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看他神情轻松,才不再坚持,道:“那我去做饭。”
“小麦,下午回来的时候先把小松带回来,也就别去田里找我们了,把天井里的谷子扫起来就行。”有了天井,晒东西果然方便多了,至少谷子里不会掺着泥。
“我知道了。”小麦答应着往厨房里走去。
前后十天,别家还在忙活时,张小柳他们已经把东西尽数收了回来。不过这也并非因为他们的速度最快,而是他们的地太少了。
“啊,累死了。阿正,明年我们也买一头牛吧!”最重要的活做完了,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张小柳揉了揉肩膀,苦不堪言。虽然谷子已经是两个人一起抬,但是也被压得腰都直不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就特别羡慕那些赶着牛拉着车的人家。
“好啊,等过了年,咱们也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牛,牵一头回来。”赵正则虽然也累,但还是在一旁把装着谷子的麻袋扎好口子。张小柳的主意,他向来是附和的。更何况他现在手里有了银子,也不用考虑其他问题。
“你就跟着我胡说吧,咱们家里才多少地呢,种十年也收不回买牛的钱……”在这里买牛可不容易,家里有一头牛可以抵得上几个大男人的劳动力。一般买得起牛的都是比较殷实的人家,那也是家里打眼的财产了。就是买一头一年的小牛,动辄也要十两银子往上。
“那我们也再买些地好了……你又不喜欢吃掺着红薯的饭,咱们的大米不够吃。”赵正则认真想了想他的话,建议道。
“买牛又买地?你挖到银箱了?”张小柳瞪大眼,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今年虽然赚了一笔钱,可是盖房子和请人吃酒就花了十两,家里的物件全是新的,加上去镇上添置的平日里厨房用的东西,零零碎碎也花了五六两。反正到最后卖灵芝得来的钱是花完了,现在他手上也只有酿酒的那点钱。在村里来说肯定不少,但是他还得捂着,要真是有个什么大事,才算有个依仗。
不过赵正则性子内敛,是从不信口开河的。他想想不对,又问:“你上次雕的降魔佛,王师傅帮你卖了多少钱?”赵正则如今只偶尔在赶集的时候还去香袭阁看看,王师傅也在张掌柜手里看过他的降魔佛,后来便给了他一张图纸,让他再雕一个,连木材也是从香袭阁拿来的,据说是有人求做的。
张小柳也看过一眼那张图纸,一个身穿袈裟面目凶恶的僧人在前面走,两侧有两个小鬼执伞、剑相随。至于木材他看不出来,但是入手沉,颜色黑亮,想来也不是平常能得到的。
赵正则闻言咧嘴一笑,降魔佛买了之后他回来时倒是想说,可是柳哥儿不问,单单找他说好像又太刻意了。这时候听他问起,才道:“师傅给了我五十两。”他也见过王师傅雕的降魔佛,比自己雕的要生动得多。可是师傅却喜欢他雕的,只说他心诚,所以正气足。
“五十两?”张小柳吃了一惊,他看赵正则也只雕了几天而已。以前觉得酿酒一个月能净赚几两银子已经很好了,可是现在一比较,自己半年也挣不了这么多。
难怪刚才听他说买地的时候,总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这会儿你真是能拿来买地了……银子放着也是放着,要是能有几亩地也是好的。”不过关于买地的事,张小柳也没有打听过。除了从变卖田地的村民手中买,应该还有其他途径才对。现在赵正则名下是没有什么田地的,也许可以向村长打听打听。
赵正则点了点头,他也正是这么想的。
收了谷子,这中间倒是有几天能歇一歇。等地里的禾秆收拾整齐,家里的谷子也晒干了,便又开始翻地种东西。
这次地里空了出来,几乎都是用来种蒜和菜。冬天里的菜,主要是白萝卜、大芥菜和豌豆。白萝卜是为了来年屯菜,要是田里肥料足,长出来的萝卜个头大,一只萝卜就能抵得上两把菜。种萝卜是最不费力的,只要把地粗粗理平了,在上面撒上种子就行。而它做菜的花样非常多,既能洗净直接切了晒成萝卜干,又能整个放入大瓮里腌成开胃的酸萝卜,或者辣萝卜。大芥菜是专门用来做酸菜的,只要在每垄蒜地的两边种上一些就足够了。至于蒜,一般自家是吃不了多少,每年都有人到村里来收。
只要冬收赶得及时,腾出地把多少种些白萝卜和蒜,不但能积些萝卜干在来年三穷四月里吃,过年之后卖大蒜还能添个进项。
“阿正,地里都种好了吗?”赵正则从田里回来时,张小柳在家里把谷子收拾干净,挪入屋里。
“种完了,点萝卜多简单的事呢!”赵正则放下锄头,见到他在搬一个沉实的麻袋,赶紧过来帮他。
“那就好,明天把禾秆都挑回来,正好能沤肥。再过几天就要下雨了,可别把前几日的功夫都白费了……”
“知道了,明天我会赶早挑回来。”赵正则在一旁答应着,晒干的禾秆是十分轻的,花不了多少力气。
“可不容易,一年就要过去了。阿正,等这些事做完,咱们也好好歇一歇,过个肥年……”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一个多月能偷懒了。
“哥哥,哥哥,明年我也要去学堂……”小松今日回来得早,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小麦哥哥去上学堂了,跟他玩的孩子也说要上学堂,他觉得也许学堂里有更好玩的东西。
“好呀,只要你能自己走到学堂里去。”张小柳抹了一把汗,开玩笑说。从家里走过去可是好几里地,小松恐怕还真没那个体力。
“有什么难的,我肯定可以自己走。”小松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哥哥的意思,气鼓鼓地说。
“那明年你就先走几趟试试,要是还愿意去,我就找陈先生。”张小柳原本也是想让他早些去,但是路途遥远,何况学堂里的先生可没什么耐性哄孩子,所以觉得过两年更适合。不过小松这般提出来说,他有的是办法让他自个打退堂鼓。
“我先去做饭了——没事早些吃饭休息,过两日去山上弄些柴回来。”
自从与田地打了交道,只要没有从这里跳出去,便得时时刻刻为了五斗米折腰。一年四时,祖祖辈辈多少人都是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当黑夜来临,又一样进入梦乡。
当然也有不同的——能否有片瓦遮身,吃个饱餐。
“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大伯家里……”冬日的天空更暗沉,偶然能望见星光,也是若隐若现。张小柳带着两个弟弟和赵正则坐在天井里说话。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里。张小柳在心中默默地想,口中却道:“可不是,春种夏收,哪样不得忙上个把月?等你歇一口气,半年就过去了。”
“是啊,我还记得那时候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小松整天躺在床上哭……”小麦那时候也从未想过这么快,自己也能上学堂。
“现在过得好就足够了——以后肯定也会越来越好的。”张小柳也记得当初醒来时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可是更多的事却渐渐淡去了。
“柳哥儿说得对,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赵正则侧头看着他,眼神一如以往简单专注。
这样认真的眼神,却让张小柳几乎狼狈地转开视线。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噗通、噗通,心脏的跳动沉稳有力,却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63、第64章时光
三年后。
远处的山依旧青翠,日日有人挑着柴带着一身疲惫从山里走出来;淌过的河水还是村头人家平日里洗衣浇菜的重要水源。村里多了几家带着新色的瓦房,当初刚入村子的新人也早已经融成一片。昔日一身稚气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当年还硬朗的老人如今佝偻着腰。
“小麦,你回来了。”依旧是日刚西斜的傍晚,天还下着蒙蒙细雨,小麦打着油纸伞,刚走到村口便四处张望。不出所料,三丈开外站着一个年纪比他稍大些的孩子,约摸有十二三岁。他的眼神还没搜寻到,对方的声音便传到了他耳中。
“哥哥不是让你直接去我家里吗?明知道下雨了出来还不打伞,你到底是有多笨……”石柱没有打伞,一身衣裳早已被细雨打湿,望去尽是一片细碎的水珠。小麦皱起了眉头,一边把伞移过去,一边帮他拍去肩上的雨水。虽然有时候还是不耐烦他的啰嗦,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人竟然也成了朋友。就连今日阿正哥生辰,哥哥都要他顺便请他去家里吃饭。
“没事,这么小的雨,头发都淋不湿。”石柱咧嘴一笑,接过他手中的伞,两人撑着伞远去。
张家屋前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一个整日酿酒,一个成天刻木头,下坝村里有些人不免觉得他们奇怪了些。可是眼看着他们新房子盖了起来,这几年有人变卖的田地净是被他们买了去。柳哥儿提议的竹林养鸡也做得有声有色,让大顺家和林草儿家都沾了光。
如今他们的日子越发过得滋润,去镇上有牛车,农忙时还请些短工帮忙。可以说在十里八乡,都算得上有家产的人家。
一把油纸伞,根本遮不住伞下的两个人。石柱把伞往另一边倾斜,自己的身子半边露在外面也依然笑眯眯。他们两人都拔高许多,脚步也快,没多久就能望见屋子。
平日里每次出入都要从大路里斜拐进去的小路,因为常年杂草丛生,每年春天都要花上几天时间清理。去年张小柳干脆领着他们挑了几担河边溪边的小石子回来,找李声和了他们平时砌墙补缝会用到的糯米灰浆,把这条小路生生铺成了平整的石子路。虽然忙活了一个多月,可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今年只能在石缝里见到些小草,再也没有往年那种到了春天,路上的草就齐腰高的景象。
进了小路,那两间破落的旧屋虽然几经修补,却依然没有拆除。走得近些,还能听见母鸡的咯咯声或者大猪刨栏的响动。
菜地边上围种的桃树已经开了花,满树粉红的桃花映着旁边笔直的衫树才让人不至迷了眼。
“哥哥,他们回来了。”
小松一刻钟前就在门口张望,终于踮起脚尖看到了移动的油纸伞,急急忙忙又跑进门厅里喊了一声。
门厅里摆出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八九个精致的盘子,其中有些还用盘子倒扣着。
“知道了,东西都好了。”张小柳应了一声,他们倒是不着急,横竖小麦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回来,明明是小松嘴馋,还一本正经的时不时跑进来汇报进展。
“小松先进来吧,小心弄湿了衣裳。”赵正则已经在桌旁坐定,看到小麦一脸急切的样子不由也笑着道。
三年过去,容貌变化最大的便是他。褪去一身稚气,面容也长开了。如今看起来肩宽身长,五官虽然不够俊俏,可也轮廓分明眼神深邃,粗眉大眼倒与他本身的气质更相符。今日便是他的十六岁生辰,身上穿着与平日里简介装扮完全不同的靛蓝色长衫,俨然一个偏偏少年郎。
“哥哥,阿正哥,我回来迟了。”说话间,小麦与石柱已经进了屋,油纸伞被垂立在屋外角落,几丝雨水随即滑落。小麦去了几年学堂,说话总是文雅些。石柱站在他身边,也接着跟张小柳等人打了招呼。
虽然是因为下雨,路上才走得慢了,但看小松嘴馋的模样,也知道他们已经等了不短时间。小麦看得有些惭愧,明明是阿正哥的生辰,最后却在等他。
“饭菜也刚刚准备好。石柱,你怎么都淋湿了?”既然人已经来齐了,张小柳便站起来揭开倒扣的盘子,把碗筷也一一摆出来。刚抬起头看到石柱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
外面的毛毛细雨能把他淋成这样,也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多久。
“石柱,要不你先去换一身衣服?我屋里还有些适合你穿的……”赵正则也问道。现在才二月,最是容易着凉的时候。这几年手头还算宽裕,张小柳无论是裁布还是买衣都是极大方的。平常不合身的衣衫都被草儿么么拿走了,屋里还仅剩几套他特意留下来的。
“阿正哥,不……”石柱刚想拒绝,身旁的小麦抬头望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道:“麻烦阿正哥了,我明天洗了还给你。”
“这点小事有什么麻烦的。”他一年到头往这里跑,与赵正则也是相熟的,眼见他答应了,便站起来领他到自己屋里去。
等他们换了衣衫回来,张小柳才问:“你与陈先生说了吗?”小麦决定不再去学堂了,今日里就是为了特意与陈先生告别。原本这种村里的学堂,一年半载甚至三五个月就放弃了再正常不过,但是小麦风雨无阻地足足去了三年,连陈先生都再三要推荐他到镇上的学堂里去。
小麦正在分发筷子的手顿了顿,才道:“说了,我明日起都不再去学堂了。我也让陈先生多多照顾小松,别让他到时候偷懒了去。”
三年前小松就吵哄哄的说要去念书,结果在位子上根本坐不住,被陈先生用戒尺打了回来。现在已经六岁,即使一再推托,张小柳也决意要让他去认几个字。
“其实你再念下去也未尝不可,家里又不是拿不出束修。”这三年来小麦一直保持着上学堂,回来温习、练字的习惯,在张小柳看来也是难能可贵。今年他突然提出不再去学堂,还让张小柳大吃了一惊。
虽然早也听村里有人说过,怎么念了这么多年还在村里的学堂,但是对于经历过仅仅小学就要六年义务教育的他来说,三年根本算不上多长时间。
“没必要了,我又不去赶考。陈先生也说没什么能再教我了……”虽然心中也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但是小麦还是想得很清楚。对于他来说,哥哥已经给了他最大的自由。甚至因为他不想去赶考,当时陈先生建议他去镇上读书的时候也任由他选择。
以后他想看什么,自己去挑些书就行。依仗了哥哥这么多年,他也想做些事了。
“你想得明白就好。”这个问题张小柳已经与他讨论过数次,也知道他心意已决,这时候便不再多提。
眼见几人围着桌坐定,张小柳便道:“今天是阿正的生辰,他年年给我们送礼物,我们却没有正经为他庆贺一次。既然今年他还是执意如此,咱们也随了他去。今日做了一桌菜,也只是咱们热闹热闹,犒劳一下自己。小麦,小松,你们以后可别忘了他对你们的好处,必须时时把他当成哥哥一样。”
小麦和小松乖觉地道:“当然,阿正哥永远是我们哥哥啊!”
张小柳满意地点点头,拿起身侧的盒子递给赵正则道:“我自己是做不出礼物来,上回在香袭阁看了这个暖手倒是漂亮,就买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人的雕工如何,但送给你也正合适了。希望你以后也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他显然将买礼物这事隐藏得极好,赵正则都露出意外的表情。木盒子不大,大概是一柞长,两柞高。他道了谢接过来,并没有提出要打开来看。
“那咱们先吃饭吧!”其余人都比他们小,也没什么能说的。只等赵正则领头说了开饭,才齐齐拿起筷子吃起来。
相比刚才送的礼物,今天这一顿张小柳亲手做的八个菜就已经让赵正则十分感动。料想到他们五个人吃不完,他还特意将其中一半做成了冷盘,这样吃起来既不腻,又开胃。
这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连原先有些拘束的石柱到最后也是开怀痛吃。张小柳半途还去开了一坛酒,给赵正则倒了满满一杯,其余人半杯,也算是过了一次酒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