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伍灵以穿越了,他会选择寻回过与女友过的日子,还是穿去一个新世界,寻找一个新的爱人? 伍越不知道。
伍灵洗完手,用抹布擦擦手,搭着伍越的肩膀,一起踏出厨房。伍灵说 :「我明天跟后天休假。明天专用来陪你跟芥子,后天就陪阿爸阿妈。不管你们明天有什么补习,都给我走堂。」
「你? 放假? 你放假?」伍越心想,一个在年初二还可以回医院做手术的人也能谈及假期二字吗? 可伍灵笑了笑,说他这几年都没有请过一天假,现在动用两天。伍越问他,为什么。
伍灵说 :「我有同僚因沙士而去世了。他是我十分尊敬的师兄,不过在第二间医院工作。直觉告诉我,这一次情况不简单,我想在长期抗战之前跟你、阿爸阿妈和芥子好好相处一下……虽说不过是两天时间,也好过无。小五,你跟我好似,长相、以至是我们的直觉。我有时无聊一想,说不定前世我跟你就是同一个人,今世我们由一分为二,所以你那么懂我,我又那么懂你。不过我们读理科出身,不该讲迷信的。
「由小到大,我第六感都很强。在重大事情要发生之前,我必然知道,彷佛我以前曾经历过这些事,有了经验,就记得下一步会发生的事。在阿妈发觉她怀孕前,我就隐隐感到自己会有一个弟弟,只是没想过你比我迟出世十年有多。」
「大哥,你尽在胡说。」伍灵没有说错,这是伍越对沙士没有感觉的原因。他隐隐感到沙士会有被消灭的一天,故此他不明白其他人为何恐慌。
伍灵笑起来,眼肚鼓起来,他双眼皮很深,一笑眯双眼,便显得稚气又风流。伍越觉得自己廿六岁时,大概样子就像伍灵那样。伍灵很疼芥子,一见了他就喜欢,也就是因他常常摸芥子的头顶,才使他后来决意跟光头说再见。
伍越问过伍灵为什么他这么疼芥子,伍灵说 :「那是因为我疼你。」
「你疼我跟你疼芥子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很疼芥子。」
伍越就没再问过伍灵同样的问题。
第二天,伍越带了芥子上去他家,跟伍灵食布丁、打机。伍灵没有女友,便肯将时间花到弟弟身上,还跟他们去漫画店,给芥子买了《死神Bleach》最新一期漫画。上到漫画店,那女店员在吃饭,脱下来的口罩随手放在桌上饭盒旁。伍灵上前说 :「小姐,你丢了这口罩,别再用了。」
「你管什么? 有戴上就好了,形式上戴一戴而已。」那年轻女子头也不抬。
「这不好,」伍灵曲起指骨敲桌子,坚持不懈 :「这不卫生。你没看新闻吗? 沙士源头病人之一已在沙田一间医院逝世,万一处理不当,病毒在医院扩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里是屯门,不是沙田,哪有这么快传到过来,我看你……」那女子不胜烦扰,终于抬头看向伍灵,随即噤声,脸上升起一阵淡红,气焰全消,一阵手忙脚乱的将口罩揉成一团 :「对、对不起,我这就……会注意一点的。」
芥子在一旁捧腹大笑,硬是踮起脚尖搭着伍灵的肩,大声说 :「你又调戏良家妇女,看人家……」
伍越只见那女子盖上饭盒,跟旁边一个职员低声说几句话,就戴上一个新口罩,遁到后面书架工作。
「大哥,你别整蛊人。」
「我没有,就不知她怎么一见到我就走了。」伍灵眨眨眼,不论生活与职业如何将他言周教成稳重的大人,他的棱角还是没有被磨平。伍越不明白伍灵的女友为何跟他分手,又想 : 当伍灵在这两年有性需要时,如何解决? 可是,看着道貌岸然的伍灵,伍越无法想像他冲动的模样。他不是没问过伍灵,伍灵看了几页书,才说 :「性与爱可以分开。」
伍越忘了当时的反应。他觉得伍灵看起来不似伍灵,或者他从来没有懂过伍灵。可是那天之后,伍灵又变回一个好人——若好人的定义是合乎规范的话。他可惜自己不认识伍灵的女友,不然他会问她 : 为什么你要离开他?
阿妈曾见过伍灵的女友,请她饮了一餐茶。从阿妈口中得知,伍灵的女友不算漂亮,然而笑起来时眉眼有种温婉古典的味道,声音低沉,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伍越想 : 两个看似不会跟性欲扯上关系的人竟曾是情人。
见到伍灵戴上口罩后,伍越就断断续续想起这些属于伍灵而又不太符合伍灵形象的事情。戴上口罩,人就穿越,变成新的自己,或者是掩盖旁人早已熟悉的一张脸,代之以一张潜藏在皮相底下、一张最根本又最为人陌生的面孔。
伍越看向芥子 : 芥子隔着口罩,手捧那本Bleach漫画,沉默地看着。以往芥子看漫画时看到紧张处,不由得舔着发干的唇,或至咬着偏厚的下唇,双眼胶在书页上,表情很肉紧。不知道是否口罩挡住他半张脸的关系,伍越看不见芥子的嘴及舌尖,觉得他的眼神有点空洞,好似看见一件不知为何放在他面前、而他不得不看的东西。芥子看到漫画,是理应感到满足的,但芥子双眼缺少神采,只是为了表达他应有的欣喜之情(因这漫画是伍灵送他的礼物),才摆出相应的这副肢体语言。
这刻,口罩不再是一个面具,它呈现人的真实。皮相与表情才是真正的面具。口罩遮掩了人的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无法说谎的眼睛,出卖每个人的感情与内心。伍越想问芥子为何感到空虚,但就好似他无法进一步追问伍灵有关感情的问题般,他无法开口询问芥子。
后来伍越在学校忍不住问芥子,芥子才把着栏杆,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我见到漫画里的人用什么斩魄刀时,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离我很远。我倒是不明白以前自己何以乐于看这些东西。」
芥子转过头来,觑着伍越,伍越看不懂芥子的眼睛,只听见芥子那低沉的闷在口罩后的声音,好似一个被人蒙上布的鼓般,无法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也离我好远。」
「是口罩的缘故吗?」
芥子摇摇头。伍越从后揽着芥子,拥着芥子那日见强健的身体,觉得很暖,芥子颈后的汗味不只不馨香,甚至是刺鼻的,但说明了一个事实 : 芥子与他很接近。伍越说 :「这样呢? 这样可会有一点接近?」
芥子没有答。以前伍越不会这样无端抱着芥子,以前芥子不会无端讲出这种语意模糊的话,以前伍越不会特别觉得芥子离他很远的,即使忽然有这感觉,以前伍越也不会刻意拉近他与芥子的距离。
但现在世界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09
「芥子,我们还在时光隧道里吗?」伍越的下巴尖顶在芥子肩骨,两块坚硬的骨头交流一种安静的亲密。芥子说他也不知道。
「芥子,我今天放学去你家打机,好不好?」
「你过得到你父母那关吗?」伍越的父母颇严厉,思想保守,但为人不苛刻。
「他们今晚不回来,大哥休完假,要回医院通宵当值,当值后他说要上去朋友家,也不回来了。」
「嘻,我看伍灵是去女朋友家。」
「他跟女友分手了。」
「分手不代表没有藕断丝连。」
「伍灵不会这样做的。他是个规矩的人。」
「那你是不是一个规矩的人? 你想不想守规矩?」
伍越一顿,说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然而规矩是人定出来的,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伍越合上眼,他常常想如果自己生在别的世代,可会快乐一点? 可会悲伤一点? 有没有一个时代是没有规则的? 连大自然也有其法则,一只老鼠不可能鲸吞大象,一只蟑螂又无法战胜暴龙,这是生物间的法则。然而,蟑螂存活下来,恐龙灭绝了,这是大自然的律法。所以规则不是由人定的,在人类出现之前就有规则。人类只是定下人类的规则,一些不属于世界、不属于大自然,而只属于人类、单为人类傻傻遵守的法则。
什么是规则?
伍越不想考虑这些事。这些事对于数理成绩是无益的。他只需要记得有用的东西,那些多馀的要弃掉。那么芥子呢? 芥子无助于伍越的数理成绩,无助于伍越成为医生的道路,但伍越从来没想过要弃掉芥子如同弃掉一件用旧了的物品。
结果那晚伍越没有去芥子家,只是买了外卖回家吃。在一间连锁快餐店买东西吃。点餐员戴着口罩,长发束在后脑的发套里。以前好似不是这样的。伍越差点以为他去了中央屠宰场买鸡。不过政府始终没有实施中央屠宰,然而伍越觉得这只是迟早问题。总有一天,街市里不再有鸡叫声、不再有鸡被斩杀前凄厉的哀啼。然后人在买鸡时,更会觉得他们所吃的不是鸡——不是一只有父有母并且曾经在地上用两只脚行走的动物——而只是一块肉而已。鸡翼只是鸡翼,鸡胸只是一块鸡胸,大家不能够将餐桌上盘子里一块炸鸡肉跟一只活物联结起来。
是一种失落吗?
二零零三年三月的香港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变动,每人每天一醒来,不是打开电视看新闻,就是去买报纸。今天可有死人? 哪一区有人感染了? 患者情况如何? 但学校是一个神奇的空间,一群群羔羊似的学生低头上学,低头上课,似懂非懂地听着老师重复不知教了几多年、不知教给了多少个世代的人的课文,一切没有改变。上课时,他听书,她抄笔记,他玩手机,她偷吃零食,他与邻座交头接耳,她与隔离第三行的朋友传纸仔。午饭时,他去茶餐厅食饭,他回家,他在学校饭堂食饭,他带午饭回校吃。
是的,一切没有改变,就是我你他脸上多了个口罩。伍越感到做人轻松了一点,应付他人时,即使自己不笑,对方也不知道。但他又是隐隐明白,每个人的感情与眼神随着口罩而变得更加赤裸裸。
这天,芥子脸上的口罩用油性黑色粗笔画上一个笑弧,芥子举起V手势 :「Cheers!」伍越跟其他同学被他逗出笑声。然而上课时,伍越不意看向芥子,发现芥子眼里没有笑意,却多了几分他从来未见过的疲倦。口罩上那道笑弧看起来不再好笑,像小丑脸上一孖腊肠般的嘴巴。
「芥子?」
「什么?」
「你怎么了?」
「小五,觉不觉得好累。」
「有什么事那么累?」
「不知。讲不出。但不只我,整个社会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 : 活力精气被一根管子抽乾,改而将空气打入这个空壳里。我们飘起来。很飘、很飘……不小心碰到一个尖锥,割破脆弱的空壳,我们『雪』一声在天空里扭曲打转,最后降落。其实我们在降落前便预想到这种命运,因此当我们状似逍遥地飘浮在空中时,我们内心并不如外在般轻,而是十分沉重的。很重,重得来却好轻。」
「芥子,你以前……」
「我以前不会这样嘛。」
「嗯。」
「所以我才说我穿越了。」芥子靠近伍越,在伍越的中文课本某一页画上一个笑哈哈图案,在公仔头顶加上对话框,写着 : CHEERS!
10
伍越又笑了,心里有一阵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是大家共有的,大人、小孩、中年人、老人都感受到的同一种不安。伍越品味到芥子所讲的那种「好重,重得来又好轻」的感受。
日常生活无法改变,无法逃出一种沉闷烦厌的节奏。但一些对话渐渐侵入这种日常,学生习惯这些对话的侵入,渐渐每天回校也习惯交换各种消息。
「沙田变成疫区了!」「不是,是沙田一间医院的病房变成疫区,8A病房嘛!」「张闻名的妈妈在那间医院做护理员的! 不知道他妈能否回家呢……该不会他妈妈中招了吧?」「不可能,如果张闻名的妈妈中招,则身为直系亲属的他也会被隔离,不可能天天上学的。」「但张闻名真的沉默了许多……8A病房被关闭这件事也不过是上星期发生的事,张闻名就一直由那时沉默到现在,真不惯!」
「就是,我约他去打波他都不去……话说回来,我妈不让我跟人去打波,说什么现在危险,放学后不许周围去,要立刻回家。我一介波牛,一天不打篮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你应该跟你老母说 : 你不许我出去打波,那又不见你不去某太太家里打麻雀?」「妖,你想我比老母打死吗!」
「然而我爸说有种东西比沙士更可怕。」「那是什么? 是说沙士也不一定可怕……我想没事的。现在8A病房出事,封好了就没事。香港是个现代化的大都会,绝不可能像孟加拉那些落后地区般,受疫症袭击……」「那可怕的东西叫二十三条,法例来的……」「还未立法来着!」「这是迟早的事……据讲一立法,香港就亡国了。」「香港是国家吗?」「那用『亡港』好了,要不用『亡城』吧?」「说得二十三条这么可怕,那法例是讲什么的?」「倒不太清楚……」「总之凡是上面看不顺眼的,就被禁止,那香港还成香港吗?」
伍越想 : 二十三条跟沙士一样,都会死去。这个城市的人不高尚,却是特别懦弱。懦弱的人受到高压威胁,生死存亡之际才会拼发出一股「尽地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杀出重围,不成功便成仁。单看这种层面,他们又不懦弱了。但是,人往往只看一面,不是一味的认为他们软弱,就是一味地认为他们团结勇敢。事实上,他们既懦弱又勇敢,在弱强之间有一条线,跨过了,就由一个状态去到另一个状态。
这是一种穿越吗?
他们开始看新闻,似懂非懂,只吸纳自己看明白的资讯,回校一趁小息便吱吱喳喳地交换消息。信息的传递十分频密,伍越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五四时代 : 年轻人每天讨论不同学说,论救国,论民族的生死,忧国忧民,苦无出路,只能像一只蝉般赖在树干,苦苦泣诉自己仅有的微薄知识,相信讲得愈多,就能打破困局。杂乱的话语勾勒出一个白色的布网,罩着全城每一个角落,去到哪里,看上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都或多或少感觉到死的威胁。
每天早上搭升降机去到楼宇地下时,伍越一踏出升降机,就见到至少有一部升降机里有女工在清洁。她戴着发套、N95口罩、长及手肘的黑手套,全身盖得严密,只露出眼睛与一截肥短的颈项,她拿着一条灰色抹布抹遍每个角落、每块面积。
「每天清洁一次吗?」
「每隔一小时清洁一次。」看更老伯这样答。有住客听到,不但脸上没有露出安心的笑容,还皱着一张脸,声音听起来又紧又乾 :「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呀时,不同往日罗……」看更老伯摇着纸扇,悠然地说。丝丝馀韵,灵活得无法捕捉。
回到学校,芥子拉着伍越去学校新翼,这里较僻静,又能倚着栏杆,将底下整个篮球场收入眼底。篮球场太安静,没有人打球,只有考试测验期间才有这种光景,因为学校明令学生不得在这些时间留校打球玩耍。现在既不是考试又不是测验期。
他们很有默契地发呆。好多时伍越跟芥子独处,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消磨时间。芥子的身体像坨软泥塌在栏杆上,手肘擦过伍越的手臂,芥子调戏他 :「你这家伙,皮肤那么滑。」
11
「走开。」伍越侧身避开芥子。芥子涎着脸——应该说伍越看见芥子双眼眯成弯线,就想搔搔芥子的下巴,虽然他从未敢那样做过——贴近伍越,用手肘以打圈方式摩擦着伍越的手臂外侧,伍越没有任何反应。芥子更不规矩,移到伍越手臂内侧,形成两人的身姿变得亲腻起来。伍越觉得很痒,很痒,芥子的手肘比一根鹅毛更轻薄地挑逗着伍越。
直至芥子惊觉不合宜才收手。两具贴近的身体迅速分离,中间隔了一个身位有多。他们没有看向对方。伍越抱着两臂,一阵微风吹来,使他生起寒意,摸到臂膀冒起几颗疙瘩,他狠狠地摩搓手臂,才唤回体热。
「我想下去打波,反正球场没人打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