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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顾惜朝近几日来都不曾出过将军府,一来近来阁了翰林院的差事之后确实有些无事可干了,二来林大人为他的事已经多方奔波,他已不愿再替着添上更多的麻烦。在他的风头正紧的时候,为上之策,还是极少露面为好。他曾经踌躇满志的想着一定要在京都长安干出一番天大的事业来,成为人上之人,让天下都瞧不起他的人都痛悔他们曾经的有眼无珠。
他以为二十年后的长安已经不会有人记得顾盼儿了,事实上,若非有人刻意提起,顾盼儿也确实该湮灭在花街柳巷的传言之中了。并非是他顾惜朝不够谨慎,在这个风云辈出的朝堂之上,他顾惜朝也不过是借着逆流而上的一叶飘摇的孤舟,他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即使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林大人,林大人既然为将,他的势力统共却都在边疆,而在朝堂之上,即使多受皇帝器重,底蕴不足,始终不足以与朝中各方势力相抗衡,朝中若是当真有人要与他这个小人物作对,或者说,他们并不是想和他这个小小的探花较量,他们求的不过是借着自己打压一下林大人在朝中逐渐稳固的地位,于他顾惜朝而言也只得受着。
他为自己盘算了一局胜面不大的赌局。诚如林子清所说,顾惜朝的心思颇重,顾惜朝从小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他的性格,他的心思向来缜密,每走一步都自有自己一番的思量,说是步步为营都是不为过。幸为林大人门下门生,可以说确实多出乎他顾惜朝的意料之外,是一个真正的意外,然而,他顾惜朝有的是许多能将意外转为不错的优势的法子,胸中自有一番成竹在胸,一步十算,不过最是天下一书生。
早年之前,便有传闻,林大人对于君子士农工商之见不屑与之,早年前与各商行老板之间的关系向来不错,于门户之见的见地向来寡薄,虽曾在朝中士林之中多有诟病,在百姓商贩之中的声望却反而素来不错。
可以说,顾惜朝在赌,他在赌他自己这个门生在林子清眼中是否可有可无的地位,无疑,林子清是个极为惜才之人,然而林大人惜才确实不假,若是为了一个前途近乎灰暗的人才,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在芊芊学子念想之中清廉明正,憧憬敬重的林大人,而他又会不会正是那个被惋惜,在他的眼中一个有足够的价值被挽留的人才。
然而事到如今,便是他自己,都已经似乎丧失了极大的自信。他甚至曾经质问过,自己真的有让一个几近位极人臣的年轻将领力保的价值吗?手中弹珠和明珠的选择,这抉择岂非已经再鲜明不过了?成为被抛弃的一枚棋子,这会不会就是他之后不久最终的命运。
沈谭已在这处书房的门口立了许久,瞧着似乎到底没什么形象的在书房一边的门上懒懒地靠着,面上多是一番嬉闹之色,说是个进士及第的文人子弟,倒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富家纨绔公子。
沈谭向着顾惜朝随即懒懒地嬉笑着说道:“听闻顾兄你近来竟像个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来,可是?”
顾惜朝用一手卷着一本天下兵法大略心得的《谋定》,那双不浅不淡,瞧着温和实则锋芒毕露的眼睛向着沈谭撇过了一眼,顾惜朝微微蹙眉,随后双眉一挑,张口低低的笑了几声,随即便不由勾唇嗤笑着反问道:“天下坊间一家之言又岂能当真?”
沈谭像个真正的软骨头的整个人都窝在了那张弟子里,周围的下人多已经被遣了出来,倒也不会多有什么顾忌了,沈谭的眼珠子不由一转,忽而问道:“你可知坊间近来盛传的一事?”
沈谭以着近乎调侃的语调子说道:“你我好歹算是同门,你这般冷淡,待到旁人看去了,莫不是以为你我之间同门不和?”
顾惜朝冷冷地向着沈谭瞥过一眼,眉间的冷峭之意更甚,一番讥讽得近乎凌厉的神色。
他与沈谭虽算是师出同门,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是算不上深厚。在春闱的考场之上又确有几面之缘,当日里想着也不过是一个识得礼数的圆滑之人,虽是个商家之子,也算是有几分君子之风,是个算得上儒雅的书生,然而,不过相处见面了几日,心下却早已将自己先前的猜想驳了个干净。
沈谭道:“日前我被派去刑部,算是勉强破了几个小案,月后,老师与我商议着准备让我去清河县当上一两年的县令,日后若是愿意可以再入朝来助他。”
说来,沈谭面上在对着旁人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伪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看上去极通礼数的模样,然而,在对着熟人的时候,却是百般的形象也无了,而在此时,在面对着顾惜朝的时候,竟是敛起了脸上或是温文或是嬉闹的笑意,竟是一副难得正经的脸色,不由叹道:“我为商贾之子,尔为女支子之子,皆为士人所轻,为人所诟病。近几日来,我时常在想着,若是当日在春闱或是殿试之上遇到的不是作为座师的老师,我还会不会有如今的成就和前途,我会不会是今朝的我。”
“我曾想过很久……结果却想当然是,不会。”沈谭道不由缓缓似是感慨的说道。确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很轻易全然信任一个人,他沈谭不会,于顾惜朝而言,更尤其不会。他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他们近乎多疑猜忌的心性。
顾惜朝此人看似温文尔雅,是个世间少见的文武双全甚至于看似才德兼备的君子,只有熟知之人才会勉强了解到那层温文的书生皮相之下是怎样的一副冷酷暴戾,狠辣无情的面容。
若要求得此人对人真诚以待,只怕……当真是世间一大难事。
然而……
沈谭随后便不由缓缓叹道:“坊间如今都在传闻着顾盼儿与顾家公子二十年前的一桩风流韵事,传闻着二十年前怡红楼的头牌名女支顾盼儿原来竟是个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原来今年新科的探花郎竟是林将军故人之子。”
语音未落,顾惜朝手中手中的一枚黑色的棋子最终终于还是……倏忽落下了。
……
林子清与李路李侍郎一同出了清和殿外,临别之前,李侍郎终于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说道:“我虽早知你向来无耻,却不知你何时竟无耻到了这般的地步?”李路的五官本就凌厉,此时勉强在嘴角扯出几分笑意,看来竟是一番说不出的嘲讽的意味。
而五官向来柔和清俊的林大人却是一副板着不能再板着的正经脸色,“恩,实话。”
李侍郎的脸皮子上忍不住又是一抽,“圣上早晚该被你气得跳脚起来。”
林大人沉吟片刻,语气诡异的飘忽了一瞬,“……不会?”
“……”
李侍郎又道:“有时候,我当真觉得半分也不想体味一番与你同朝为官的滋味。”
林大人挥着袖子轻拍了几下自己身上的官服,眼神再一飘忽,随即才缓缓道:“我知道。”
李侍郎道:“或许你下一次可以试着更温和的与圣上说话。”
李侍郎伸手近乎想要压下自己额头上突突直跳的青筋,随即咬牙片刻,才终于像是正了脸色,言道:“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探花郎,你周转了这般大的功夫,几近冒了天下的一大不韪,此人当真值得?”
李路确实是不知林子清在清和殿中究竟与皇帝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待到他进殿的时候,见到了一个面色几近铁青的皇帝。
而结果,竟然就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探花郎。
这林子清便当真吃定了皇帝不会轻易动他吗?若是当真触怒了圣颜,若是……
“我不想毁了他。”片刻的沉默之后,林子清终于是缓缓的说道,“所以,我只能尽量拉拢他。”
李路张了张嘴,他倒是想问,这顾姓的书生何德何能竟能被他如此器重,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是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李路固然是觉得林子清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尽管对着这今年传闻之中文武双全的探花郎多有耳闻,然而,毕竟只是一个出生贱籍的书生,在青楼之中出生的女支子之子又能有几分眼界呢?李路到底是寻常举子出生,对于士农工商这等制度到底还是有几分看重的。
说来,对于林大人今年难得手下的两个门生,可以说,他多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士农工商,商人最下,那沈谭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子,至于那顾惜朝……女支子之子便是不说也罢。况且,两人还多和武林扯上一些关系,沈谭之妻是武林中问剑山庄的独女,而顾惜朝本就是个真正的江湖武林中人。
可以说,现如今听得林子清对那顾惜朝的评价竟会如此之高。
一个如果不能拉拢,就只能毁掉的人才。
李路实在不得不怀疑顾惜朝户籍一事是否当真与他林子清半分关系也无,便当真恰恰就在这个档口,刑部上上下下竟都找不出一个顾惜朝的名籍所在,莫不然,在傅宗书掌下的刑部官员又怎会不想要借着此事最好狠狠扇上这人一巴掌?这时说来也当真是胡闹冒险的很。
名籍异动,对于底下任一多少有些权势的官员而言都不算是大事,只是,这事如今却成了夹在林子清和傅宗书两派之间的较量,林大人能随口编出一件坊间的风流韵事来,其实多少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顾惜朝此人,他保定了。
至于其他,如今,名籍的问题已经照着林大人的嘱托办下去了,也就是说,自此以后,顾惜朝还是顾惜照,却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顾惜朝了,便是再有人想动他,也不得不考量一下夹在中间的一个林子清。
朝中想必早有人在骂娘了,这顾姓的举子莫不是林子清他儿子,傅宗书更是对着林子清直恨得牙根痒痒,本来想着挑着一个软柿子来揉捏,正好他正有一个外戚,撸了一个顾惜朝的探花,进士科的位子少了一个,他倒是可以正好找人再顶上,结果半路却杀出了一个林子清,软硬不吃,脾气拧得跟一头倔驴没什么两样,偏偏还深得皇帝的宠信。
说是他林子清的儿子,也不过是玩笑之言,林子清说来也不过比他顾惜朝多痴长了六七岁,又怎会有一个这般大的儿子,不过是怨着这林大人竟会这般维护起在他们看来多少有些不值得一书生,一个女支子之子。
若是顾惜朝的后台换了一人,只怕这时候的顾惜朝早该在长安城中声名狼藉了,偏偏却真真正是这个向来让傅宗书最为头疼的林子清。
临走之际,林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李侍郎,说道:“顾惜朝应该在你府上递过投名状,若是你当真仔细看过那本《七略》,你就该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
李路闻言,却是不由的一愣。投名状,自他在朝中打下一席之地后,向他递过投名状的落魄书生并非没有,甚至可以说,多如繁星也不为过,他倒是也确实很长时间不曾犯过那些投名状了,只有偶得闲暇的时候,才会简单扫过几眼,至于那本《七略》,他更是全然不在意,一个狂妄的书生所着的一本兵书战略,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落魄书生,他不过一直想着这也不过是个狂妄的疯子罢了。然而……现如今,他一向引以为自己对手的林子清现如今却告诉他,让他去看一本疯子写的兵书战略,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自己当真已经耳背了。
而这一厢,林子清却已经又叹道:“更何况,圣上日后总会用到一个才智双绝的谋士的时候。”
李路下意识的想张口说道,不是还有一个你林子清吗,话到嘴边,又是缩了回去。因而,半晌之后,才勉强回味过来这其中的意味,这是……什么意思?
林子清也不过比那顾惜朝痴长了几岁,这般时候便已经起了要培养一番自己的接班人的心思,莫非……莫非他一早他已经有了早早隐退朝堂的想法,李路越想才越是觉得恍惚,名声,权利,钱财……确实,于他林子清来说,这些黄白之物了无半分意义,他也向来不曾有起过几分争斗弄权的心思。
有时候,李路甚至会开始怀疑上林子清出现在这朝堂上究竟所求为何?朝中争斗向来不休,近年来更是出了一个女干相傅宗书,然而若是傅宗书倒了呢?若是傅宗书倒了,朝中再无忠女干之争,届时……他林子清还会坦然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吗?
方才想到此处,心神便是一阵恍然。
然而,再抬眼看去,林大人转身已经上了马车,赶车的马夫伸手一样马鞭,马车的车轱辘便咕噜咕噜的转了起来,街道上隐隐扬起了一片的尘……
“大人。”身旁的小厮已经在轻声地唤道。
李路仔细的瞧着那辆马车几眼,方才缓缓转身,随即一扬手,便也说道:“回府吧。”
……
林子清回到林府,换下了一身的官服出了内堂的时候,前脚踏入前厅便已经见了三人,出乎他的意外,他近十日前差着往边疆快马加鞭跑上一回的余晃和张合竟都已经回府,余晃被派往了边疆素来与戎狄交壤之地打探消息,张合则是回军中取了一些尚未上报的军情。
原本预料半月才能赶回的两人竟然不过十日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至于另一人,便正是顾惜朝了,顾惜朝毕竟在为人处世上比自己手下的两个偏将要圆滑了不少,再兼之顾惜朝本就是江湖中人,不比寻常的书生,也自有几分张狂豪气,而张合,余晃二人也记着顾惜朝本是他林子清的门生,便也自然器重几分,更有张合这个话痨子在其中调和,因而,这大清早上的,这三人便当真就在林府的前厅中畅快的饮起了酒来。
见到林子清从内堂走出来,三人一同起身向着林子清拱手,“将军!”“将军!”“老师!”。
林子清勉强扯动了一下自己的脸皮子,几不可见,面上正经了太久,便是如今竭力想做出一个正在笑的表情都实属有些不易了,“倒是看来,你们似乎相处得算是不错。”
走得近了,林子清才发现这厅中还有第四人,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坐在余晃的身旁,余晃的骨架子本就极大,坐在前面,边正好挡住了那女子的身影。
余晃甚至一直试图将自己的手臂从那女人的怀里尴尬得抽出来,结果那女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长串,回头又有些可怜兮兮的扯着余晃一边的衣袖子。
见到将军注意到了自己身旁的那女人,余晃随即只好抱拳干巴巴地说道:“半路在黄土坡救下的,是个戎狄人。”
余晃下意识的撇过头看向了张合,以往这些繁琐的嘴皮子上的事都是张合负责张口便说的,会戎狄语的如今在场也就只有他一人,然而,张合此时偏过头似乎正在与一旁的顾惜朝说话,眼目低垂,像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余晃近乎求助的视线。
林子清伸手掩在唇边清咳了几声,那戎狄来的女人嘱咐着后来便由府里的丫鬟负责带了下去。
“将军。”张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一旁但笑不语的顾惜朝,林子清稍稍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随即,张合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将军,我和晃子照着你的吩咐在边疆转了一圈后发现,将军你所料确实不错。杨钊杨将军手下确有一将李龄,刚正不阿,是一员杨将军手下的猛将,至于那冷呼儿和鲜于仇,那两个傅宗书手下的鬼蛋子只怕是……多少有些存心不良。戎狄那厢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了,牙刅一边小战却又不断,这两个鬼蛋子向来鬼祟得很,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至于戎狄……”
余晃上前一步,随后这才接口道:“将军所料确实半分不差,戎狄国内确实发生了内乱,他们已经多少有些自顾不暇,近来想必是兴不起多少波浪了。
耶律木已经驾崩,如今继位的正是他的三子耶律徵,耶律徵继位之后,耶律木四子,二子,五子,六子相继暴毙,耶律木的几个女儿大部分都已经被耶律徵派去和亲,多是周围一些边缘小国,另有几位公主都被派去了牙刅,换取戎狄国内的粮资,而茯苓……耶律婉十七公主是自愿提出前往我朝来和亲的。”