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人脸都发出似悲似喜的叫声,拖着长长地黑色尾线,从怪物身子里窜出,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临轩飞快地跳起,剑身一颤啸声鸣动,对准从地上爬起扑向自己的怪物扎去。
方子瑜闪身到一边,正焦急又惊慌地看着时,只觉得头顶一黑,忍不住抬起头来,一阵莫名而来的雨水哗啦落下,继而一个四脚乱蹬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天空中,唉唉叫着,撞到方子瑜,两个人一起跌下山去。
从天而降的水滴洒落在临轩和怪物身上,接触到水滴的瞬间,临轩只觉得自己胸口的憋闷之气瞬间扫除,随着水滴自动地融入体内,他身体内部隐患的旧伤也好了大半。
反观他对面的怪物,被水滴滴到后,全身都颤动起来,先前还只是脸部融化,此刻却是全身都开始像被放在极高的火焰里灼烧般开始融化。
“啊啊……”
怪物凄厉地叫着,向着临轩伸出手来,身上的肌肉和衣物混合成一团,化作粘稠的红白混杂的液体缓缓滴落在地面。
临轩已经没有余力再管它了,突如其来的水滴之后,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危险分子,竟然将方子瑜撞下山崖,临轩转身纵身一跳,紧追着跌下山崖的人而去。
怪物在山顶不住翻滚着,红白的粘稠物体在地面淌露,像沙子一般迅速散去,渐渐地,它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躯体,还有一具人类白森森的骸骨。
“可怜的孩子。”
一个白衣人就这么出现在痛苦哭嚎着的它身边,悲悯地看着已经不成样子的它,在那具骸骨本该是眼睛的眼眶部分,燃起了黑色的火焰,像人的眼睛一般,不住地转动。
“到了现在,还是不愿意放弃吗?可怜的孩子啊……”
白衣人摇摇头,缓缓抬起左手,那只好看的纤白手掌,按压在它的头颅顶端上,瞬间,它从脚尖开始,全身一点一点化作沙尘,被山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尘归尘,土归土,我留下你最后的意识,送你去地府。”
白衣人一扬手,青天白日的山头上,空间撕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他将左手一摊,飞出了一点微弱地青光,飞向那黑暗之中,白衣人再一扬手,一切恢复了平静。
白衣人转身走到山边,低头看着山下开始喧哗的某处,俊秀的脸上笑容满满。
“来了位尊贵的访客呢……”
山崖之下,满身狼狈的粉青锦衣青年哎呀哎呀着,双手小心地抱着方子瑜,慢慢扶起他来,才让人坐在地上,紧跟着临轩一脚踩在他头顶,将人狠狠踩趴在地。
“我#¥%……!”
趴在地面的青年用手狠狠捶打地面,一抬头,临轩剑尖直指他额心,神情冷然,却在见着青年面容之后,一愣。
“是你?”
“呃……是我……”
青年一骨碌爬起来,拿袖子擦擦自己脸上的泥土,再从袖中摸出一把扇子,边扇边摸着自己的刘海,然后腆着脸小心翼翼凑近临轩道:”那个……别说出去啊……”
临轩不睬他,转身去扶方子瑜,看到对方没什么事,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这才转身看着青年。
“不知——”
“嘘!嘘!”
临轩才一拱手,青年已经拿扇子挡在自己嘴前,示意不必,继而笑笑:”我来……是个意外!不过确实有件事要与你说。”
临轩分心去看方子瑜,方子瑜冲他点点头,表示没事,同时也忍不住好奇打量着从天而降撞到自己,却极力护着自己的青年。
青年神情温和,气派非常,冲着方子瑜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在其腹部多停留了一阵,引得方子瑜面色有些发青,临轩直接黑了脸。
“您有何事请直言吧!”
“呃……就是……这件事嘛……和……”
青年眼珠转啊转的,最终咳嗽两声,侧头在临轩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继而一收扇子转身逃之夭夭。
第 21 章
看着青年在山间蚱蜢一样跳来窜去,临轩再大的怨气都跑掉了,而且,怎么说起来,刚才听到的,也是一个好消息不是么?
一个对于自己和子瑜来说,都是非常的好消息。
彷佛两个人在崎岖黑暗的道路上缓慢前行,茫然不知去向何处,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盏明灯,指明了今后的方向和路途。
“他是……”
“一个笨蛋,不要管他。”
临轩反手将剑背在身后,转身伸手向方子瑜,脸上眉间的清愁已经散去,淡淡的笑容像三月里的暖阳。
方子瑜看了他一会,伸出手去,一如从开始相见时,握住对方的手不松开。
“把玉佩交给夏楚之后,我们去极北之地吧!”
“……听你的……”
“我们……我们的孩儿,不用孤苦的留在人间了……”
“……”
方子瑜低头走着路,好一会才明白临轩这句话的意思,他转头看着临轩,嘴唇有些发抖。
临轩伸手将他揽入怀里,用剑挑开挡路的荆棘。
“它会在我们身边长大,直到它为了属于它自己的生活而离开我们,不会再有无奈的分离了……”
方子瑜默然,点了点头,只是点头的时候,从脸颊落下一滴晶莹的水珠,在衣领上滚了一滚,即刻消失不见了。
有什么,比现在更美好?
两人在深山之中行走,不多时就来到了山中的小寨子里,很轻易的,就问到了夏王的所在。
山中向正东的方向,有夏王的行宫。
夏王的生母就是出生在此,因此夏王第一时间就是回到自己母亲的家乡,休养生息。
在村寨中稍作休整的时候,临轩方子瑜听到了一个传闻,传闻夏王在帝都有一个深爱的人,那人死了,夏王一夜白头,夜夜上到观星台,就是为了怀念那个爱人。
两人彼此对望一眼,与村民辞别。
山间的夜路崎岖黑暗,但临轩看得很清楚,方子瑜依在他怀中,倒也不觉得走夜路困难。
夜风从林间吹过,轻柔的沙沙声像人语意不明的低语,黑蓝的夜空中,茭白的弯月如钩,月亮旁边不远处,一颗闪烁着昏黄色的星星发出残破的光辉,远离月光的夜景中,无数星星闪动着星芒。
快要上到山顶的宫殿前,方子瑜突然停下了脚步,临轩不急,他知道方子瑜需要时间。
如何开口,如何说明,又……如何传达那一份绝望地思念?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又会如何看待那最后的嘱托?
小小的一块玉佩,就能说清楚一切么?
方子瑜伸手摸在自己腰间,握住那块玉佩,只觉得本该温润的玉有些烫手,分量也重得他有些承受不住。
令他下定决心走出那一步的,是他肚子里的小家伙,轻微地动弹,却是一个生命微弱而坚定的存在。
如果带着罪孽生存需要一个理由,那我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来承受自己的过错。
方子瑜慢慢抬起头来,正了正自己的衣衫,将头发拢了一拢,放开步子,先临轩一步走向山顶的宫殿。
夜色中呈现黑红色的大门敞开,亮起一路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晃动,长廊尽头的露天观景亭里,坐着一身纯黑衣袍,满头灰发的夏王。
小石桌上,黑白错落,一局残棋,夏王手执黑子,抬头望天,一盏酒壶,两只酒杯,无人共饮。
“今夜天色真好!有月有星,月星相辉。”
静默了好一会,夏王将手中棋子放下,举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两位莅临此处,不知有何见教?”
夏王放下酒杯,起身面向方子瑜,出乎方子瑜的意料,他的神情非常温和,温和得那个事实、那些传言、那满头的悲伤都与他切身无关一般。
可在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之下,临轩看到了一从火焰,此刻,那火焰还只是微小的一点,但一旦时机得当,那火焰就会猛烈起来,将能见到的一切都燃烧在其中。
雍容大气,沉稳自制,倒比以往见过的所谓能人志士强上不少,若他有心……
似乎察觉到了临轩的视线,夏王将头微微一偏,绽开笑容:
“两位夙夜来访,想必不是为了看一看我这早衰之发的吧?”
方子瑜鼓起勇气,低头从怀中掏出被包在一块绢布中的玉佩,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递向夏王。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方子瑜咽了一下,轻声道,夏王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好一会,才笑着伸出手来:”礼物?”
接过绢布,解开来,夏王双手托着玉佩,就如一个真正地赏玉人一般,将玉佩举在眼前,细细观赏着。
“好玉,好玉,色泽清亮纯正,触感细腻柔和,只可惜……有了裂纹。”
方子瑜低下头来,不看夏王,即使声音没有改变,即使脸上还带着笑容,那从眼中滴落的,不是痛苦么?
“他曾和我说过,此生不能与我来此地赏月观星,是为一憾;他还说过,此生不能使天下太平,是为二憾;他最后说,此生不能与我长相厮守,是为最憾——傻瓜,我活着一日,你便在我心中时时,至死不忘,独一无二——我又怎么会难过?”
临轩见此情景,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执着地看着方子瑜,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多年前那种好奇感如今自己是理解得透彻了,为了心爱之人,逆天反命,竭尽所能,求的不过是这一世携手,不离不弃。
生离死别多痛苦?纵使假装不在意,情到深处,又怎能轻易割舍?
方子瑜默默地长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双眼清亮,直直看着已经回复平静的夏王,然后慢慢地跪下。
“对不起,他是为了维护我才——”
“别道歉。”
夏王摇摇头,临轩静静地站在方子瑜身后,没有伸手扶他。
夏王用手摩挲着玉佩,脸上表情柔和:”我都听说了,我都知道。方子瑜,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如此歉疚。”
“我们生在这个时候,自然要承受这个时候的命运——你被预言为破军,那只是你的一种可能,并不是你的全部。”
“所谓的破军星,不过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王朝建立了千年,腐朽和陈旧早已不堪,为了享乐而不顾及百姓民生,王朝覆灭只是早晚而已,陛下有心治国的话,戍边有名将,朝堂有贤臣,帝嗣立仁德,海晏河清,何必靠着术士的命盘水镜,卜卦推算呢?”
夏王走近方子瑜,看着满脸泪水的他,伸出手去,扶起他来,就如当时的诚瑞王欧阳英华一般,轻轻摸摸方子瑜的头顶:”别哭,你受委屈了,他知道的,我也知道,令你难过了,从此以后,放下所谓的‘命运’,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吧……”
夏王说完转身看着辽阔的天地:”不要认为我是在刻意安慰你,这些都是我这半年来夜夜沉思,掩埋伤心的领悟,所谓命运,只注定了开始和结束,其中无限的可能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就如当年我自己也有两个选择——他是不受宠的庶出子弟,我若坚决一点执意带他离开,至少……”
夏王呵呵笑了两声,山风扬起他灰白的发色和宽大的黑色袖摆。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倒不如建议你们两个,好好把握,不要沉浸在悲伤之中,总有那么些事情无法自己完全掌握,那至少……”
夏王楚转过身来,直面临轩,双眼如炬:”要把握好自己能把握的现在,才能无愧于将来!对吧……龙神大人……”
临轩站到方子瑜身边,伪装全退,白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摆动,青蓝色的眼直视着夏王。
“你想做什么?”
“走上他曾经可能走上的位置而已。”夏王笑笑,”自私也好,狂妄也罢,这天下,要由我来掌管治理,我要送他一个清明盛世!我可有此资格?”
“当然。”
临轩爽快道,伸手握住了自己身边抬起头来的人。
从此以后,
夜空之中,冷月有残星相伴,纵使清冷,却也不再孤单。
九月初九,白龙从人间菏泽鸣叫升空,夏王楚在西南深山之地举起王旗,也加入逐鹿之争,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征战时期,直到最后的统一。
方子瑜俯趴在临轩的背上,从云端看着地面,那些恢宏的建筑小巧得如孩童在溪边用泥土堆砌的游乐之物,渺小而坚强的人们在战火中流离奔走,坚强生存。
风渐渐刺骨起来,已经很靠近极北之地了,白色的巨大冰块反射着阳光,透着奇幻的蓝色。
临轩变回人身,抱着瑟瑟发抖的方子瑜落在坚实冰冷的冰面上,极北之地少阳光,深蓝色的天空里总能看见漫天星光。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从睁眼开来就记得的景色,我会给你我所有的温暖,让我们在这里静静地终老。”
临轩低头在方子瑜耳边道,方子瑜身子回暖后,正探头四处打量着,闻言,脸色有些绯红,最终,一声轻轻地回应:“好……”
一番蹉跎,几回痴狂,到头来,追求的不也正是这么一个执手到老,安静度岁的结果。
方子瑜偎依在临轩怀中,慢慢走向冰雪的宫殿,风雪吹过他们走过的痕迹,虽冷,亦暖。
多年后,七十高龄的夏王在夜色中登上高楼,看着夜色沉沉中的人间万象,一抬头,黑蓝的夜空中冷月如钩,残星紧紧相伴。
夏王在夜风的温柔抚摸中,珍惜地握着自己带了几十年的玉佩慢慢闭上眼。
朦胧中,有人自夜色中来,身披星辉,轻驻月下,迷蒙中,有谁在轻声吟唱:
长夜寂寥
冷月如钩
谁和高歌
有残星伴
——正文完——
番外:心莲
极北酷寒之地,冰雪的宫殿里,一池冰水缓缓流动,碎碎地冰块从白色的荷叶茎部缓缓流过,发出细小的瑟瑟声。
比起宫殿外的寒风凛冽,宫殿内要温暖得多,方子瑜坐在花池边,伸手去摸不久前才透水而出的青色花苞。
冰雪化成的女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白色透着微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方子瑜回头看了它一眼,收回手站起身来。
冰雪的宫殿很寂静,抬头就能看到深蓝的夜空,闪烁的群星和天边微微的月光。
时间在这里似乎被停止,没有明显的白日黑夜,只有日复一日的星斗转移,方子瑜将手抚在自己比一般人要凸出不少的肚子上,眼中有些疑惑。
多久了?为何一点预兆都没有?
小家伙是在贪恋自己身体的温暖,还是……
心里升起一丝恐慌,方子瑜觉得眼前一黑,抬起头来时,临轩已经站在他身前。
白色的长发随意挽起在脑后,白色的宽袖长衣用银色的丝线压着边,冷峻的面容上,青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寂寞安静的冰雪之地,只有彼此。
方子瑜拉起临轩的手,才要开口,却见临轩神色一变,扭头转身看向莲池上方的天空。
“想不到你还有如此雅兴,在此种植白莲。”
来人道,银白的身影比冰雪还要亮眼,风雪在此刻暂停。
“天龙不在你的烟波云居里休憩,特地来到这极寒之地作甚?”
临轩开口道,此刻面对银练,他已没了紧张的心绪,因为对方虽然淡漠,却没有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