成为朋友。接着他们成为情人。然后牵手、约会、接吻、做爱。接着他们分手。接着他们做爱。接着沙士爆发,他们被困于同一间医院,死守。接着袁满患了沙士。接着她死了。接着伍灵穿着袁满编织的白色毛衣背心,看着黑色。
题目一 : 由初识到葬礼的距离,是否全等于摄氏三十度至摄氏七度的距离,试证明之。
伍越小学时认识了一个男生叫田芥。小六时他们有第一次偶然的身体接触,打闹时下体相互擦过,田芥发觉伍越的下体由软绵而变硬,好奇地摸了几下。上了中学伍越叫田芥做芥子,芥子依然叫他小五。接着他们跳过牵手与接吻,就做爱。接着他们遗忘。接着停课。然后他们做爱。接着复课。接着他们第二次遗忘。
题目二 : 由伍越与田芥认识到第二次遗忘的距离,是否全等于伍灵与袁满由初识到葬礼的距离?
伍越看着这两道题目,比他做几何证明题时更束手无策。
「小五?」
伍越回神过来,见伍灵笑看着他。
「又在发梦。我在你这年纪时,也是如此。」伍灵说着,打了个呵欠。
「可你们两兄弟长得不似。」芥子说,仔细端详二人的脸,说 :「真的,愈跟你们识得久,就愈觉得你两兄弟长得真不相似。」
「那谁较英俊?」伍灵打趣说。
芥子咧着嘴,拿来桌上一包薯片,撕开一块包装纸,抓了一把塞进口里。
32
六月三十日,伍越跟芥子说 :「明天我们要不要再去穿越一次?」
芥子说 :「现在怎么轮到你来玩这个?」
伍越只说 :「你要不要跟我去?」
七月一号,他们穿着黑色衫,十一点钟约在学校附近屋村商场中,一间叫做大家乐的快餐店。快餐店里同时有疏疏落落穿着黑色衫的人,他们知道,大家是同道的。这一群穿黑色衫的人今天相约于一个地方。
他们都点了一个咖哩牛腩饭,一杯冻咖啡,少冰。
然后去了维多利亚公园。他们搭了962号巴士,在铜锣湾下车,旁边就是维园。维园足球场分成六大区,据说有三十五万人那天都到了维园,自维园离开,行到街上,再去到遮打花园一带。
那一天,是七月一号。
从此,每一年的七一,都有一群穿着某一种颜色T恤的同道者聚集——哪怕平时各党各派为不同利益而争斗——可是在七月一号那天,大家在同一处场所穿着式黑或白的上衣,高叫某一种口号,上街。
那年的主题是倒董——当年的特首董建华。
那年的隐藏主题是宣泄沙士的悲愤。想来,那是伍越跟芥子第一次参加的游行,但回想起来,两人都没什么印象。反的是什么? 碰到什么组织? 碰到什么人? 天气如何?
似乎是很热。三十五万人的队伍,再加上中途混入队伍的人,粗略计算,那天有五十万人为了某个目的,而聚集于香港一个特定的地方,去叫嚣、去举手、去步行,用汗水与沙哑而雄壮的声音,将理性的诉求化作激情,倾泻出来,淹没一大群身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官员。
伍越具体想不起来那天做过什么事、又叫过什么口号。他只记得人。
人。
四方八面都是人。步行时,手肘能碰到身边别的人。
衣服。黑色的衣服。二零零三年是黑色的一年。是为了什么而穿黑色的? 伍灵也在他们其中吗? 母亲不知什么情况的张闻名也在他们其中吗? 那些新死的人——袁满——也在他们其中吗?
伍越只知道,这一年,他与芥子在黑色里头,也被染成黑色。在沙士之前,他们没有任何颜色 : 既不是纯洁的白,也非激情的红,而是透明。他们的身体被放置到什么地方,透明的肉身便忠实地反映出背后的景色,人说的话语,也穿透他们如同空气的肉身。可是,自他们染上了黑色后,他们的身体不能在如实反映外间的景物。
会过滤、会选取,有的能穿透他们黑色的身体,可有的不能。有的话语穿入他们半固态的身体后就不再流出来,可有的话仍像水一直,直出直入,刺穿过他们的身体,而无法逗留在其中。
他们是一块块黑色的固体,有了重量。在人海里首次被撞痛。他们有人行得慢了,被别的人挡着他们,使他们无法见到对方的面孔,于是伍越捉着芥子的手。芥子的手指骨粗硬,掌心湿腻得像刚洗完手似的,像阴湿的蛇腹,却与蛇的冷血不同,而是灼热的。
「你放手。」
「这里人多,不拖着手,会走散。」
芥子重重叹了一口气,说 :「反正没人看到。」
「谁又有空来看我们?」伍越扯过芥子的手腕,拉入怀里,飞快地吻了他。
芥子没有抗拒,眼神又飘到人群,说 :「香港有这么多人吗?」
「香港有很多人。」
「我们的社区却总是这么安静。」芥子说。
「那是因为人人都不肯出来。假若有一天,我们社区所住的每个人都上街,也有这么多人。」
「那这些人之中,可有我们社区的人?」
「有,我想。」
「单只是你想而已,不能证明。」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证据。」
「香港呢,香港……」芥子以唱歌的音调将尾音拉长,拖出阵阵无奈的馀味。
「我们为何都在这里?」芥子又说。
「因为我们都想出来。」
「可是我们之前是不会想出来的。」芥子说。
伍越扣着芥子的手,他们每一根手指停留在对方的指隙,每一根手指与对方的并排,掌心的汗水交融,又热又黏,然而没人有空理会他们的亲密。
公开,却如斯隐蔽。有一种在公共空间做爱的亢奋,微小——在于只限于两个人的享受,巨大——在于内心的狂热。
「我们这一次既出来,就与未曾出外过的自己不一样了。纵使我们还不知道为何要出来,可是,这一种初受到感召、而认为自己不得不在此时此刻站在这一个地点的感情,会成为我们再次上街的原因。」
「我们会再次上街吗?」
「一定会。」
伍越所没有说的是,若他第二次再上街,必然会记起芥子的手汗。
那一年,他们在五十万双眼睛眼面前牵了对方的手。与其说那是一场出于政治与民生的游行,不如说,是初恋的纪念。
自此他们再想起七一游行,便记得彼此,便记得对方的手。
33
二零零三年的时间过得格外快。他们想不起中三升中四时,选文理科的事。那年的记忆有太多断层,有些片段仍是彩色的,用不着闭上眼也能在眼前上演一次 ; 有些片段却深深封在记忆底下,任你如何挖,也露不出一个角子。
伍越不知为何,记不起半点暑假所发生的事。他有与芥子见面吗? 若见了,他们有做爱吗? 为什么伍越选了理科,芥子又去了文科? 大家是如何脱去口罩? 如何由没口罩的日子,过渡到有口罩的日子,再过渡到没有口罩但家里总有一堆口罩的日子? 如何由不洗手的日子,过渡到一边唱生日快乐一边洗手的日子,再过渡到不唱生日快乐但在心中默念歌词的日子?
芥子如何由没有早餐的日子,过渡到吃伍越所带的三文治作早餐的日子,再过渡到没有早餐的日子?
关于那年的事,伍越忘了泰半,只除了一些已经刻入骨肉的事。
某一晚他们在楼下的小公园看星星。那一阵子有太空热,身边人热烈讨论中国人上太空了、太空食物的味道、何时能上月球……之类的。
芥子坐在公园人工湖边的地下,抱着双腿,仰高头望天,说 :「来数数有几多粒星星吧,一、二、三、四……」
「好暗。」伍越觉得人工街灯的光盖过星星、甚至是月亮。
「但也是能数到的。星星像一粒尘般,」芥子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那铲得极短的头发,说 :「好像头皮。有次跟张闻名在实验室上堂,那些桌子都是黑木做的,张闻名那小子可恶心,猛抓他的头,让白色的头皮碎屑都掉在桌面上,顿时满桌『白尘』,吓得那些女生呱呱大叫,之后都不肯坐在那小子旁边。」
「可你却说那么恶心的东西像星星。」伍越一笑,说 :「还是像眼睛,一眨一眨的,你看。像你的眼睛,那么小。」
芥子眯着眼,细长如线的双眼里真好似有几颗星光,闪得暧昧,他说 :「你想那个杨利伟在太空有见到星星吗?」
「他见到,但并不是像尘一样的星星。」
「我倒觉得像尘一样才好,小小的,可爱。要是上了太空,看见一块块大岩石,就不过瘾。」
「也许远处有星云。」伍越说。
那阵子大家对中国有什么感情呢? 伍越想不起来,一来是那时他年少,政治敏感度不高,二来是那年太多事发生。人不满廿三条收紧言论自由,不满董建华施政,可是中国太空人却升空了,可会有点自豪?
那要看你会否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上太空又如何呢? 人家美国佬都上了月球。」芥子和衣躺下来,秋风吹起他T恤下摆,露出一截腰。
「我也不知。」伍越躺在芥子身边,双手叠在脑后,和他一起数着天空上的尘。
「也许这证明我们的国家是强国了,谁知道。」伍越说完,自己也讪笑。
「那我们就是强大的中国人,炎黄子孙,守长城,喝黄河的水长大,真了不起,」芥子一顿,说 :「我却从没见过长城与黄河。」
「在地图上看过,地理那本教科书有,还有小学时常识科的课本。」
「哈,你有拿我的地理书看吗?」芥子那时读了文科,要修地理,伍越读理科,修的是物理化学生物,而非历史地理。
「初中时读过。」伍越说。
「外面人不断告诉我们 : 你们是中国人,你们要为国旗感动,要唱国歌,要爱祖国。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到过中国,没接触过那里的人,忽然,就有人跟我们说,那是你们的家,要去爱她 : 爱这个我们只从地图、课本所认识的母亲。」芥子有点恍惚,侧身,靠在伍越的肩 :「你身上汗味很大。」
「今天还未洗澡,又上过体育堂。」伍越并没有再靠近芥子。他让芥子靠近他,而自己不能接近他。
「那香港是我们的家吗?」伍越问。
34
芥子扬眼看着天空,说 :「上面是我们的家。不论国籍与历史,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那里来的,而又想回到原初所处的地方。每个人都希望长生,世界上生命最长的存在,就是宇宙。看着星星,我有时觉得感动而熟悉,彷佛什么时候我也曾待在上头。」
「你猜秦始皇也在上面吗?」
「哈,那可得去问徐福。」
「可是,总会有人教我们去认自己的家。」伍越轻说,用手指着夜幕 :「我们不能都认为上面才是我们的家,因为现实里有国家。为了维持国民的向心力,有权力的人必须向民众灌输一种思想 : 这是你们的家,所以你们要效忠于她,不能背叛。」
「可是,若国家背弃了我们呢?」
「国家也会不爱我们吗?」
「我爱国家,但国家不爱我。」芥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忘了自己从哪里听到这句话。别人说客死异乡是最大的悲剧,可是我说,死在自己的国家、死在自己同伴手里,才是真正的大悲剧。在我们这个家里,有过太多这样的人,数也数不了。」
「于是他们就到了上面去,」伍越和应芥子的傻话 :「所以每当我们看见天空上的星星,就觉得好生熟悉。因为它们以前就是我们家里的人,死后到了宇宙,还要睁着眼,一眨一眨的,看这个家里其他人如何生活下去。」
「你想,星星的眼神包含怨毒吗?」
「我不知道。」
「或许死过一次,它们已不在乎一切。」
「既不在乎,又何以要看?」
芥子耸肩,说 :「你想,如果星星真的曾是我们家里的一份子,那当它们见到杨利伟,可会有亲切感?」
「我想,它们会悲伤。」
「为什么?」
伍越平静地说 :「因为,在杨利伟上到太空时,我们这个家里有许多人张开黑洞一样的口,呼叫着食物的名字。我们这里有人因说过公义的话,而被不公义的人指责,他们的口就被封禁了。我们这个家里有人上街,要推倒不义的人事,可是有更多人连街也无法上。」
芥子接下去说 :「星星在见到杨利伟时,必然也看见我们这个家里——如果这是我们的家——其他人的样子。无法自豪,无法快乐。」
「我们这个家,是一个悲伤的家。太多人哭泣,也有很多人没有在哭 : 他们或是惨笑,或是哭乾眼泪,双眼空洞得像星星,眨巴眨巴的,再也没有泪。」
历史由血所写成。写完后,那一盆被当成是墨水的血又被一张张图样华美的金镂布罩着,于是外人只见其形,以为这是一座象征文明与发达的摆设。一切欣欣向荣——只要看起来欣欣向荣就行。那些发生过的、丑恶的、悲伤的事,都像这样被人用美丽的布掩盖,人们忘记,向前看、向钱看,说着「那些不快乐的事都忘了,不要再说了」。终于有一天醒来,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不知这样一张脸是何时生成的。
眼角的那梳皱纹是从何得来? 头发几时冒出第一片雪花? 几时为什么人流过眼泪? 又是几时不再有资格去流泪?
岁月的痕迹因事件失踪,而变得无法述说。一段过去就是如此失落。
我们是一群有失语症、又不得不建构更多新话语的患者。
所以每一个年代的人都不知自己穿越过。渐渐,大家以为由现代回到秦朝才叫穿越,由现代去到一百年后的世界才叫穿越,看见过七百年后的文明才叫穿越。十年后的自己再也无法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大家只得到未来与现在。当现在变成昨天后,便注定了它被遗忘的命运。
那时,人们也无法知晓自己的心经历过多少次转换,终于连自己曾经有心的事,也失去了。
「芥子,你会不会忘记我?」
「那你呢?」
「我想会的。」
「是的。十年后,或许我们就忘记了十年前的事。像星星,只懂得单调地眨眼,却无法将自己的记忆与情感传达给地下的人知道。」
「那我们的穿越是否失败?」
「是的。其实人从来没有穿越过,我们太精于忘记。而穿越的先决条件,是记忆。」
「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无法说出为何这一刻我在这里。所以,」伍越说 :「也许日后就会有人不断教育我们去记得,就像国家教我们要记得自己的祖宗,要只记得一切令人感觉自豪、感觉良好的事情。与国家作对的人,不能去记得,即使你记得也不能说自己记得。就算有人穿越了,也不可以大声说自己穿越了的事。我们在暗处,像星星般,将记忆封入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眨、眨、拚命地眨,在每一眨眼,放入浓厚的感情与不能忘怀的过去,等有心人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